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凄惨,武太后一哂,“人都死了,再害怕有什么用?”
武承嗣说不出话,只能一下接一下磕头,泪珠砸在毡毯上。
武太后皱眉道,“罢了,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
武承嗣呼吸停滞,等着武太后的下文。
武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盯得武承嗣汗湿衣衫,才缓缓道,“你去和丘神勣做伴罢。”
只是贬谪而已。
武承嗣从惊恐中找回神智,手脚一点点恢复知觉,“多谢姑母。”
※
天黑下来了,车窗外雨声哗哗。
裴英娘双手托腮,倚着车窗往外看,感觉到丝丝凉意,低头拢紧身上披的氅衣。
半夏把煮好的姜茶送到她手里,“娘子,吃点茶驱寒。”
她放下钿螺紫铜暖炉,接过茶盅,掀开杯盖,一股辛辣的刺激味道扑面而来。
真不想喝。
“我加了好几块糖。”半夏劝她,“很甜,很好喝。”
裴英娘笑了一下,几口饮尽姜茶,茶水又辣又冲,甜是甜的,但还是很难喝。
寂静里忽然响起狗吠,几点微弱火光由远及近,向马车飘来。
周围的亲兵立刻握紧长刀,飞快蹿出去。
雨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亲兵们让开道路,火光继续靠近马车。
漆黑的夜空垂下万丈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等到人走到近前,裴英娘才看清他们。
摇曳的火光映出李旦轮廓分明的脸孔,他眼底幽黑,脸色阴沉如水。
“阿兄。”裴英娘掀开软帘喊他。
这一声呼唤让李旦的脸色缓和了点,他抬脚登上马车,半夏避了出去。
裴英娘眉头紧蹙,捧起李旦伤痕累累的双手,他亲手跪在地上扒开碎石,指甲全部裂开,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他可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潢贵胄,自幼锦衣玉食,豪奴环伺,蹭破一块油皮跟随的侍从们就要吃挂落,现在这双手却几乎要废了!
她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小心翼翼帮李旦清理伤口,“你明明晓得我不会出事的……”
执失云渐在马车上和她说好了,趁武承嗣不注意的时候,早有人悄悄把她带走,山崩是火药造成的,军中的工巧奴经验丰富,准备了数月,能准确把握火药炸响的威力和角度,一切计算得很完美,她压根不会有任何危险。
李旦不说话,猛地抽出手,俯身抱住裴英娘,抱得很紧。
他知道她不会有危险,知道她肯定不在那辆马车里,但是听到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声,还是觉得恐惧绝望。
武承嗣和其他人没有见过火药炸响的情景,以为只是单纯的雪崩,他不信。
执失云渐竟然敢瞒着他定下这么冒险的计策……
这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
李旦双眼紧闭,眼睫剧烈震颤,满身脏污泥泞,看不出衣袍的原本颜色,袍袖间不是熟悉的墨香,而是泥土腥气。十指还在不停流血。
结实有力的手臂箍在背上腰间,裴英娘喘不过气来,试着伸手拍拍李旦,“阿兄,我没事,我好好的呢。”
李旦一言不发,双手揽得更紧。
裴英娘挣了两下。
李旦松开她,眼眸低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声音里压抑着让她头皮发麻的怒气,山雨欲来,“为什么答应配合执失云渐?你对他真的就如此深信不疑?”
几个月前,察觉到执失云渐的种种反常之处,他让王浮提高戒备,王浮送回密信,回禀说执失云渐是自己人。
那晚李治单独留下他说话,也一再强调,执失云渐值得信任。
李治临终嘱咐,李旦不想让李治走得不安心,犹豫片刻后,答应会放下心防,和执失云渐里应外合。
但那不表示他真的和执失云渐推心置腹!计划排演了很多遍,反水的内应是郭文泰和他的心腹,他们应该第一时间带走英娘,而不是让执失云渐抢走马车!
