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的宠爱靠不住,她宁肯服从强者。
回廊里再度响起脚步声,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男人走向她,嗓音低沉,“谨守本分,好好服侍英王,切记,不能在太子妃面前露出破绽,殿下不希望这种阴私之事污了太子妃的耳朵。”
郭氏嗓子暗哑,说不出话来,咽了口口水,使劲点头。她疯了才会主动往外说出实情,毕竟她有帮凶的嫌疑。
郭文泰交待完,示意王府的人带郭氏回房。
※
李旦走到侧院门前,听到里面有压抑的啜泣声,眉心轻拧。
长史怕惹怒他,带着几个仆妇上前,拉开赖在门前哭闹不休的李裹儿。
李显很疼爱李裹儿,她年纪虽小,却在王府里说一不二,但她下意识惧怕李旦,咬了咬嘴唇,冷哼一声,跟着仆妇离开。
李旦回头扫一眼回廊的方向,没有看到郭氏的身影。
先有李令月暗示在前,郭氏才有胆子坐视李裹儿毒死亲生母亲。但郭氏不知道,李裹儿的仆妇能顺利买到市面上禁止买卖的药草,离不开王府内应的帮助。
局是他布下的。
李显耳根子软,韦氏不能留。郭氏更适合当英王妃,她胆子小,最大的追求就是成为正妃,帮助儿子坐稳郡王之位,选她当内应,比重新给李显选一个正妃更稳妥。
他迟早会承继皇位,届时从兄弟变成君臣,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兄弟俩感情再好,经不起枕边人日复一日的枕头风撺掇挑拨。
更重要的是,世事多变,他得提早为英娘和阿鸿打算,以防自己有什么不测。
韦氏的敌意太明显了,迟早是个祸害,早点解决掉,他才能安心。
李旦手指微曲,敲响门扉。他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凉薄,连李显他都能毫不犹豫地算计。
这是他从阿父和阿娘身上学到的,作为一个帝王,不一定非要聪明睿智,但必须能狠得下心肠。
※
几个医者轮流为小郎君诊脉后,摇头叹气。
李显哭成了泪人。
李旦看到掩面哭泣的李显,不由皱眉。
李显拉着他的手不放,眼圈通红,“阿弟,怎么会这样?我对裹娘那么好,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
李旦耐着性子安慰他几句,“你准备怎么办?”
李显呆了一呆,泪如雨下。
李旦知道他拿不定主意,冷淡道,“她小小年纪害死亲母,不能继续留在王府里。”
李显收了眼泪,怔愣良久。
医者、使女们忙成一团,小郎君脸色泛紫,不停咳嗽,偶尔疼得受不了,哑着嗓子哭,哭声又弱又细。
裹娘真正想杀的是弟弟。他年纪小,不会说话,中毒之后的症状很容易被医者当成是患了急病,这种严寒天气,幼儿夭折的情况很常见。要不是韦沉香误食饧粥,医者根本不会想到毒物上面,这里是英王府,谁敢下毒?
李裹儿敢,李显好几次听长史暗示说李裹儿脾性暴躁,当时他没往心里去,他的女儿贵为郡主,有骄纵的底气。
但是毒杀生母和亲弟弟……是不是只要谁挡她的路,她都要毒死?
李显移开视线,不忍心看小儿子痛苦挣扎的样子,颓然道,“我实在拿她没办法……把她送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屋外风雪肆虐,寒风透过半开的门扇,吹到他脸上,未干的泪水几乎要变成冰棱,一阵刺痛。
伤痛让他没有心情处理其他的事,李裹儿被强行送走后,李显整日守在小儿子的病榻旁。
韦氏的后事是长史出面料理的。
因为正是新年的时候,丧事办得很仓促。
长史对外说韦沉香产后身子虚弱,一直卧病休养,终究还是熬不过正旦。
知情的人被一个个妥善安置,小娘子因为嫉恨弟弟夺去自己的地位,想下毒害死弟弟,却间接杀了生母——这种丑闻万万不能传出去,否则会影响整个英王府。
李显命人将李裹儿送到外地一间道观看守起来,掩人耳目的借口是现成的:为亡母祈福。
裴英娘在之后的宫宴上看到换上亲王妃礼服翟衣的郭氏。
英王府需要有个女主人管理内院,李显的长子是郭氏生的,她晋封英王妃算是顺理成章。
郭氏很大度,主动给李显挑了两个美姬,伺候他的起居。
裴英娘明显感觉到郭氏试图巴结讨好她,她打起精神客气应对。好在郭氏很有分寸,没有自来熟地缠着她不放,更不会像千金大长公主那样节操尽失,刚好让她感受到热情,又不会让她别扭。
转眼冬去春来,北雁南归,天气慢慢暖和起来。
这晚洗漱过后,李旦掀帘准备上床,发现一个胖乎乎的娃娃已经抢先一步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依旧是乖巧的睡姿,小手捏成拳头,圆脸睡得红扑扑的。
裴英娘以手支颐,长发披散,面似凝脂,眉目如画,灯光下双瞳水汪汪的,流转传神,睨他一眼,笑着问:“阿鸿刚睡下——你忍心赶他走吗?”
