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沉香一直跟着他,她虚荣,胆子小,有时候两面三刀,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是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跟着他在房州受苦,他会好好对她,给她享不尽的财富。
可韦沉香的野心比他的更大,她不满足于当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想成为第二个女皇。
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权势更重要,她可以牺牲一切去换取往上爬的机会,不管代价是什么,她在所不惜,或许牺牲他这个丈夫也没关系。
可笑的是,母亲能够轻易废黜他的帝位,靠的是年复日久处理朝政中慢慢积累下来的势力和威望,她果断抓住阿父时常卧病、只能依赖她遥控朝堂的时机,借机巩固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爬上高位,最终架空阿父,绝非简单的以后妃身份迷惑君主。韦沉香只看到母亲的成就,从来没有接触过政务,就妄想和母亲一样驱使群臣……
韦沉香久久等不到李显的回答,催促他看信,“郎君,圣上年事已高,十分防备太子,只信二张的话。有他们相助,你继承帝位就如探囊取物,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着二张拿到遗诏,咱们就赢了!”
她似乎看到将来把李旦和裴英娘踩在脚下的情景,两眼放光,神情狂热。
李显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身走出内室,手里紧握着那封信。
二张也许是真的想扶持他,也许只是挑拨离间,想撺掇他和李旦内斗,不管二张的目的是什么,他不会在这时候给阿弟添乱。
阿父临终之前,他答应过阿父会好好护着弟弟妹妹……
他没本事,兑现不了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已经很惭愧了。他帮不了阿弟什么,至少不能拖后腿。
风停下来了,廊外雪落无声,白雪皑皑,苍松屹立于雪中,松针裹了层薄冰。
李显叫来王府的护卫,“看好娘子,从现在开始,不许她踏出内院一步,也不许任何人接近这个院子。”
护卫应喏。
※
裴英娘探望过李令月和小外甥,乘车回上阳宫。
朝臣几次群起攻击二张,每一次都被女皇四两拨千斤敷衍过去。李旦成功把上层权贵之间的争斗扩大,越来越多的民间百姓同情他的处境,纷纷请愿,要求女皇惩治二张,洛阳气氛诡异。
她出一趟宫,护卫多达三百人,其中两百人是身经百战的精兵。
女皇并不糊涂,她既没有把军权交给二张,同时也限制李旦调动军队的权力,南北衙仍然由女皇指派,只听她的命令。
上阳宫的人手属于东宫卫率,是李旦目前最信任的亲信兵士。
队伍徐徐前进,她掀开车帘,凝望半空中飘飞的雪花。
远处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四五个身裹黑氅的人骑马穿过漫天飞雪。
响亮的鞭声由远及近。
队伍停了下来,卷棚车走在队伍的中间,裴英娘不知道前面的状况,打发杨知恩前去查看。
杨知恩此前奉命执行秘密任务,消失了很久,大朝会期间跟随各国使团一起回到洛阳,之后一直跟在她身边保护她。
足足半盏茶的辰光后,杨知恩才回到卷棚车旁,轻声道:“娘子,是执失都督,他和部下返回洛阳,准备进宫觐见圣上。”
风雪弥漫,车轮轧过雪地,嘎吱嘎吱响。
裴英娘怔了片刻,她知道执失云渐要回来,但是附近州府早就准备了盛大的筵席迎接他,他只要踏进洛阳方圆两百里之内的市镇,半个时辰后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洛阳。然而这几天她并未听到任何有关他回京的风声。
他是怎么悄无声息进内城的?
她想了想,“我和执失都督久别重逢,请都督借一步说话。”
杨知恩问都不问一声,应了声是。
他刚转身,裴英娘叫住他,扫一眼左右,声音压得低低的,“算了,我跟你一起过去。”
杨知恩点点头。
裴英娘留下半夏掩人耳目,人多的好处就是不管她做什么,跟踪她的人没法靠近,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么。
片刻后,她换了身装束,头扎布巾、肩披白氅,伪装成护卫,骑着一匹白马,跟在杨知恩身后,行到队伍前面。
执失云渐刚从战场回来,风尘仆仆,他没穿戎装,头勒玉冠,脚踏长靴,腰间挂一把宝剑,飞雪掩盖了他眉宇间冷冽凶煞的戾气,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仗剑而行的潇洒文士。
他手执鞭绳,一言不发。要进宫必须先经过浮桥,他耐心等着护送裴英娘的队伍走过去,好进宫面圣。
杨知恩刚一靠近,他就觉察出不对劲,杨知恩的手按在刀柄上,神情戒备,肌肉紧绷,这是高度警惕的状态。
他的目光越过杨知恩,落到身姿纤细的白氅护卫身上。
几年不见了,他依然很快认出她。
他回头示意家仆们后退,夹一夹马腹,上前几步,略过寒暄,直接沉声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裴英娘哑着嗓子道:“郎君怀疑圣上早就看出你不是真心投效,重用你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圣上利用你震慑突厥,这一次你把突厥人和奚人、契丹人全部赶至长城之外,圣上此时召你回来,不是为了赏赐你,而是要拘禁你。”
女皇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假装顺服,借以继续执行李治的计划,把复辟的突厥王室一网打尽,女皇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
只要他不闹事,女皇就能安心处理宗室那边的麻烦。
现在他对女皇没有任何用处了,女皇以封赏他为借口召他回京,很可能是想趁机扣住他,防止他起兵拥护李旦。
裴英娘派秦岩去营州,不单单是眼馋奚人的造车技术,从秦岩秘密送回的书信看,执失云渐离开战场后,大总管立刻接管军队,打压他提拔的部将,女皇显然不准备放执失云渐离开洛阳。
听完裴英娘的话,执失云渐面不改色,既不吃惊,也不慌乱,他见惯生死,没什么能让他惊愕。
裴英娘接着道:“郎君已经派人去提醒你,让你暂时不要回京……信怎么没送到你手上?”
