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妈妈陈碧秋,从小就是金汤匙里养大的公主,吃穿用度都要最好,做事也要讲排场和体面。
纯靠他爸的工资,买个包包都得攒两三个月。
他外公外婆就他妈妈这么一颗明珠,到头来也就他这么一个外孙,自然是怎么都疼不过来。
而看周海涛这个女婿,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不过周海涛有一点好,他是个孤儿,没有拖家带口一大家子穷亲戚往上头赶。那到最后,他和陈碧秋的儿子,不管是姓周姓陈,最后总归只能是陈家人。
这也是当年陈碧秋闹得天翻地覆之后,两老松口同意她嫁给周海涛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金钱权势也许不是万能,但没有是万万不能的社会里,拿不出傍身的资产,就永远矮人半截。门第的差距,让周海涛在陈家不是那么能抬起头。
偏生他也是个不肯低头的人,三番五次拒绝周漾外公的安排,一心只想当好他的医生。
随着年龄的增长,周漾渐渐明白他爸爸的自尊自傲,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觉得家里有钱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后来再有人问他家里,他也大多选择了掠过话题。
其实周漾一直都还挺崇拜他的爸爸,只是越长大,父子之间的交流就越来越少,有时候同桌吃饭,也是半晌无话。
听说周海涛这段时间休了假,周漾还想,等竞赛完,一家人出去旅旅游,散散心,拉近拉近距离。
大多数的计划好像都要被“没想到”三个字终结。
陈碧秋强撑了一天,等周漾竞赛结束,他回来,她也彻底垮了。她察觉到了周海涛的不对劲,却从没想过他会选择自杀。
外公外婆赶到的时候,陈碧秋歇斯底里,不让他们进门:“都是你们!你们不同意我嫁就不同意!为什么都同意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总要对他指手画脚挑三拣四!逼死他了你们开心吗!你们走啊!”
周漾记得那时他看向门外的外公外婆,又看向几近昏厥的母亲,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
他也很累,为了竞赛,他脑袋里那根弦紧绷了两年,松缓不过片刻,噩耗就那么砸过来。
他也想什么都不做,可他不能。
陈碧秋从来就不是能受打击的人,娇惯着养了好多年,处理不来这些事。
那些天就是周漾跟着忙前忙后,处理他爸爸的后事。
到医院收拾他爸爸的遗物时,周漾意外发现了一份检验报告。
换做别人,不一定能看得懂那份报告,但周漾盯着“阳性”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整个人都有些站不太稳。
他爸爸,竟然得了艾滋病?
所以,他自杀的原因是得了艾滋病?
周漾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缘由发了疯一般在抽屉里翻找。
但最终,还是被他找到了一封遗书。
也许是周海涛早就预料到来收拾遗物的会是周漾,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那一封遗书的题头两字便是——周漾。
周海涛在遗书上说,自杀是对他的一种解脱,让他们不要难过。
因为这几年,他一直有一件事压在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几年前有一对即将结婚的小年轻来医院做婚检,女方被检测出了患有艾滋病。
保障病人的隐私权是医生的义务和责任,按照规定,医院只能将艾滋病的检测结果告诉患者。
周海涛按照规定,将结果告诉了患者。
可患者本人听到的时候,并不惊讶。
周海涛心里有了数,原来女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那时周海涛再三建议女方应该将结果告知男方,女方的态度却很捉摸不定,只道:“医生,你们是没权利将我的病告诉别人的吧?”
周海涛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那对小年轻离开的时候,男方还笑得一脸灿烂,问周海涛,两人身体是不是没什么问题?
