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失云渐骁勇善战,得罪宗室也不要紧,大不了可以躲到草原去当流寇,他可不行,除了姑母的倚重,他一无所有!
武承嗣冷汗涔涔,吩咐身边的心腹,“保护好相王,谁敢动相王,杀无赦!”
心腹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是来抢人的吗?怎么变成保护相王了?
武承嗣心急如焚,笃定执失云渐留有后手来坑害自己,“快去!”
心腹亲随们连忙应喏,一头扎进车队中。
三方人马混战,刀兵声、马蹄声、惨叫声、呼喝咒骂声汇集成一片洪流。
※
外面的打杀声此起彼伏。
护卫们发出示警,前方的人发现队伍里有内应,吓得一滞,想要回头施救,奈何忽然冲进来几匹快马,马上的人个个能以一当百,他们被拦腰截断,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旁的人越来越少。
外圈的打斗还在进行着,马车外面却寂静无声,战斗似乎结束了。
一双大手掀开溅满鲜血的软帘,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流到车厢里。
光线有些刺眼,裴英娘抓紧匕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是你!”
她心存侥幸,以为李旦回来了,可惜不是。
执失云渐看她一眼,淡褐色眸子平静无波,眼眸微垂。
他身上的衣袍干干净净,普通的王府护卫伤不了他。他解决外围的护卫,径直杀到马车附近,留守在马车旁边的护卫是身手不凡的精兵,但也近不了他的身。
“跟我走。”
他一把钳住裴英娘的手,回头扬鞭猛地抽一下马背,骏马遽然受惊,发出一串高昂的嘶鸣声,开始横冲直撞。
裴英娘知道执失云渐返回长安了,也知道他为了权势投靠武太后,她没有过多留意,李治的逝去让她没有心思去关注其他人。
“你想干什么?”她悄悄藏起匕首。
马车冲出重围,护卫们想要追赶上来,军士们结成整齐的方阵,立马堵住缺口。
执失云渐顿了一下,道,“我要带你走。”
他全神贯注看着前方的山道,控制马匹的速度,忽然松开缰绳,抬起手臂,往后一挡,架住裴英娘的手。
“哐当”一声,匕首跌落在车厢里,剑刃折射出雪白光芒,波斯商人进献的宝刀,削铁如泥,一剑下去,绝对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你力气太小,伤不了我。”执失云渐捡起匕首,扫一眼车厢,确认没有会磕碰到她的利器,“山道颠簸,坐好。”
他话音刚落,马车剧烈晃荡了两下。
裴英娘往后撞在车壁上,咬紧牙关,手臂震得发麻。刚刚趁执失云渐没有防备,用尽全部力气才刺下那一剑,竟然被他轻轻一挡就拨开了。
之前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武艺很好的殿前亲卫,他的刀尖不会对向她,感受不到他的凛然杀气。
这一刻她才深切体会到,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执失云渐武艺高强,是横扫西域,令周边诸部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
“你到底想怎么样?”裴英娘定定神,冷静思考,执失云渐不是武三思,或许可以和他讲道理。
至少要弄明白执失云渐的打算,才好脱身。
马车飞快奔驰,晃来晃去,她稳住身形,“太后想要杀我?”
执失云渐面无表情,淡淡道:“没人能杀你。”
她接着问:“相王呢?”
刀剑无眼,李旦会不会受伤?
执失云渐沉默了一瞬,“你放心,他很安全。”
裴英娘点点头,渐渐平静下来。
他不会伤害李旦,也不是来杀她,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
武承嗣看着执失云渐驾驶马车回来,啧啧道:“将军好手段,某佩服!”
执失云渐甩下长鞭,“可以收手了。”
武承嗣骑在马上,探头往车厢里看。
裴英娘盘腿坐在锦褥之中,脸色苍白,鬓发松散,眼圈微微发红,冷冷瞪他一眼。
武承嗣笑了一笑,十七娘果然是个聪明人,能迅速看清形势,遇到这种事,不会和一般小娘子那样哭闹尖叫。
那没有用,执失云渐铁了心要抢人,她只能认命。
与其大家闹得不好看,不如留点力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应对,给彼此留点颜面。
“人都到手了,将军先撤人,留我殿后,是不是太精打细算了?”
武承嗣皮笑肉不笑,他可不想独自留下来面对李旦,李旦要是知道裴英娘被抢走了,会发疯的!