执失云渐回想一路南下经过的地方,道:“路上遇到雪崩,我抄近道回来的。”
裴英娘诧异良久,“雪崩?”
这也太蹊跷了,他们用雪崩骗过女皇,现在执失云渐因为雪崩改道,错过信使,莫非女皇也喜欢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一招?
执失云渐眼眸微垂,点点头。他不想多提雪崩的事,其实当时还是有风险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和李旦的不同,他绝不会因为感情影响自己追求的目标,李旦和他相反。
裴英娘眉头轻蹙,手指捏紧长鞭,“郎君不晓得你今天回来。”
队伍仍然慢慢往前走,过河的浮桥被积雪压垮了。
半夏裹着厚厚的裘衣,故意掀开车帘,露出小半边侧脸。
长史低斥守卫浮桥的甲士,甲士们得知太子妃因为浮桥耽误行程,乱成一团,忙着修补。
她扭头遥望浮桥,松口气,“正好可以多拖延一会儿。我已经派人去通知郎君,你先别急着进宫。”
快到正旦了,洛阳城内时常举行各种宴饮聚会,李旦本想抽空陪裴英娘一起去公主府,临时被张宰相的心腹请走,张宰相的府邸恰好就在附近。
执失云渐嗯一声,引马后退。
要提醒的话说完了,裴英娘回到队伍中间。
出了上阳宫,她身边时刻有人盯梢。时至今日,女皇不会杀她,但少不了安排几个耳目盯着她,女皇的人警觉性很高,她怕待久了他们会看出破绽。
她悄悄和半夏换过来,摘下头巾,半夏帮她重新拢起发髻。
卷棚车的速度突然变快,浮桥终于修好了。
裴英娘掀起车帘一角,往路边扫了一眼,等队伍全部走过,执失云渐和家仆们立刻跟上,抵达北岸后,他立刻拨转马头,毫不迟疑地向着皇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她望着一人一骑消失在茫茫风雪中,皱紧眉头。
杨知恩策马走到卷棚车旁,“娘子,刚刚有个人赶回来和执失都督说了几句话,仆瞧着好像是执失家的人。”
裴英娘放下车帘。
人肯定是李旦派来的,他要求执失云渐按照原计划进宫。
※
裴英娘回到甘露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大雪压得院中的枯枝咯咯响。
阿鸿年纪小,左等右等等不到母亲,已经睡下了。
乳娘说他睡着前没见到母亲,紧紧抓着榻床的锦被不肯放,乳娘只好把他放在正殿内室的床上睡。
裴英娘卸下簪环首饰,抱起熟睡的阿鸿,打发走乳娘,“不碍事,今晚就让他在这睡。”
乳娘躬身退下。
阿鸿梦中感觉到熟悉的怀抱,蹬蹬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亥时,李旦从外边进来,看到裴英娘靠着床栏打瞌睡,扯开她怀里的阿鸿,下意识想吩咐宫婢抱儿子出去。想了想,把胖乎乎的儿子塞回锦被里。
阿鸿睡相很乖,摆成什么姿势就接着那个姿势睡。
李旦轻抚裴英娘鬓边散乱的发丝,帮她解开衣裳,脱去外边穿的厚袄。
手背蹭过她的下巴,她立刻醒了,睡眼朦胧,迷迷糊糊道:“你回来了。”
李旦轻笑,放下罗帐,遮住摇曳的灯光,抱着她一起躺下,等她睡醒了,再和她谈正事吧。
第232章
连日大雪, 天还没亮, 屏风后面黑魆魆的,但窗前一小块地方却被积雪映得雪亮, 床帐半拢,几案上一星如豆火光摇曳闪烁。
裴英娘披衣起身,阿鸿仍在酣睡, 小脸红扑扑的,肉乎乎的小拳头抓着竹疏布枕头不放。
李旦坐在几案旁沉思,灯火打在他脸上,映出他俊朗的面孔, 双眸黑得发亮。
裴英娘走过去, 发现他在看一张舆图。
她掀帘出去, 吩咐守在外面的宫婢去煮茶。冬日严寒, 甘露台里另设了小厨房,随时有热水热汤供应,煮好的茶很快送到内室,她斟了两杯, 一杯送到李旦手边,“阿兄,都准备好了?”
