那时候,李世民最宠爱的儿子,不是太子李承乾,也不是庶出的吴王李恪,而是魏王李泰。随着魏王李泰年纪渐长,李世民对他的偏爱越来越明显,引得朝野侧目,以至于魏征、褚遂良多次上书谏言,指责李泰恃宠而骄。
太子李承乾占据嫡长之位,魏王李泰深得李世民的欢心,吴王李恪才华横溢,朝臣交口称赞,齐王李祐也不容小觑。
当时,李治年纪最小,性情懦弱,他的王兄们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
最后,太子李承乾倒下了,齐王李祐倒下了,魏王李泰和吴王李恪也没有讨得什么好结果,年幼的九王李治以不变应万变,坐收渔翁之利。
常乐大长公主挥退侍女,“天子之怒,岂是你能当得起的?你真敢在圣人面前表露对李贤的情意,到时候别说是李显,连纨绔子弟你都嫁不了!圣人不会容忍你三心二意,影响李贤和李显的兄弟之情。”
如果是以前,常乐大长公主不会说出这种话,但今天和李治一番长谈后,她也不得不收起对李治的轻视之心。这个皇帝侄儿,远比她想象中的心机深沉。
她一直看不起李治,觉得他的太子之位是靠眼泪哭来的,没有长孙无忌,他坐不稳皇位。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李治一点胜算都没有,都能在李泰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抓准时机,让他失去李世民的宠爱,把太子之位揽入怀中。
现在李治已经是天下之主,二娘如果真的惹怒他,她不敢保证能救下自己的女儿。
赵观音泪眼婆娑,“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常乐大长公主狠下心肠,“二娘,难道你想随便嫁个芝麻小吏,以后只能看太平那丫头的脸色过活吗?”
赵观音脸色一变。
“不嫁给李显,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就算你能嫁个宰相,终归只是臣妇,宫中宴会,太平受万人追捧,你不仅要忍气吞声,还得抢着讨好她。”常乐大长公主幽幽道,“只有嫁入皇家,你才能直起腰杆,和公主平起平坐。嫁给李显,你就是七王正妃,日后造化大着呢!”
赵观音被父母轮番劝说,有些挣扎,一时惦记着文采出众的李贤,一时又不甘被李令月压在头上,想来想去,只能恨房氏,如果不是被房氏抢了先,她就能如愿嫁给李贤,那才是两全其美呢!
知女莫若母,常乐大长公主看出赵观音已经开始动摇,让使女送她回房,“你回去好好想想,是做一个金尊玉贵的王妃,还是夹着尾巴给太平当跟班。”
驸马赵瑰摇摇头,“其实二娘不一定非要嫁进皇家……”
常乐大长公主冷哼一声,一口剪断驸马的话,“休要多言,我的女儿,绝不能低嫁!”
几日后,李治命人颁下敕旨,七王李显将迎娶赵观音为正妃,婚期就定在秋高气爽的孟秋时节。
李令月听说后,连为贺兰氏伤心都顾不上了,“赵二娘怎么成我的七嫂了?她不是喜欢我六王兄吗?”
裴英娘不好多说什么,夹起一枚双拌方破饼,塞到李令月嘴里,转移她的注意力。
昭善端着一只漆盘进殿,盘子里堆着十几朵或粉或红的芍药,花是刚从御花园摘下的,花瓣娇艳,颜色鲜嫩,“请贵主们簪花。”
李令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她今天穿的是荔枝色凤纹罗对襟上襦,鸦青色暗花裙,红黑相衬,华贵典雅,便挑了一朵红得最纯正、最艳丽的芍药簪在鬓边,揽镜自照,“三表兄到了没有?”
昭善跪在坐褥旁,为李令月系上葡萄花鸟纹银香囊,“钟声才响二十下,辰光还早呢。”
裴英娘坐在李令月对面,捧着一碗羊肉汤底的汉宫棋,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李令月贴好花钿和面靥,脸颊轻扫一抹晕红,唇间抹一点朱红,装扮停当,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别吃了,今天阿父要带我们去御楼看波罗球戏。”
波罗球是从波斯传入唐朝的。参赛者分为两队,双方队员手执鞠杖,骑在马上,在场中驰骋,共争击球。球场两边各设一板,板上开孔,孔中加网,抢先将朱漆小球击中对方网囊者得胜。
长安城风行击球斗鸡。如今春光正好,富贵温柔乡长大的五陵少年们天天相约在御楼击球,正好方便世家女眷们相看女婿。
往往哪两家有结亲的意思,便会由男方家的女郎邀女方家的小娘子结伴去看波罗球戏。届时年轻俊朗的郎君们着窄袖锦袍,系银带,裹幞头,驰骋马上,英姿勃发,在场中挥洒汗水。场外的小娘子们焉能不动心?
