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人马在窄小的过道前相遇。
裴英娘让杨知恩退避到墙角下,“国事为重,请执失将军先行。”
扈从们领命,护着卷棚车后退。
执失云渐从卷棚车旁驰过时,目光轻轻扫了一下守在卷棚车外的杨知恩。
秦岩在他身后道:“那是相王的户奴,不晓得车里的女眷是谁?难得碰到一个肯主动为我们让路的贵主。”
执失云渐轻吁一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秦岩吓了一跳,差点惊马,看他径直走向卷棚车,忙也扯着缰绳停下来。
裴英娘听到长靴踩在湿漉漉的凤纹砖地上发出的脆响,示意半夏掀开车帘,走下卷棚车,“执失将军别来无恙。”
从上次一别之后,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
裴英娘今天不骑马,便没有穿男装。头戴一顶团窠联珠花树对鸟纹锦帽,轻纱垂带,状如银丝,从头罩到脚。飘扬的垂带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身着半见色散点小簇花上襦和缥色高腰花绫裙,外面罩一件退红色花绫半臂,穿枝宝相花纹夹缬锦帛一头披在肩上,一头系在腰间,底下缀着长长的丝穗。
秦岩在一旁暗暗纳闷,执失这家伙怎么确定车里的女眷一定是永安公主?
执失云渐扔了长鞭,低头在腰间的箭囊里摸索一阵,翻出两只捆缚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递给挡在他面前的杨知恩,看着裴英娘道:“我和秦岩办差途中,无意间看到陇右道青州的当地农人栽植一种胡瓜,青皮丹瓤,甜似蔗浆,我问过了,京兆府没人见过那种胡瓜,这是种子。”
裴英娘愣了一下,眼里浮出惊喜之色,听执失云渐的描述,他拿回来的该不会是西瓜籽吧?
“有劳将军了。”
大热天吃不着西瓜,是何等的寂寞!如果执失云渐带回来的真是西瓜籽,那青州肯定已经有人种出西瓜了,不管这两包瓜籽有没有用,明年夏天她都能吃上凉争冰雪甜争蜜的西瓜啦!
执失云渐淡淡嗯一声,交待完事情,转身即走。
秦岩凑到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甩着手里的鞭绳,压低声音道:“原来你沿路让人寻访作物种子,是为了讨好永安公主啊,我说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农事了……”
执失云渐脚步猛然一滞。
雨止风停,不一会儿又燥热起来了。阳光透过云层,罩下一道道金色光束。
宫门前传出哒哒轻响,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缓缓从幽暗的阴影里走出来,气度优雅雍容。
是相王李旦。
秦岩记得相王和永安公主似乎感情很好,不敢轻狂,调笑执失云渐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然而我们的十七正在一旁惦记着吃瓜……
关于西瓜到底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原的,众说纷纭。
西瓜这个词明确出现在记载中,是宋朝时候的事,当时的古人推测西瓜应该是五代时传入的。
不谈文字记录,反正长江流域广泛种植西瓜绝对是两宋时候的事。
之前出现的“瓜”这个字,说的是甜瓜、凉瓜各种瓜,并非指西瓜。
因为有人从遗址中挖出了西瓜籽,所以部分专家坚持认为中国早在秦、汉时期,甚至更早的时代就开始培育西瓜了。
个人觉得,如果唐朝真有西瓜的话,应该会有诗作传下来,没有西瓜这个词,也该写出西瓜的特点,但是当时确实没有关于西瓜的明确记载,所以文里设定西瓜此时还没有传入中原。
等研究院的专家们啥时候把那传说中的西瓜培育出来了,西瓜种植史就会有新说法啦。
第71章
好在李旦只随意瞥了二人一眼, 微微颔首示意, 没有停留,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秦岩松口气, 目送李旦和裴英娘一行人走远,“执失, 你和相王来往多吗?”
执失云渐扭过脸,闷头往前走。
他想起那日在蓬莱宫时无意间看到的身影, 他和永安公主在回廊走了多久,相王就在对面跟随了多久。
都说相王与世无争,沉迷训诂,他那天看到的,却是一个锋芒外露、气势摄人的男人。
“前些时候太子带领诸位王孙公子在禁苑围猎……”秦岩几步追上去,踮起脚, 强行揽住执失云渐的肩膀,附耳道, “听说忽然有马受惊, 冲撞太子的坐骑,相王为了救太子,还受伤了……”
执失云渐扫一眼左右,灰褐色的眸子里有暗流闪动, “是谁下的手?”