他绝不会把英娘的安危交到执失云渐手上。
可英娘却在一片混乱中,毫不犹豫的和执失云渐唱了一出大戏。
配合默契,心有灵犀。
险些夺走他的全部理智。
李旦眼底浮出几丝阴鸷之色。
裴英娘呆了一呆,连忙道:“不,他拿出阿父的手书,他是阿父的人……我信任阿父。”
她不相信执失云渐是那种不折手段的小人,刚好李旦之前和她说过会趁乱送她离开。执失云渐带走她,和她剖白内情,取出李治亲笔写下的遗诏,她看到郭文泰就混在执失云渐的随从里,才点头答应的。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
笑容冰冷。
“我不想体会什么是失而复得,得到了,就要好好守着,一刻不能松手……”他抬起裴英娘的下巴,手指上的鲜血蹭到她脸上,“这一次是我的疏忽,以后不会了。”
英娘没有错,错的是他自己。
他既和执失云渐合作,同时也提防执失云渐,但是从头到尾,他没有想过还得防备李治。
阿父待人温和,处世的手段却偏于独断激烈,这个计划必定是他定下的。
车窗外几声叩响,杨知恩在外面道:“郎君,前方有马蹄声响,宫里的人快来了。”
戏还得演下去,好让武太后确信他和执失云渐彻底决裂。
李旦用手背一点点抹去裴英娘脸上的血迹,低头蹭蹭她的脸,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他掀帘下车,皂靴踏过混杂着积雪和黑泥的山路,西风狂卷,雨丝灌满他的衣袍。
山下的人还在搜寻,雨势太大,没法点灯笼,刚点起灯烛就被雨水浇灭,亲兵们打伞护住火把,火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圈地方。
挖了一天,他们只挖出一堆零碎山石。
如果裴英娘真的陷在里面,她会有多害怕,多绝望,她孤零零一个人……
李旦走向执失云渐,双眼赤红。
军士们提心吊胆,纷纷上前,“大郎君,我们继续找人,您赶紧离开这里。”
执失云渐摇摇头,“你们别管。”
杨知恩和王府亲兵拔出佩刀,把李旦和执失云渐围在当中。
有人想靠近,杨知恩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周围的人吓得一个激灵,作鸟兽散。
不远处水声轰隆,接连落了几个时辰的大雨,山体垮塌,河岸边冲刷出一座瀑布,浊流顺着山势蜿蜒,飞流直下。
李旦接过亲兵递来的一把长刀,手腕一翻,雨水打在刀尖上,暗夜中反射出阴森冷光。
执失云渐闷哼一声,手臂多出一条伤口,鲜血如注。
李旦神情漠然,“为什么瞒着我火药的事?”
他的声音很轻。
任伤口暴露在瓢泼大雨中,执失云渐抬眼看着黑沉沉的天际,脸色苍白,他原本的肤色就比常人要白,此刻这白中又多了几分惨然,“明崇俨的死因……相王可查清楚了?”
李旦当然查清楚了。
李贤怀疑明崇俨散播他的“真实”身世,派人暗中截杀明崇俨,但是他的人手还在路上时,明崇俨已经一命呜呼。
深受二圣宠信,时常被二圣召到宫中问政,前途无量,炙手可热,马上就能升任三品官的明崇俨,没有死在暗杀当中,而是被一伙来路不明的山匪给杀了。
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让人啼笑皆非。
山匪刚好看到一个锦衣华服、带着一大车金银财宝的富家郎君经过,起了贪恋,杀人越货,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李贤的人赶到时,发现明崇俨已死,带走他的尸身回京领功。
李旦把人截下,作为人证扣押,后来因为同行的御史忽然刺杀他和李贤逼宫的事接踵而来,明崇俨的案件由大理寺接手,他没有细问。
“明崇俨对先帝说过,他窥破天机,将来必会死于非命。先帝当时不信,以为明崇俨说的是玩笑话。”执失云渐慢慢道,“明崇俨预言过你,也预言过十七娘,他说相王面相极贵,而相王妃会尸骨无存。”
李旦心口猛地一沉,握刀的手颤了一下。
“先帝说,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把谶语坐实……”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执失云渐面不改色,继续说,“先帝要我瞒着你,因为他知道你不会答应这个计划,你不会让十七娘冒险。”
李旦闭上眼睛。
那晚含凉殿大雪纷飞,近侍们跪在屏风外抽噎,烛光映照在李治苍老的脸上,他目光涣散,嘴唇泛起乌色,“旦儿,在你还没有登上权力巅峰的时候,你越看重小十七,她越危险。我了解她,不管跟着你有多难,她不会抱怨,她会义无反顾地帮你……你是男人,不能把她的牺牲当做理所当然。”
李旦跪在床榻前,“阿父,我明白。”
正因为英娘跟着他受到牵连,经历太多风雨波折,他才会改变初衷。
“不,你不明白。”李治嘴角一扯,“你没有失去过……”
“十七对我很重要,我不会权欲熏心,拿她去作交换。”李旦拈起锦帕,为李治擦去额角冷汗。
