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落针可闻,淑妃没有说话,但李昀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听到“黄宣”这个名字的时候,淑妃愕然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
淑妃无疑是吃惊的,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昀,再快速瞟了眼方嬷嬷,又把目光挪了回来。
“什么?”良久,淑妃才颤着声问道。
李昀摊开了手,掌心是那块玉佩:“永正五年,修缮庆禧宫的工匠黄宣,娘娘还记得吗?”
淑妃腾得坐了起来,瘦得骨节突出的手一把扣住了李昀的手腕,死死盯着那块玉佩:“为什么?为什么会在你手中?”
第二百九十章 红杏
这块玉实在太过普通了,即便如此,淑妃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淑妃知道玉佩遗失了,她想过很多可能,也许是叫不识货的人拿走了,不晓得流落去了何处,也许是叫宫里的有心人收了起来,想要挖出背后的秘密给她和长安致命一击,只是,淑妃从未想过,有一日,李昀会把这块玉带到她的面前。
她的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方嬷嬷也瞧见了这块玉,霎时间面如死灰,双手掩唇才没有惊呼出声,她哆哆嗦嗦上前来,噗通就给李昀跪下了:“殿下,这是要命的东西……”
李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淑妃和方嬷嬷这般反应,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证实了,他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
圣上已经定了淑妃的生死,她时日无多,压根就不用惧怕一块玉。
方嬷嬷说这东西要命,要的不是淑妃的命,而是长安公主的。
若是长安的出身大白于天下,不说圣上不肯留她,长安自己怕是都承受不住打击了。
林勉清死了,淑妃也要死了,长安已然失去圣心,若是连公主的身份都没有了,她一无所有。
“娘娘,”李昀的声音压得很低,“这块玉是当年漱芳逃出行宫时带走的,她死前给了绍方庭,绍方庭自知性命难保,又将它交给了恩师柳大儒,也就是宁国寺的正恩大师。
两年前,谢知府为了绍侍郎的案子造访宁国寺,正恩大师把玉佩交给了他。
谢知府将玉佩交由女儿、也就是陆毓衍的未婚妻保管。
陆毓衍见过伺候过房大姑娘的红鸢,红鸢认的这块玉……”
淑妃听完,苦苦笑了笑,摇着头叹气道:“漱芳偷走玉佩,是想多一样防身之物,免得真叫我拿捏住了。
可我没想过灭口,她既然不打算说出去,我又何必把人逼急了。
只是没料到,长安会……
若长安没有被梁氏教唆着去下手,若长安那年没有当着房幼琳的面拿出这块玉,若……”
淑妃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声音都哽咽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宫中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哪怕当时蒙混过去了,也不晓得何时会被人都翻出来。
见淑妃哭了,方嬷嬷的心钝钝痛,她红着眼睛,一面替淑妃抹泪,一面道:“也就那一回招了人眼,公主突然就爬上了凳子,从妆匣里取了那块玉,又匆匆跑回房大姑娘跟前,娘娘和奴婢都晚了一步,要不然,谁能……”
李昀替淑妃倒了一盏茶,道:“所以,先皇后娘娘没了……”
淑妃接茶的手一僵,热茶撒在了被褥上,深深晕开。
方嬷嬷颤着手去擦,被淑妃拦住了。
淑妃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哑声缓缓道:“是啊,先皇后娘娘没了……
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小五你也是知道的,你打听了过去,你亦明白,延谊宫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延谊宫不是冷宫,却比冷宫好不了多少。
主位杨修容惹了皇太后厌恶,几个低位嫔妃数年见不着圣上一面,皇太后说晦气,不许她们出延谊宫一步,二八年华的女子就一日复一日在深宫中苦熬。
那年的夏才人,看到的只有小小的延谊宫,和探进宫墙的那支杏花枝。
永正五年,庆禧宫修缮,这片角落才有了些人声。
夏才人躲在延谊宫的角门处,悄悄往外看,经过的少年人正好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那少年就是黄宣,虽是工匠,但收拾得很干净,说话不疾不徐,叫人心生好感。
黄宣三五不时偷偷来寻夏才人说话,延谊宫里都没几个人,谁也不晓得这一切,方嬷嬷阻拦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反正,这是个圣上想不起、皇太后厌恶的地方。
反正,夏才人一辈子走不出这里,修缮只有几个月,就当是一场梦,留下些美好,来度过看不见尽头的几十年吧。
“这块玉是他给我的,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了,”淑妃笑了笑,叹道,“女人真的很简单,就是这么一块普通的玉,在我眼中,胜过如今我妆匣里所有的金银玉石。当年我本该毁了它,可到底舍不得……本以为收着藏着,无人能知,却还是见了光……”
深秋时,修缮已到尾声,夏才人不舍别离,又无可奈何。
那个秋雨的下午,杨修容闭门养病,其他嫔妃都关着窗户免得屋里遭了雨水,只夏才人推开窗子看着萧瑟秋景。
圣上突然到延谊宫避雨,怕皇太后知道了不高兴,没有大肆张扬,他静静地来了,也看到了静静观雨的夏才人。
一夜承恩。
只因她是延谊宫的人,哪怕记了档,她也没有迈出宫门一步,没什么赏赐,也无需去向皇后磕头。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她的月事断了。
方嬷嬷求了给杨修容诊脉的太医来断了断,“喜脉”两字让夏才人慌乱不已。
彼时黄宣已经离宫,夏才人握着那块白玉,抱着方嬷嬷哭了一整夜。
延谊宫的炭火从来都不足,又年久无修,冷风灌进来,冻得人骨头都痛。
哪怕是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淑妃都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有多难熬。
比天气更冷的是她的心,她隐隐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并非圣上的,而是黄宣的,若这孩子生下来,那就是活生生的罪证了。
可是,她想离开延谊宫,她想过得好一些,起码能走出这小小的宫室,能用得上炭火……
怀孕,是夏才人唯一的机会了。
方嬷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她想替淑妃说几句话,话到了嗓子眼里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她记得那一夜,她安慰了夏才人很久,总归是先离开了延谊宫,若真不放心,过几个月悄悄落了这一胎……
“想过不要的,”淑妃低着头,道,“我搬离了延谊宫,封赏一样接着一样,圣上和皇太后那般看重,我没胆子下手,也、也下不去手,毕竟是我的孩子,我……”
第二百九十一章 被动
舍不得。
如何舍得?