秦岩家虽然落魄了,但他家祖上是山东望族,曾跟随高祖征战南北,和关中高门互通婚姻, 关系网四通八达,消息灵通。朝堂上并没有太子遇险的传闻传出,秦岩远在陇右道,竟然能得知这个消息,可见他们家簪缨世家的底子还是在的。
秦岩轻哼一声,道:“嫌疑最大的人是武承嗣,当时他和太子离得最近。”
武承嗣是天后的从侄,自入朝后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秘书监了。他别的本事没有,光会阿谀拍马,残害忠良,为武家造势,武皇后为了威慑群臣,放任他为所欲为。
朝中大臣畏惧武皇后,不敢得罪武承嗣,看到他就避得远远的,唯有大理寺的王浮喜欢同他唱反调。
执失云渐沉默不语。
“你觉得会是武承嗣吗?”秦岩问他,“圣人向来疼爱太子,如果知道此事,肯定会惩治武承嗣,东宫为什么把消息隐瞒下来?相王他们这些知情人也都守口如瓶,实在怪哉。”
因为武承嗣背后站着的是武皇后。
执失云渐眉头轻皱。东宫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经不起任何打击摧残,一旦揭破武承嗣暗害太子的阴谋,就是和武皇后彻底撕破脸皮,他们当不起这个风险。
东宫属臣已然明白,太子不仅无法和武皇后抗衡,还得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自从前几年的几次纷争,尤其是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事件过后,武皇后已然彻底对太子失去耐心,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可以说,太子的废立,全在武皇后一念之间,他们只能隐忍,任何试图和武皇后争权的行为,都会激怒武皇后。
“秦岩。”执失云渐轻声说,“记住我们的身份。”
秦岩收起玩笑之色,郑重道:“你放心,我们家几经沉浮,到我出生的时候,族里人才荒芜,一个四品官都没有,还能牢牢守着祖宗留下的基业,靠的可不单单只是先辈们的那点功劳。我只是过过嘴瘾,不会真的掺和进去。”
不管武承嗣是真的想要害死太子,还是有人借机挑拨陷害武皇后,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只忠心于蓬莱宫的主人,谁能顺利登基,谁就能发号施令。
执失云渐抬头看着高耸入天,几乎遮天蔽日的宫墙。
他曾想忠于太子,但太子羸弱偏激,令他失望。他这辈子注定忠于李家,然而,太子并非唯一的皇子……
卷棚车行到永嘉坊的时候,忽然有几匹快马追上裴英娘和李旦,“大王,天后传召。”
李旦脸色微微一变,回首看着蓬莱宫的方向,双眉紧皱。
他下马走到卷棚车前,“英娘,今天去不成王府了,改天再带你过来。”
裴英娘踩着脚凳走下卷棚车,掀开帷帽,把垂纱兜在帽檐上,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娇俏面孔,“母亲传召,阿兄还是尽快赶回去吧。让杨知恩送我去王府好了。”
永嘉坊和隆庆坊近在咫尺,只隔了一条长街和两座坊墙,马上就要到了,原路返回有点可惜。难得出宫一次,她还想到处逛逛。隆庆坊和东市相去不远。
李旦沉吟片刻,点点头。
杨知恩连忙上前几步,抱拳道:“郎主,仆一定会时刻不离公主左右。”
“未时前必须回宫。”李旦说完,想了想,又道,“公主玩得高兴的话,酉时前回去也可以,不要扰了她的兴致。”
杨知恩恭敬应答。
李旦跨鞍上马,拨转马头,突然感觉袖子被人扯了一下。
他低下头,裴英娘抓着他的袖子,轻声说,“阿兄,母亲发现你手上的伤口了,你要小心。”
那道伤口来得蹊跷,李旦遮遮掩掩,里头必定有什么缘故,她不想深究,轻易信了李旦的解释,不代表别人也会。
李旦点了点头。
出乎李旦的意料,他赶到佛寺时,武皇后并未盘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她随手将一封写在绢帛上的信递给李旦,“你看看。”
李旦不动声色,翻开绢帛,这是一封措辞非常客气的国书,看笔迹,应当是鸿胪寺卿抄录的。
“吐蕃想要求亲?”