李旦眼眸低垂,看着舆图上圈出来的地方,那是洛阳周围几处港口的标记。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差不多了,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
裴英娘轻轻嗯一声, 靠着李旦坐下,心里异常平静。
嫁给他时她就明白将来会面临怎样的坎坷波折,担心忐忑只会让自己更加害怕,换不来别人的同情,所以她珍惜每一天,很少浪费时间担忧未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斗不过别人的时候老实听话,等到积攒足够的实力,就主动出击,除掉所有威胁。
现在是时候了。
她听李令月说起过,最近上官璎珞和二张兄弟走得很近,甚至还有人说女皇因此大发雷霆,差点下令处死上官璎珞,因为宫中其他女史求情,才没有痛下杀手。
上官璎珞不是那种追名逐利之辈,不会无缘无故放弃她自己的准则,和二张兄弟同流合污。
这一切必然是受李旦指使的。
二张兄弟一直以来仗着女皇作威作福,但始终没法真正掌握实权。女皇警惕性高,加上怕二张兄弟成为第二个薛怀义,不允许他们触碰军权,二张孤立无援,并没有谋反的胆子。
上官璎珞故意煽动他们作乱,助长他们的野心,将他们骗得团团转。
这个计划不需要太多精心布置,只要让二张兄弟心动就行,他们不中计也没什么,反正不管他们最后谋不谋反,李旦肯定要给他们扣一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当然他们真的落入陷阱最好,这样李旦的出手才更加师出有名。
远处响起钟声,雪后初晴,阳光刺破黑暗,霞光温柔笼罩沉睡中的冰天雪地,天一点点亮起来。
李旦吹灭烛火,“宫里传出消息,执失暂时没有危险,母亲将他关押在北衙禁军屯守的玄武门内。”
玄武门不单单指一道宫门,玄武代表北方,宫城北面的大门常以玄武命名,长安大明宫有两座玄武门,洛阳的紫微宫也有玄武门。
宫殿一般前朝后寝,南面是皇帝接见大臣的朝堂,北方是皇帝和后妃们居住的寝宫,通常只要控制住玄武门,就等于控制整座内宫,进而控制朝廷。
发生政变时,如果能快速拿下玄武门,基本上等于成功一大半。
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前杀死同胞兄长,顺利夺得帝位的故事妇孺皆知,女皇自然也明白玄武门的重要性,所以她派北衙禁军驻守北边宫城,北衙由女皇直辖,忠于武周。
南衙受宰相指挥,由兵部管辖。李旦私底下已经掌控全部南衙护卫,他们虽然不能接近紫微宫内宫,但负责保卫整个洛阳里坊街巷的安全,同样能发挥关键作用。
裴英娘手里的茶早就冷了,她放下茶杯,“执失是故意的?”
李旦点点头,“他说完全不必管他,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或许能劝动北衙禁军的统领倒向我们,他和禁军统领认识——母亲不知道这一点。”
裴英娘挑挑眉,执失云渐好像不擅长当说客吧?就算他们有交情,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北衙禁军统领可是女皇亲自任命的,实打实的女皇心腹。
看她面露怀疑之色,李旦收好舆图,唇边浮起一抹笑容,“禁军统领由母亲一手提拔,忠心耿耿,我已经安排人手暗中协助执失,他有的是机会。”
他笑得有点古怪。
裴英娘眉头轻蹙,起身去洗漱。
她很快恍然大悟,想明白李旦笑容背后的深意。
不管是哪朝哪代,几乎所有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都曾遭到贬谪流放。并不是所有君王都狠心到非要把昔日功臣赶尽杀绝,而是出于长远考虑,防患于未然,即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功臣们拥兵自立,也必须打压。
若是边疆再起烽火,他们依旧会起复革职的功臣。
女皇不会杀执失云渐,尤其不会在刚打完胜仗之后杀他。
执失云渐确定自己能够自保,故意自投罗网,一来是为了降低女皇的戒心,拖延时间,二来试图以旧日情分打动禁军统领,方便劝降。
但事情关系重大,不容许出一点差错,稍微一个疏忽,可能满盘皆输,李旦绝不会等给禁军统领考虑的时间。最省力的劝说方式是打败对方,逼对方不得不答应。执失云渐不是油嘴滑舌的文臣,八成会失败,李旦所谓的暗中协助,很可能是派人潜伏在卫队里,找机会直接杀死禁军统领,到时候北衙禁军群龙无首,女皇痛失臂膀,正好方便捉拿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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