李旦双眼微微一眯。
新年的时候一家人要团圆,阿鸿留在内殿没挪出去,紧接着是人日、元宵、立春,拖拖拉拉两个月过去了,他早就忍无可忍,十七竟然还想继续蒙混下去?
第234章
这时, 熟睡中的阿鸿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 翻了个身,肉乎乎的小拳头揉揉眼睛, 盯着李旦看。
阿耶一天到晚见不到人,他早上刚起来,阿耶就不见了, 每天要到很晚很晚才能看到阿耶回来。
阿娘和他说阿耶每天很辛苦,他听不懂,但是他知道这个男人很疼爱他,他想要什么阿耶都会给他。
裴英娘小心翼翼抱起阿鸿, 然后把他往李旦怀里塞, 柔声哄他, “来, 鸿奴,叫耶耶。”
阿鸿很听话,顺势扒着李旦的衣襟不放,“耶、耶耶~”
口齿不清, 不像是在叫人,更像是随口胡乱咿呀。
可他喊得很认真,眼睛里还带着瞌睡的水气,巴掌大的小脸,满是孺慕亲近。
李旦怔了怔,神情慢慢柔和下来。
月色朦胧,灯火摇曳, 他一手护着阿鸿,一手揽住裴英娘,合衣躺下。
本来就拿她没办法,何况如今又多了一个儿子。
※
很快就到裴英娘的生辰了,李旦特意空出几天,留在甘露台陪她。
还没到正日子,正殿已经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庭院的花草树木上扎满彩绸彩绦和各种剪成花朵形状的彩胜,柔嫩的绿柳织出一片淡淡的雾影,璀璨的花光中偶尔露出一角波光粼粼的湖面。
内外命妇们知道裴英娘不喜欢用宴席的方式庆祝生辰,这几天没有缠着冯德和阿禄打听宫宴的事,不过她们还是照例预备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阿禄领着内侍登账造册,送到上阳宫的箱笼提盒堆成山一样。
裴英娘看单子的时候频频被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刷新认知,送宝石送金银多好,囊中羞涩的话送一些字画呀什么的也行,偏偏总有人想别树一帜吸引她的注意力,“又有人送了一对貔貅?”
阿禄站在廊下答道:“貔貅是青州都督所赠。”
裴英娘点点头,继续看单子后面的内容,蓦然睁大眼睛,“吴州侏儒?”
正跪坐在一旁熨衣裳的忍冬轻咳一声,松开金斗手柄,小声解释道:“殿下……吴州当地的山民天生矮小,远近闻名,历代吴州刺史将吴州侏儒作为贺礼进贡朝廷。”
吴州多山地,当地有部分山民天生矮小,世代都是侏儒,人们觉得很新奇,捕捉侏儒送入京都给贵人们取乐。贵人们养马养猞猁狲养斗鸡,这些都属平常,养矮小畸形、能说话、会表演杂耍的侏儒可比养马要好玩多了。
有时候鸿胪寺官员招待外国使团,还会把侏儒们叫过去助兴。
裴英娘眉头紧蹙,山民们只是长得比普通人矮小罢了,活生生的人,竟然被官员们当成货物一样任意抓捕拘役。
“准备笔墨。”她丢开洒金单子,吩咐阿禄,“问清山民们的来历,送他们还乡,所需花费全部记在账上,直接从我的私库扣取。”
阿禄应喏。
半夏把纸笔备好了,笔尖饱蘸浓墨,裴英娘略一思忖,提笔写下几行字。
她请求女皇废除吴州以山民为贡品的制度,山民也是人,不是牲畜。
※
春暖花开时节的洛阳,花团锦簇,春光烂漫,坊市间熙熙攘攘,仕女郎君们身着锦绣华服,骑着健马,乘着香车,外出郊游,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连拂面的杨柳风里,也浸润着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富贵风流。
吴州刺史走出胡肆,将胡姬们的曼妙舞姿和柔美歌声抛在身后,抬头望一眼晴朗碧空,长叹一口气。
一旁的长史拱手问:“使君何故叹息?”