庭间香烟袅袅,僧侣坐在树下念诵经文。李令月带着宫婢们趴在小池子前的栏杆旁,看知客僧放生乌龟。
满蕴着浓厚佛香的风里时不时传来她的嬉笑声。
武皇后拈起一束香,腕上的珠串滑落至手肘处,“不错,吐蕃的国书还在路上。这一封是我命人悄悄抄下来的,吐蕃指名要求迎娶令月。”
从文成公主入吐蕃,一晃已经几十年了。
吐蕃第一次求亲时,太宗李世民婉言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吐蕃赞普找了个借口,率兵攻打吐谷浑,直逼剑南,并叫嚣要一路打入长安,夺走公主。
唐军大败吐蕃,吐蕃遣使谢罪,献上大笔金银珍宝,再次请婚。
这一次李世民答允了他们的求亲,择选一名远支宗室女,封为文成公主,嫁给吐蕃赞普。
现如今,文成公主早已病逝,当年随她一起出嫁的宫人也大多撒手人寰。
李旦合上绢帛,冷声道:“母亲,文成公主守了几十年的寡。”
文成公主嫁给吐蕃赞普时,赞普已经迎娶了尺尊公主,文成公主并非他的正妻。婚后没几年,赞普就离世了,文成公主的青春韶华,基本在寡居中度过。
公主和亲,重要的是象征意义。公主嫁过去以后,和丈夫的感情亲密与否,不会影响双方的关系。文成公主和吐蕃赞普只做了几年夫妻,依然完美地发挥了她的政治作用。
可是作为李令月的兄长,李旦更关心妹妹出嫁以后能不能过得舒心如意,她是嫡出公主,不可能与人做妾——平起平坐的宗妇也不行。
何况李令月早已认定了薛绍。
而且文成公主性情坚忍,以宣扬中原文化为己任,不在乎吐蕃赞普是否喜欢她,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李令月不一样,她从小娇生惯养,根本不可能适应吐蕃的生活。
男装打扮的上官璎珞接过武皇后燃起的香,供在佛前。
武皇后看一眼鼎中弥漫的青烟,合上双目,“旦儿,你以为我们有拒绝的余地吗?”
其实,当年李世民应允吐蕃的求亲,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吐蕃谢罪,两国结为姻亲之好,都是遮羞布而已。吐蕃崛起,唐军无法攻入高原,只能和吐蕃交好,送出公主,换来边界安定。
年轻的吐蕃赞普非常聪明,先兵后礼,陈兵边境,以武力威慑大唐,逼迫李世民答应和亲的请求。既能最大限度保存兵力,又能成功达到他的目的,和唐达成盟约。
文成公主出嫁时,陪嫁非常丰厚,不仅有数不清的财物珠宝,还有几千能工巧匠。
外人不知道,朝臣们心里却一清二楚,据当时送文成公主出嫁的宗室王亲说,吐蕃将文成公主视作唐求和的象征。文成公主一行人刚到吐蕃时,尺尊公主就悍然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公然和文成公主争夺嫡妻身份。
文成公主纵然心中委屈,又能如何?
“王兄来了!”
李令月看到李旦,欢欢喜喜迎上前,手里托着一只绿壳小乌龟,“英娘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宫去了么?我正想着捉只小乌龟给她玩。”
礼佛单调沉闷,无聊透顶,她耐着性子在佛寺逛了几圈,已经把好玩的地方玩遍了,如果小十七也在就好了!
李旦收起绢帛,轻声道,“她在隆庆坊。”
李令月咬了咬嘴唇,悄悄瞥一眼武皇后。
武皇后但笑不语。
上官璎珞示意身旁的扈从:“送公主去隆庆坊。”
“真的?”李令月欢呼一声,小心翼翼收起乌龟,“母亲,下次我和英娘陪你一起来。”
她生怕武皇后反悔,迫不及待地催促扈从,转眼就带着宫婢们出了寺门。
“这一次吐蕃想求娶令月做赞普的正妻。”等李令月离开,武皇后接着道,“他们准备充分,我们断然拒绝的话,只能刀兵相见。”
如果吐蕃只是求亲还好,但他们点名要求娶李令月,这就难办了。
武皇后还没有完全掌控朝堂,尤其是在军事部署方面,李治异常坚决,她插不进手。
“母亲担心阿父会为了长久计,应允吐蕃求亲?”李旦皱起眉头,“阿父知道吐蕃想求娶令月么?”
“他很快就会知道。”武皇后回头看着李旦,“旦儿,你的两位兄长心思太多了,至于显儿,他说的话没什么用。如果朝中有人敢劝谏你父亲答应吐蕃的求亲,你知道该怎么做。”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儿子明白。”
武皇后缓缓道:“你也去隆庆坊吧,不要告诉令月,让她好好玩一天。”
李旦捏紧藏在袖子里的绢帛,大踏步离开。
武皇后看着幼子离去的背影,细长眉眼渐渐舒展开,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还是太年轻了。”
一旁的上官璎珞垂眸不言。
武皇后扫她一眼,淡笑道:“你和永安公主交情很好?”
上官璎珞老老实实道:“永安公主与奴有救命之恩,奴一日不敢忘怀。”
在武皇后面前,不必有太多心机,她是上官仪的女儿,武皇后能破格录用她,看重的是她的才学本事,并非她的手段。
武皇后点点头,很满意上官璎珞的坦诚。她微笑着道:“相王刚刚一直不敢提起英娘,令月问起英娘的时候,他脸色都变了。”
上官璎珞心里一动,没说话。
武皇后淡笑道:“他以为不提,我就想不到英娘身上吗?”
庭院里静了一静,香烛熏熏,梵音飘扬,金佛似喜似悲的笑容越过朦胧烟雾,笼罩在众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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