姑母大事未成,还有更风光的日子等着他,他可不想成为李旦的刀下亡魂。
执失云渐休想把他推出去当替死鬼。
山风呼啸,大雪弥漫,远处有隐隐的轰隆闷雷声传来。
执失云渐想了想,翻身跃上一匹骏马,回头看着裴英娘,居高临下,“十七娘,相王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间,待在马车里,别想着逃走……否则我下手不会留情。”
武承嗣眉心一跳,这家伙不愧是突厥人之后,狡诈无情,竟然真的想杀相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不会插手管他们之间的闲事,反正长安还有一位皇子好好活着,相王的生死和他没有关系。
死了更好,李旦如果活下来,将来一定会狠狠报复他。
裴英娘浑身发颤,怒视执失云渐,冷哼一声,“阿父看错你了。”
山风吹得执失云渐袍袖猎猎,他面容沉静,拨转马头,示意亲兵看守裴英娘,“小心点,别把人放走了。”
亲兵们拱手应喏。
“武尚书。”执失云渐挥动长鞭,“你先带十七娘走,我留下来。”
武承嗣巴不得一声,不用和李旦对上,他能多活几年!
“将军果然爽快!”他哈哈大笑,吆喝自己的随从,围住马车。
执失云渐策马回到山谷之中。
“郎君,真的就这么走了?”亲随请示武承嗣。
武承嗣从鼻子里哼一声,“不走,难道要留下来看热闹?”
十七娘已经抓到手了,以李旦的脾气,这辈子绝对不会原谅执失云渐,说一句不死不休都不为过,姑母的目的达到了。用不着再多事。
他不想引火烧身。
让执失云渐去面对李旦的滔天怒火吧!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长安的方向走,把混乱的厮杀抛在身后。
天色阴沉,闷雷声越来越近。
走了一刻钟,所有马匹忽然躁动不安,扬蹄嘶鸣。
武承嗣皱眉。
领路的随从看着远方,突然瞪大眼睛,一脸惊恐,跳下马,连滚带爬着跑向武承嗣,“郎君!前方山体垮塌,可能是雪崩!”
武承嗣脸色变了变,眯眼看向远处,积雪压塌山间的岩石,山崩地裂,雪花裹挟着泥土山石,一路摧古拉朽,汹涌澎湃,所过之处,树木连根拔起,凶猛的野兽扬蹄奔跑,奈何跑不过山石泥土组成的洪流速度快,很快被咆哮的洪流淹没。
冬日很少打雷,根本没有什么雷声,那是山坡上的积雪崩裂的声音!
大地颤抖,鸟雀惊飞,没有人能抵挡得住铺天盖地的泥土雪块。
他们都是蝼蚁。
武承嗣紧紧夹一夹马腹,掉头逃命,“往回走!”
众人魂飞魄散,仓惶奔逃,骏马受到惊吓,不听指挥,队伍一下子被冲散了。
武承嗣心口猛跳,回过头,“马车呢!护住马车!”
裴英娘如果在他手上发生什么意外,李旦肯定不会放过他,执失云渐也是!
随从们回头去追赶马车,可拉车的骏马一再受惊,看到人就撒开蹄子乱踢,偏偏向着雪崩的方向直冲过去了!
武承嗣浑身发抖,怕得不行,他还年轻,不想死……
他闭一闭眼睛,咬咬牙,拨转马头追上去,“十七娘,不想死的话,赶紧跳车!”
摔伤不要紧,还能治好,若是被山石掩埋,这种天气,绝无活路!
马车里没有人应答,马跑得太快了,里面的人坐都坐不稳,要她一个弱女子跳车,确实太难为她。
武承嗣继续追赶,轰雷声震耳欲聋,天色昏暗,半座山都要塌了。
他想起在流放地和族弟们相依为命的凄苦岁月,想起长安的繁华富贵,他府中豢养了几十个美姬,他是高高在上的尚书……
武承嗣勒紧缰绳,深深看一眼乱冲乱撞的马车,十七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想把自己搭进去,你不能怪我见死不救。
他果断策马掉头,往回飞奔。
※
远处的巨响让山谷中的打斗停滞了一下。
大地震颤,雷霆呼啸。
不,那不是雷声!
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山崩,还是闹地龙?”
军士们迅速后退,排成整齐的队列,撤到执失云渐身后。
另一边,四散开来的王府护卫们往中间靠拢,紧紧围在李旦身边。
李旦衣袂飘飘,表情很平静。
隔着茫茫风雪,他和执失云渐对视一眼。
亲兵抬来一张黑漆大弓,执失云渐还刀入鞘,接过大弓,抿紧薄唇,引弓搭箭,肩背绷成一条线,箭尖直指李旦。
“别打了!”
武承嗣披头散发,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子,冲到对峙的队列前,“快去救十七娘!”