显然,男方是不知道女方患有艾滋的。
那一刻周海涛心里天人交战,却还是勉强地笑了笑:“体检报告上都有。”
他想:婚检意见上写的是暂缓结婚,两人应该也会交换体检报告。
男方如果不愿意结的话,还是有余地的。
这样的事件,他是第一次遇见,处理上他是按规章制度办事,却总有些良心不安。
结果出事了。
年初的时候,那名来医院婚检时还笑得灿烂的青年男子已然颓唐得不成样子,他抱着一个小孩儿来医院医闹,点名要周海涛出去,扬言要杀了他。
原来是当时婚检的女方糊弄了男方,没看婚检报告,存心隐瞒。
结果将艾滋传染给了男方,生下来的孩子也不够幸运,从一出生,就感染了艾滋病。
女方生产的时候出了点意外,难产致死,倒是一了百了,男方和孩子却被她拖累,这一生差不多都被毁了。
那男人每天都来医院闹,他知道上法庭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医院的处理没有问题,但他的仇恨随着女方的离开全部都转嫁了周海涛身上。
周海涛那段时间本就因为和岳父岳母越来越糟糕的关系而心烦意乱,又得知此事,尽管周围同事都告诉他,他没有做错。可他还是备受良心的谴责与煎熬。
后来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被那男人开车撞了。
车祸并不严重,周海涛也没有怨恨。
情绪都积累在心底,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抑郁。
而后,例行体检中,他检查出了HIV阳性。
命运恍若轮回,他在前不久的车祸输血中不幸感染。
周漾想起来了,那段时间,周海涛有一次很突然的叫他和陈碧秋去医院做全身体检,说是今年单位的福利提前了。
原来,他是怕自己感染给了他们。
周海涛在遗书里写,最幸运的事情是他们母子没有被他拖累。
他的精神状态本来就很脆弱,还一次次催眠自己,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这之后的车祸让他又开始害怕那男人报复他还不够,还会去报复他的家人。
索性自杀,对对方也算有个交代,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得知真相的周漾也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爸爸心里藏了那么那么多事,他以为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家里虽有摩擦,但父母俱在,也算幸福美满。
他是爸爸和妈妈,爸爸和外公外婆之间保持微弱平衡的焦点,他是个男生,他从小就聪明……
所以好像也没人想过,他还没有成年,是不是已经能够承受这些精神高压。
遗书的最后,周海涛还让周漾不要怪任何人,追究来追究去,又要折腾出很多麻烦。
他只希望自己离开以后,周漾能照顾好陈碧秋,能好好读书,做自己想做的事。
周海涛没有落款,只另起一行,写了这样一句话:“你永远是爸爸的骄傲。”
这之后,陈碧秋病倒了。
她和周漾的外公外婆短暂冷战过后,又已和好,但外公外婆也年事已高,周漾不放心,处理完家里的事,还和学校请了假,每天去医院陪陈碧秋。
家里的事周漾从来没有和同学朋友提过,又或者说,不知从何开口。
他有自己的骄傲,也有自己维护家人的方式。
第62章 03
林软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
与周漾的碰面在脑海中盘旋, 李晓薇发来的语音也让她辗转难眠。
睁眼到天亮, 林软还是早早起了床。
她的下一本书里,女主角从事环境检测保护相关行业, 她对这些不太懂, 但是当年考入帝都理工、学环境工程的顾双双很懂。
顾双双研究生毕业,现在留校在当助教, 过段时间就要去德国继续深造了, 找她宜早不宜迟。
林软早早就和她约好,说这次签售结束,要去他们学校的生化院参观参观, 顺便请顾双双给她讲讲专业相关的内容。
出小区的时候,林软才想起头发没梳, 于是从包里拿出小梳子顺了顺。
这几年她把头发留长过, 但打理起来很麻烦,于是又把它剪回了熟悉的学生头。
好在她长得显小,年纪本身也不大, 发型并不违和。
没往外走几步,林软就看到昨晚送她回家的那台奔驰还停在小区外。
她的小心脏不争气地抽动了几下。
林软走近才发现,驾驶座上的人睡着了,许是坐着睡睡得不够舒服, 他往另一边侧了侧脖子。
见他有动静,林软下意识转了身。
怕他此刻转醒,她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手机,在附近扫了部单车, 准备离开。
一路骑车至地铁口,林软都有点心绪不定,她吃了点早餐,离开餐厅的时候又忍不住加单:“热豆浆,香肠煎蛋饭团,还要一个培根蛋烧饼吧,都打包,谢谢。”
收银员熟练点单:“好的,一共是四十八元,请稍等。”
结了账,林软靠在墙边等了会儿,拿到打包的纸袋,又骑单车回了小区门口。
前后半个来小时,本来停车的位置却已空空如也。
林软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好像总是这样,习惯了说来就来,也习惯了说走就走。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汽车喇叭短促的鸣叫。
林软回头,就见银灰色轿车从后头开过来,缓缓停在她身侧。
周漾下车,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袋东西。
林软愣怔,下意识道:“我吃过了。”
片刻,她看到单车篮子里那一袋,又改口道:“我买了早餐,正准备吃。”
周漾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她买的早餐,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倒没再纠结早餐的问题,只问:“今天你有空吗?”