当然,若有哪家小娘子看上某家小郎君,也能主动携亲朋好友前去观看对方参加的比赛,然后由女方家长辈向男方家求亲。
每年花朝节,武皇后都会召集长安的王孙公子们在御楼前击球,方便贵族少女们为自己挑选夫婿。
李治的眼疾反复发作,很少去御楼观看波罗球比赛,今年是他头一次主动提出要去观赛。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裴英娘依旧吃得慢条斯理的。
李令月无奈,只能撑着下巴,坐在食案旁等她吃完,“今天七王兄也要下场比赛。”
“噗嗤”一声,裴英娘差点被滑嫩的面片呛着,“七王……也会蹴球?”
殿里的侍女们捂嘴轻笑。
李令月也忍不住跟着笑,“不会也得会呀,今天大长公主和赵驸马也会来看比赛,他总得露露脸。前几天八王兄天天押着七王兄去禁苑猎场练习骑射,总该有点效果吧!”
裴英娘不由同情起李显来,胖乎乎的他和一群朝气蓬勃、俊秀风流的年轻郎君列队站在一起时,那对比会有多么强烈……
等裴英娘吃完面汤,李令月立刻唤昭善,“快给小十七打扮!”
裴英娘像个娃娃一样,盘腿坐在簟席上,任李令月摆弄。
李令月喜欢一切热闹喜气的东西,让昭善为裴英娘绾起双螺髻,以丝绦、珠玉、点翠装饰,芍药花旁还镶上一排金玉珠花,把她装扮得十分富贵。
末了,李令月拉着裴英娘站起来,让她对着一面贴金鸾凤衔瑞草纹铜镜转个圈,看她穿一件浅缥色散点小簇花交领窄袖上襦,底下系红黑间色裙,外罩绿地团窠联珠花鸟纹半臂,臂上拢金丝臂钏,挽一条晕色满地娇夹缬披帛,还嫌不够郑重,打开一只卷草纹银盒,拈起一片花瓣形状的翠羽花钿,“再配上这个。”
裴英娘年纪小,平时只点朱砂,头一次贴翠钿,觉得有些新鲜,总是忍不住拿手去摸。
薄薄的翠钿贴在额间,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
李令月笑着拉她的手,“这东西是用呵胶黏的,很牢固,掉不下来。”
姐妹俩手拉着手,去含凉殿向李治和武皇后问安。
李治已经用过早膳,穿一件宽松的露褐色圆领袍衫,歪在凭几上,和太子李弘说话。
李令月和裴英娘进殿的时候,正在长篇大论的李弘忽然闭口不言,随即躬身告退。
李治的脸色不大好看,眼光扫到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娘子身上,才露出一丝微笑,“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李令月大大咧咧走到李治身边坐下:“我和小十七想陪阿父一起去御楼观球。”
李治笑呵呵道:“我看你是盼着见薛三吧?他今天也上场?”
李令月笑容满面,点点头,“三郎和七王兄一队!”
李治失笑,转头对裴英娘说,“小十七,待会儿和你阿姊远一点,免得被她聒噪。我可是记得,去年的时候,她把邻座的韦家小娘子给吓哭了。”
裴英娘莞尔,像模像样拱手作揖,严肃道:“多谢阿父提醒。”
周围侍立的宫人都笑了。
李令月轻哼一声,气呼呼道:“韦沉香成天伤春悲秋,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看到园子里的树叶落了要哭,看到花池子里的花朵残了要哭,看到一群鸟飞过头顶也哭。去年场上的比赛打得好好的,她非说什么触景伤情,莫名其妙开始淌眼泪,和我不相干!”
宫人们笑得更欢。
这时,武皇后领着头发花白的尚药局奉御进殿,为李治诊脉。
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扰奉御,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着。
武皇后亲自服侍汤药,李治皱着眉头喝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从头到尾没和武皇后说一句话。
贺兰氏的死,到底还是影响了夫妻间的感情。
李治人到中年,天性中的温柔多情愈发明显,见不得太多血腥。而武皇后正好和他相反,手中的权力越大,手段也越激烈。
天帝和天后二圣临朝的开始,也是帝后逐渐产生裂痕的开端。
裴英娘端起一盘拌了酪浆的醍醐饼,送到李治面前,“药汤闻起来就苦,阿父快吃些甜口的茶点。”
她可以自然而然唤李治阿父,但从不敢管武皇后叫“阿娘”。
李治摸摸裴英娘的发顶,目光慈爱,“还是小十七最乖。”
武皇后眼波流转,瞥一眼李令月。
后者抬起淡施脂粉脸颊,朝她咧嘴一笑,“阿娘看我做什么?”