所有的阴谋算计,他都不管了,不然场上两个男人都要找他赔命!
李旦和执失云渐同时变了脸色。
众人赶到塌陷的山道前。
他们刚刚从这里经过,那时还是几座连绵起伏的山脉,现在整个山道和河谷已经被彻底掩埋,夷为平地。
远处时不时响起一两声巨响,垮塌的岩石泥土不断落入深不见底的河流中。
护卫们四处寻找,根本找不到马车的踪影。
整座山谷都被埋了,何况一辆小小的马车。
李旦脸色阴沉,目光阴鸷,不顾脏乱泥泞和别人的劝阻,扒开岩石,探查是否有马车走过的迹象。
执失云渐在一旁帮忙。
他们刚才打得你死我活,现在没心思打了。
大雪停了,天色愈发阴暗,云头坠下万千缠绵的雨丝。
一开始是细雨连绵,很快雨势变大,骤雨滂沱。
李旦踉跄了一下,跪倒在泥地里,双手鲜血淋漓。
找不到了,什么都找不到。
雨水冲刷走他脸上和身上的泥土,他抬起脸,目光刺破雨幕,直直看向执失云渐。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也不凶狠,是一种淡然的,没有感情的,兽类一样的冷漠。
执失云渐回望着他,辫发被雨水浇得透湿。
武承嗣心口发凉,十七娘竟然死在他手里,这两个人绝不会放过他。
他不敢多留,趁李旦和执失云渐还没有丧失理智,都在专心寻人,爬上马背,悄悄离开。
只有姑母能救他。
第198章
武承嗣冒着大雨回宫, 求见武太后。
上官璎珞拦住他,“尚书稍等, 太后正在接见巴州的人。”
巴州?
武承嗣心念电转,李贤流放巴州, 先帝逝世后, 姑母派丘神勣远赴巴州,美其名曰保护李贤,其实真正的目的,世人皆知……
如果李贤死了,是不是代表姑母会保下他?
武承嗣哆嗦着走进大殿,抓住一个平日相熟的宫人,“丘神勣带回什么消息?”
宫人瞧一眼左右, 小声说, “六王畏罪自尽, 丘将军回京报丧。”
武承嗣心口大石落地, 长长吐出一口气。
权势在前,母子情分算什么。姑母谈笑之间命人毒死李显的王妃,拱手把裴英娘当成棋子送出去, 她根本不在乎李显和李旦恨不恨她。
先帝走了, 姑母大权独揽,朝中大臣尽数归顺, 没有人能拦下姑母的脚步。
她对太平公主疼宠呵护,不是依旧想杀掉薛绍吗?
哐当几声,内殿传出香几倒地的声响, 中间夹杂着武太后冷静的斥责声和丘神勣慌乱的求饶声。
武太后在发脾气。
宫人们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武承嗣眼珠一转,蹑手蹑脚靠近几步,等在屏风外面。
不一会儿,丘神勣被人拖出内殿。
宫人告诉武承嗣:“六王亡故,丘将军护卫不力,太后雷霆震怒,贬其为叠州刺史。”
李贤死了,姑母没有杀丘神勣,只贬谪他了事。
武承嗣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迈进内殿,跪倒在地,“姑母,官道那头出了点意外,相王妃……她死了。”
武太后有些惊讶,抬起眼帘,看着武承嗣,确定他没有开玩笑,稍一沉吟,问道:“怎么死的?”
武承嗣一字不漏说完事情的经过,“侄儿亲眼所见,尸首怕是找不回来,除非把几座山全部挖空。”
挖空也不一定找得到,山体垮塌下来的阵势太过恐怖,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碾碎一切活物。
武太后怔了怔,想起明崇俨说过的话。
还真是让他说对了,十七娘果真下场悲惨,尸骨无存。
可惜啊,武太后摇摇头,她其实很喜欢十七娘,留着她还有更大的用处。
“旦儿和执失呢?”
遗憾只是一瞬间,既然人都死了,没必要多纠结,重要的是怎么利用十七娘的死获得更多利益。
“相王和执失将军还在雨中寻人……”武承嗣抹掉脸上的泥水,道,“依侄儿看,三天之内,他们不会放弃。”
“派人帮着找。”武太后吩咐侍立一旁的上官璎珞,怎么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总有几分香火情,不能让她葬身荒野,“把执失叫回来。”
上官璎珞应喏,脸色越来越难看,走出去的时候脚步颤了一下。
“姑母救我!”武承嗣爬到武太后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侄儿无意害死相王妃!侄儿想救她的,可是实在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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