“如果你没得选呢?”李治笑了笑,挣扎着坐起,握住李旦的手,“旦儿,那年重阳节,你答应过我,我走了以后,送十七离开长安。”
李旦皱眉不语。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心中隐秘的心思,李治的话让他觉得恐惧,想到整天跟着自己的小十七可能和别人共度一生,他下意识抗拒李治的要求……
而小十七无知无觉,挽着双螺髻,穿重阳应节服饰,肩披锦帛,装扮得富贵喜气,眉心的芍药形花钿透出淡淡娇红,坐在他身边吃蓬饵,喝菊花酒,取下自己佩戴的朱红茱萸,分一半簪到他的衣襟上。
她那么快乐,他摸摸她的发顶,下定决心要等她长大。
李治握拳咳喘几声,淡笑着道:“该你兑现诺言了,旦儿,不要给你母亲利用十七的机会,让她摆脱相王妃的身份,等你坐拥天下的时候,你才能真正保护她。”
冬日的雨水浇在脸上,冰凉刺骨。
李治临走之前要求他完成这个让英娘脱身的计划,他答应下来,权衡过后,照办了。但李治却故意让执失云渐隐瞒计划的具体步骤,郭文泰应该也参与其中。
千防万防,给他当头一棒的却是已然不在人世的李治。
帝王心术果然难以揣摩,阿父,你不该这么吓我。
李旦睁开双眼,眼神锐利,犹如破茧而出,雨中的身影焕发出磅礴气势,“先帝已经走了,现在你听命于我,效忠于我。”
执失云渐感觉得到李旦的蜕变,后退一步。
“想要取得我的信任,就要听我的命令,我最后强调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情况有多紧急,不管你有多大的把握,把计划布置得有多完美……”李旦冷冷道,“不要试图让英娘去冒险,她主动配合也不行。”
他看着执失云渐的眼睛,势如沉渊,“记住,我是我,先帝是先帝。”
执失云渐静默半晌,拱手沉声道:“是。”
雨势霎时一轻,连凛冽的山风也滞住
天边隐隐泛出隐隐约约的白光,雨停了,天也快亮了。
第199章
云销雨霁, 一轮红日缓缓浮出天际,金色的光线打在山间, 到处是淅淅沥沥的水声,雪开始化了。
上官璎珞跃下马, 锦袍襕边划过倒伏在泥地上的凌乱枝丫, 刚刚下地长靴就脏污了,她向来爱洁,这会儿却顾不得嫌恶,踉跄着走进山道。
山谷被填平,成百上千的兵士和附近征召来的役夫徒手挖掘山石,只挖出一些马车部件。别说是人的尸骨,连那些大型兽类的尸体也零零碎碎的。
太惨了。
几名内侍迎上前。
“执失将军呢?”上官璎珞问。
内侍嗐一声, 答道:“回禀女史, 执失将军回避了。”他凑到上官璎珞身边, 小声说, “相王要杀执失将军,幸好我们昨天夜里来得及时,不然执失将军早就被相王的人砍掉双手……他手臂受了伤, 腿上也有伤, 奴等救下将军以后,先把他送走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
先帝在时, 朝中武将如云,苏定方,刘仁轨, 裴行俭,娄师德,薛仁贵,王方翼,黑齿常之,刘敬同……先帝野心极大,一直想彻底平定西域。他独掌军权,提拔将领,肃清边境,同时为了防备武将坐大,又不停调动功勋武将,不让武将有机会威胁到皇权。
这几年先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为了替继任的太子除掉后患,他对盘踞草原的突厥余孽手段更加狠辣,甚至不顾道义,杀了大批突厥俘虏,以达到震慑其他余部的目的。
如今先帝走了,太后不满足于仅仅当一个临朝听政的皇太后,必定会将李显赶下台,长安波云诡谲,上层动荡,无力顾及西域,前方将领几百里加急战报,突厥余孽趁机起事,草原又要乱起来了。
太后此前没有军权,手中无将可用,老将桀骜不驯,杀的杀,贬的贬,年轻将领又难以独当一面,勉强扶持起来,一上战场就吃败仗。
执失云渐不能死。
逼死六王李贤的丘神勣都只是贬谪了事,何况执失云渐并非有意害死相王妃。
上官璎珞抬起头,碧空万里无云,连日飘雪,陡然放晴,雪中的光线格外灿烂。
不管裴英娘的身份怎么变,她记忆中的对方始终是那个仗义相助的小娘子。
“女史要去见相王吗?”内侍问,“女史当心,相王状若癫狂,已经砍伤好几个人了,奴等都不敢靠近他。”
上官璎珞摇摇头,她是奉命来探查情况的,只要执失云渐没死就行。
见相王有什么用?安慰相王,让相王节哀?不过是干巴巴的几句空话而已。
人都死了,见了只是徒增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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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消息放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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