到今日这般地步,说透了,也都是一句“舍不得”。
舍不得毁了玉,舍不得放弃长安。
一如她这些年仔仔细细养育李昀,舍不得把他养得不好。
李昀握着淑妃的手,他不想评说对错,也不想论证这样满腹牵挂的性子能否在宫中走得长远,他只知道,这便是淑妃了,是养了他十二年的淑妃了。
正因为淑妃如此,才有了今日的李昀,也有了今日的长安。
拿着帕子轻轻替淑妃擦去了眼泪,李昀斟酌着道:“娘娘不问我为何晓得是黄宣吗?”
淑妃抬眸看着李昀,等着他往下说。
李昀道:“黄宣的姐姐是从前尚服局的黄女官,她与梁嬷嬷前后脚进宫,关系极密切。梁嬷嬷认得这玉,这才会……”
淑妃怔住了。
这些年,她都把黄宣埋在心底,从不敢去打探他的事情,黄女官只是个女官,淑妃对她压根没有印象,等梁嬷嬷调到长安身边时,黄女官已经出宫了。
“梁嬷嬷是颗钉子,那黄宣呢?”淑妃喃喃,她曾经的心动,这些年的牵挂,难道都是旁人的算计吗?
李昀看出淑妃的心思,宽慰道:“娘娘莫要想偏了,您当年只是一个出不了头的才人。”
淑妃的身子一僵,良久才又笑了笑。
是了,当年的她根本入不了宫中贵人们的眼,谁也不记得她,又怎么会有人处心积虑来害她。
只是巧合罢了。
梁嬷嬷恰好被人所用,也恰好看出了问题。
淑妃理了理思绪,道:“我听说先皇后触发了碎嘴的宫女,担心她知道了真相,我惴惴不安与方嬷嬷商议,一直不知道怎么办……”
方嬷嬷哽咽着道:“殿下,娘娘彼时很犹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瞧着是还不到最糟的时候,却也没找到路在哪里。那是皇后娘娘呀,即便是心里一瞬间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也……”
李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哪怕知道淑妃终是害了先皇后,但李昀也不怀疑方嬷嬷提到的“犹豫”。
淑妃不是果敢狠绝之人,又是头一回害人,岂会不犹豫不迟疑?
“下不了决心,”淑妃的声音涩涩的,“有一夜魇着了,梦中说漏了,值夜的是闻嬷嬷。
她原也是延谊宫里做事的,我搬离时她来求我,都是可怜人,我便收了她。
她当时哭着跟我说,‘娘娘咱们不能再回去过苦日子了,您要掉脑袋,身边这么多人也要死的死,罚的罚,与其这般,不如真的豁出去了,搏一把,也许就活下来了’。
我叫了方嬷嬷来,三人商议了许久,说的是从长计议。
不久后,先皇后病了,我只觉得侥幸,她养病要紧,总不会来惦记着我的事情了。
可、可她没了。
闻嬷嬷说她要出宫去,我心里一惊,追问了几句,她说是她悄悄对先皇后下了手,她是为了我,主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既然迟疑,便由她下手。
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怪她动手吗?
我添了东西给她,送她出宫,什么都只有咽下去,但凡吐露一个字,什么都完了。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你母妃似是知道了,我……
是我让漱芳动手的,是我害了你母妃,又霸占了她的儿子。
到头来,一场轮回,做了恶,就是要还的。
你问过我为何不与梁氏对质,我有什么底气与她对质?我想保长安,我想保我夏家一门,哪怕败落了我也不想落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小五,是我该还债了。”
屋里没有谁说话了,只有方嬷嬷低低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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