林软摇头,微微垂眼:“我要去找双双……顾双双,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的。”周漾眸光闪了闪,“一中的人,我都还记得。”
林软没接茬,直接道别:“那,那我先走了。”
“我送你吧。”
林软再一次摇头:“不用了,现在开车比较堵,就不麻烦你了,我坐地铁就好。”
周漾没再勉强,只嘱咐她路上小心,而后目送她离开了。
坐回驾驶座,他捏了捏鼻梁。
昨天晚上在林软家楼下呆坐着抽烟,不禁又回想起了自高二暑假开始的、绵延不断的噩梦。
看着林软彻底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他又有点懊悔。
是自己太着急了。
在飞机上偶遇喻子洲,从他口中偶然听说,她和那个沈明昊并没有真的在一起后,他一刻也等不了,搁置手下所有工作,赶去了签售会现场。
在他这里,七年时光犹如缩地成寸,过去从来就没有过去,但他还是忽略了林软的感受。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又拨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有些不解,问了些问题。
周漾却只一句:“照我说的做。”
***
“这边都是实验室了,你以前来过啊。呐,酸雨实验室,堆肥实验室,这会儿有人在里面,乱七八糟的,别去凑热闹了,我带你去看下最近在跟的一个检测项目。”
“对了,这墙上都是论文,都是英文你也看不懂,你就看那个圈出来的数值,八点多,九点多,还有十三点多的。简单来说,数值越高就越好。你写小说用不到这么专业的吧,我给你翻译几个论文题目你记一下。”
林软反应慢半拍,顾双双讲了半晌,也觉出她的不对,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啊,心不在焉的。”
林软回过神,摇了摇头,跟着顾双双去实验室的另外一头。
进门前,她突然冒出来一句:“双双,周漾来找我了。”
顾双双刷卡的手突的一顿:“你说什么?”
林软没再重复,顾双双却是无名之火从心底冉冉升起,当下实验室的门也不开了,拉着林软就往外走。
坐到咖啡厅里,林软把周漾来签售会找她的事,还有李晓薇微信语音里说的喻子洲偶遇周漾的事,都告诉了顾双双。
听说周漾家是出了事,顾双双嗤了声:“出事?七年,不是七个小时也不是七天七个月,家里到底是有什么事七年都做不完?七年都处理不好?”
“林软,你给我清醒清醒,不会七年了还在等他吧?你是不是疯了?他现在看你出名了赚钱了就来找你了啊,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是去吃屎了吗?国外不通网吗?真要找你这么难找?非要现在才来找?”
“我他妈都怀疑他是个gay,玩够了看你又混得不错还写书怀念青春,一准是个傻不拉几好骗的,准备挽回挽回拉你当同妻呢!”
林软默不作声。
顾双双气不顺,一杯不加糖包的美式咖啡,咕隆咕隆两口被她一口气给喝完了。
这么些年,她和林软的联系还算紧密,每次和林软见面,她都要劝林软找男朋友,还把学校里认识的靠谱的男生介绍给她。
林软却总是一句“不想谈恋爱”给推了回去。
她知道,林软是过不去。
怎么说呢。
林软是一个念旧且认死理的人,很多习惯,大家潜移默化中早已改变,也都在学会尝试新的东西,但林软给她的感觉就是,没有大变。
她习惯喝什么饮料,习惯吃什么东西,习惯想念哪些人,这些年似乎都没有改变。
自打认识林软起,她就没见林软的社交软件换过头像,即便是后来换了一个新的微信,她还是固执的用着原有的头像。甚至连手机锁屏密码,手机壁纸,她也从来不换。
念旧的人很多,但像林软这样的念旧,她是第一次见。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对周漾的恨已经到达了一种愤怒的顶点。
不出现还好,只能说感情不能强求。
可你拒都拒绝了,过了七年又出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顾双双气得叫人续杯,咖啡当水,咕噜咕噜地又喝了一杯。
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林软,千万不要理周漾,出事什么的全都是借口,是得了病还是死了人还是昏迷不醒又还是去坐了牢啊!什么事七年还办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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