吴州刺史苦笑道:“我出身士族,乃堂堂刺史,常常以贤吏自居,却护不住治下的百姓,心中难安。”
正值暖春,全城出动,士庶出游,长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刺史心情低落,出行时没有惊动其他人,身边只带了三五个护卫,长史一边小心观察四周情况,一边道:“使君担心那些侏儒?某听说太子妃殿下乃仙人转世,生就一副菩萨心肠,待人和善,从不磋磨宫人们。使君把他们送给太子妃殿下当奴仆,是他们的造化,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要是流落到教坊司里,那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吴州刺史沉默不语。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太子妃或许真如传说中所说的一样温婉仁慈,但那些想讨好奉承她的人,可能会为了哄她高兴而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太宗皇帝晚年时曾一度沉湎美色,虽然太宗本人很有分寸,并没有因为眷念美色而耽误朝政,但当时诸州的刺史县令为了替圣人寻得绝色美人,随意征召民妇,还以选美人为借口强迫百姓掏钱,闹得百姓们寝食难安,民间怨声载道。
同样的,太子妃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仅仅是她的个人爱好,满朝文武都在挖空心思打听她的喜好和忌讳。她随口的一句话,能影响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山民们粗野无知,贵人们把他们当成好玩的玩意养着,很少有人会真心喜欢他们。
吴州刺史一开始打算把山民们送进宫,宫里制度分明,当丑角儿比跟着那些喜欢以凌辱奴仆为乐的纨绔要强。
哪想山民们十分崇拜永安公主,走投无路之下,主动要求伺候太子妃,按他们的话说,反正都是要当奴仆,他们宁愿做永安公主的家奴。
吴州刺史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当那些山民们纷纷向他下跪,求他把他们送去上阳宫的时候,他实在不忍心拒绝。
小吏们强行带走山民的时候他在场。山民们双手捆缚,一脸麻木,像牲畜一样老老实实排成几条纵队,任由官府的人掰开他们的嘴巴看他们是否健康强壮。
被选中的人挣扎着想回家和家人告别,凶神恶煞的衙役几棍子砸下去,场中鸦雀无声,没人敢违抗命令。
队伍离开后,失去顶梁柱的老人、孩子和妇人远远缀在后面,嘤嘤泣泣的哭声在山间回荡,久久盘旋——伤心到绝望,他们却不敢大哭。
那种凄凉的场面,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吴州刺史摇摇头,努力赶走回忆,回到邸舍,家仆纷纷上前,“使君,山民们被送回来了!”
他大吃一惊,急忙往里走,“他们惹怒太子妃殿下了?”
山民们仰慕太子妃,太子妃并非脾性骄纵之人,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这么快惹出事啊?
他忧心忡忡,撩起锦袍疾步走进租住的小院,却见十几个个头矮小、面色黧黑的山民迎面冲上来,跪地磕头,“多谢使君为仆等升斗小民操劳!”
山民们满面红光,激动不已。
吴州刺史愣住了。
家仆赶过来向他解释原委,“阿郎,太子妃殿下不仅放回所有山民,还上书劝谏圣上,以后我们吴州再也不用把山民们捉来当贡品了!”
跪在地上的山民们泪流满面,不停拿袖子擦眼泪。
他们就要回家了!回到家人身边,从此子子孙孙安居乐业,再也不用担心哪天官府突然派人抓他们给贵人们取乐。他们抱成一团,放声大哭,这一次他们不用压抑哭声。
吴州刺史呆立良久。
※
刚过完花朝,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杏花开满枝头,花朵娇媚,灿如云霞。
李旦盘腿坐在树下支起的锦帐里,低头编花冠。
阿鸿身裹杏红色春衫,胸前挂璎珞圈,肥嘟嘟的手腕上套了一串刻了佛号的镯子,手脚并用爬到他背后,摇摇摆摆站起身,抱住他的胳膊,咯咯笑。
他扭头看阿鸿,阿鸿伸出手,想抢他手里的花冠玩。
他举起花冠,这只花冠他做了一上午,用盛开的牡丹花和金线、玉饰、珠宝串成宝冠,每一片花瓣和叶片上络以金线玉珠,今天是十七的生辰,这样的花冠才配得上她,“这是给阿娘的,不许碰。”
阿鸿不知道有没有听懂阿耶的话,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
李旦随手拈起一朵紫色牡丹花,他折腾了一上午,试验无数次,身边一大堆失败的牡丹花冠。
阿鸿立即被他手上的牡丹花引走注意力,努力站稳,伸手够到牡丹花后,捧着就往嘴巴里塞。
他摇头失笑,扯开阿鸿的手,“怎么这么贪吃?”
都说阿鸿像十七,其实只是眼睛生得像而已,十七小时候可秀气了,又听话又聪明,撒娇的时候也很乖巧,像软糯的白糍糕。
阿鸿什么都没吃到,只能咬自己的手指头,表情委屈而无辜。
李旦掀开锦帐,让冯德去准备茶食。
冯德很快送来一大盘精致茶食。
李旦从黑漆描金漆盘里挑了一枚单笼金乳酥给阿鸿,这个最软,不会崩坏他的小乳牙。
阿鸿这下满意了,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毡毯上,抱着金乳酥慢慢啃。
等他啃完半只金乳酥时,郭文泰进来回话,看到他也在锦帐里,犹豫了一下。
李旦示意桐奴拢起锦帐,“无妨,有事直接禀报。”
郭文泰努力不去看胖乎乎的皇太孙,抱拳道:“殿下,吴州刺史主动投效。”
李旦扬眉,手指翻飞,仍旧有条不紊地串玉珠,“吴州刺史,是不是尉迟家的大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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