武皇后笑而不语,心里却不像脸上表现出的那么平静:李治和裴英娘亲如父女,令月竟然一点都不吃味。
她想来想去,最后只能暗叹一声:裴家小娘子不简单,而女儿令月太单纯。
好在裴十七淡泊随和,没有野心,和令月像亲姐妹一样要好,否则她肯定要出手干预。
她的儿女,全都随了他们的父亲,没有一个像她的。
耳畔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武皇后收回心神。
裴英娘不知道说了什么好玩的话,李治和李令月都笑成一团,宫人们也都陪着挤出一张张笑脸。
武皇后已经很久没看到李治笑得这么痛快了。
从她和太子李弘的第一次争吵开始,他总是蹙着眉头,闷闷不乐。不管她怎么温柔解劝,曲意开解,他始终愁眉不展,看着她的眼神,不再饱含爱意和欣赏,而是掺杂着防备和警惕。
她当初带裴十七进宫,就是为了哄盛怒中的李治回心转意。
如今看来,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成效比她原先设想的还要好。
与此同时,李治、令月和李旦俨然已经把裴十七当成真正的家人看待。
武皇后嘴角轻抿,在李治沙哑的笑声中垂下眼眸。也许李旦说得对,裴十七还小,不该承受太多东西,只要她能安安心心给李治当开心果,让李治心情畅快,就足够了。
至于贺兰氏的死,武皇后根本不放在心上,李治对她狠不起心肠,过个十天半月,就会淡忘此事。
少时,宫人进殿通报,七王李显和八王李旦并肩进殿。
李旦今天也要下场比赛,衣着打扮比平时简练。头戴紫金冠,腰束玉带,穿一件红地联珠团窠对鸟纹窄袖翻领罗袍,脚踏锦缎皂靴,长身玉立,英姿勃发。
旁边的李显也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簇新衣裳,然而和高挑清瘦的李旦站在一起,他的那身锦衣绣袍,硬是被衬得黯然无光。亏得他皮肤白皙,脸圆福相,很符合时下的流行审美,才没被比成草木。
裴英娘两眼闪闪发亮,围着李旦转来转去,“阿兄今天好帅气!”
“帅气?”李旦听不懂,伸手按在裴英娘头顶的两个螺髻上,“别转了,小心头晕。”
裴英娘踮起脚,下意识去扯他的袖子,费了半天劲,什么都没够着——李旦今天穿的是窄袖罗衫,手腕上绑了类似臂鞲的护具,滑溜溜的。
辰时末,殿外传来阵阵清越钟声。
李治一手拉着李令月,一手牵着裴英娘,从含凉殿出发,启程去御楼。
李显和李旦必须提早赶去球场,已经提前走了。
为恭迎圣驾,御楼上上下下装饰一新,屋角房梁上悬挂各色彩绸,五颜六色的花球迎风招展,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到场的官员、命妇们等在御楼前。裴英娘从卷棚车往外看去,香车罗列,宝盖如云,豪奴壮仆们簇拥着无数锦衣华服的男人和珠翠满头的女人,到处是欢歌笑语,气氛热烈欢快。
她心想,难怪半夏和忍冬听说能陪她一起来看波罗球戏时会那么高兴,光是这份热闹喜庆,就足够让生活单调的她们惊喜了。
李治和为首的几位大员闲聊几句,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登上御楼。
武皇后被百官命妇们簇拥着奉承,一时抽不开身,足足一炷香过后,才笑着回到李治身边。
李治命人把常乐大长公主、淮南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临川长公主和她们的女儿一并请到高楼上。
淮南大长公主李澄霞是个琵琶高手,曾经教授过李令月一段时间,有师徒之谊。
看到她上楼,李令月拉着裴英娘过去厮见。
淮南大长公主举止高雅,性情温和,让人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送给裴英娘和李令月——每人一把螺钿紫檀琵琶。
淮南大长公主拉起裴英娘的手,摸摸她的指骨,满意地点点头,“小十七和令月一样,是个学琵琶的好料子。”
裴英娘陪笑虚应两声,看着忍冬接过琵琶,暗暗道:回去就把琵琶送人,坚决不学!
李令月笑得促狭,光明正大和裴英娘咬耳朵,“姑祖母没别的爱好,痴迷琵琶几十年,不管看到谁,都撺掇人家学琵琶。当初我就是这样被她哄去学琵琶的!”
裴英娘忍俊不禁,原来李令月学琵琶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千金大长公主对裴英娘和李令月最为热切,一手拉一个,夸了又夸,比对自己的孙女儿还亲热。送的礼物也贵重,是一匣子来自西域的美玉宝石。
“我是个粗人,比不得姊妹们风雅,几块石头,给你们拿去玩罢。”
裴英娘的脸都被千金大长公主捏红了。
说起来,她倒是听说过这位大长公主的名声。
千金大长公主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她和高阳公主一样不停作死,丑闻缠身,也不是因为她豢养年轻面首,更不是因为她像淮南大长公主一样才艺特别突出,真相只有一个——她非常没有节操。
堂堂李唐公主,高祖李渊的女儿,在武皇后称帝之后,为了巴结讨好武皇后,竟然自降身份,足足把自己压低两个辈分,哭着求着认侄媳妇武皇后做干妈,丢弃李姓,跟着武皇后姓武。
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大长公主的颜面,几乎被她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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