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筝抿唇。
陆家是她定了亲的夫家,也是萧家的姻亲。
谢家早已败落,谢筝几乎是孑然一身,若说依靠仰仗,就唯有陆家了,萧柏如此猜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只是他猜得不对。
谢筝想入京,并非是为了寻求陆家庇护,而是为了弄清楚父母的死因。
无凭无据,没有线索,靠着直觉,谢筝唯一能入手的地方便是京城宁国寺。
两年前,谢慕锦曾回过一趟京城,带回来了一块温润玉佩,环状的,没有任何雕刻,顾氏串了绳子,给谢筝挂在了脖子上。
谢慕锦说过,这东西来自宁国寺,是他对一位故人的承诺,也是故人对他的托付,至死不能相忘。
父亲断案无数,见过多少生死,以至于他从不把“死”字挂在嘴上,那偶然提及的一句,深深刻在谢筝心底。
谢筝想,既然无从下手,不如就去往宁国寺,兴许会有收获,再往后的时候,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之前,谢筝装扮成赵家嫂子的模样,去府衙后院看了一眼,她住的厢房烧空了,父母的正屋损害不大,只是被翻乱了。
当天夜里,她就离开了镇江,揣着赵捕头给她的银子,独自入京。
这一路并不好走,那点儿银钱不够雇车,即便换了少年装扮,也必须千万分小心。
小心贼盗,也小心隐在暗处的敌人。
死了的是她的丫鬟,若敌人缜密,早晚会现本该活着的小丫鬟不见了,再一想,大抵就想转过来了。
谢筝走了七八天,身心俱疲,再是谨慎,也还是遭了贼——钱袋子没了。
身无分文,亏得是遇见了萧娴。
谢筝感激地看了萧娴一眼,琢磨片刻,没有说出玉佩一事,而是道:“镇江城是不能待了,我没去过其他地方,打小在京城长大,就想着还是回京城吧,许是能有一条活路,再者,天子脚下,我站出来击鼓鸣冤,也不像在镇江,会被人彻底拿捏住。烦请伯父带我入京。”
“你不说,我和娴儿也不会扔下你,”萧柏宽慰谢筝,思索一番,道,“入京之后,你先在萧家住着,陆家那儿,我会去跟你公爹说,你父母的案子,少不得要你公爹出力。”
谢筝一怔,摇了摇头:“留在萧家?”
第三章 阿黛
“怎么?怕给我们添麻烦?”萧柏显然并不在乎,“女大十八变,娴儿与你相熟,才能认出你,其余谁能晓得?你既然德行无亏,陆家不会弃你于不顾,萧家与陆家是姻亲,我若不管你,又如何向陆家交代?阿筝,你一路来,没有路凭、没有信物,陆家又要怎么确定你的身份?”
谢筝沉默了,她知道萧柏是对的,即便她没有立刻向陆家求助的念头,但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只靠着一张嘴就能在京城活下去,就能替父母报仇的地步。
虽然,谢筝不想那样“利用”陆家,她只遥遥见过那人一面而已,她也不想“利用”萧家,她在乎萧娴,怕萧家牵扯其中,带来灾祸。
不想牵连旁人,又不能只靠自己,如此无力,真真是左右都不是了。
萧娴看在眼里,上前握住了谢筝的手,劝道:“阿筝,世上没有那么多面面周到的事情,你就听父亲的吧。”
萧柏仔细想了想,摩挲着玉扳指,道:“在暗处总比在明处方便,你莫要露出本名,就以娴儿的丫鬟阿黛的身份入京吧。就算哪天真的叫人认出来了,那也不用怕,害人性命的不是你,有我们萧家老太太在,谁敢动你?”
这话不假。
萧家老太太傅氏是先皇后的嫡亲胞姐,颇受圣上看重,此番身体不适,外放的萧柏就被召回京城探望。
若不是傅老太太执拗,要让萧柏在外多多历练,只要开一个口,就能让萧柏回京任职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谢筝再做推诿就不合适了,她点了点头,向萧柏道谢,与萧娴一道退了出来。
庑廊下,虫声阵阵,吵得厉害,谢筝却觉得踏实了些。
这小半个月,她担惊受怕,不曾有过这般平静的时候,此刻回想起来,甚至有那么一丁点不真实。
可惜,那些都不是一场梦。
“萧姐姐,”谢筝出声唤萧娴,疑惑道,“我成了阿黛,那阿黛呢?”
谢筝幼年在京中时去过萧家小住,除了萧娴身边的丫鬟,长辈还拨了与她年纪相仿的阿黛过来伺候,谢筝印象里,那是个整日里乐呵呵的小丫鬟。
提起阿黛,萧娴有些低落,道:“我随父亲去明州时,母亲把阿黛拨给了我,这次回京,除了许妈妈和浅朱,也带了阿黛,没想到半途阿黛突染恶疾,没熬过去……”
谢筝闻言怔了怔,生死一事,总是刺耳的。
萧娴见她沉默,以为她介意,赶忙道:“以阿黛的身份妥当些,她的事儿,除了路上这几个随行的,其余各处都还不知道,便是有心人往明州去问,阿黛也是跟着我归京的,再者都过了五年,阿黛没有父母兄弟,京里也认不得她的模样。”
谢筝一听就知道萧娴想岔了,摇头道:“瞧姐姐说的,我怎么会介意呢,话说回来,我本身就是个‘死人’。”
“莫说那些,”萧娴抱了抱谢筝,轻轻拍着她的背,“我还有一事不明,就算是有心人急于结案,殉情一说怎会如此顺利?你行得正站得直……”
谢筝垂眸,避开了萧娴的视线。
那般急着结案,便是谢慕锦的上峰怕坏了自家名声,赶紧和稀泥抹平了,但也不至于在短短两三个时辰里就拍板定案,镇江衙门里的同知、通判,肯定有人牵扯在内。
这些人作为谢慕锦的下属,家中女眷亦与顾氏和谢筝往来,很清楚谢筝的状况,要定为殉情,必然要佐证。
如萧娴所说,谢筝行得正站得直,只凭空口白话的抹黑,未免站不住脚。
当时用作盖棺定论的是从谢慕锦和顾氏的屋里搜出来的一封信。
信是萧娴写给谢筝的,上头有一句话: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
也正是这句话,被解读为谢筝在定亲之后认识了放不下的情郎。
谢筝没有与萧娴提,是怕萧娴自责,可萧娴问起来了,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推托之词,干脆实话实说了。
果不其然,萧娴眼底全是后悔,她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阿筝,你说是我救了你,可分明是我害了你啊……”
“总是要给我安上这种罪名的,没有萧姐姐的信,也会有别的,”谢筝挤出笑容来,“但今日你若没有认出我来,我可能就真的要丢了性命了。”
理是这么个理,可萧娴依旧觉得愧疚。
心有所属的其实是她,她在明州遇见了名满江南的世家儿郎,那人已有婚约,萧娴便把心思都埋了,只在信里告诉了谢筝。
谢筝在镇江五年,不似京中拘得紧,性子也跳脱些,回信里连连为萧娴可惜,倒叫萧娴哭笑不得,在信里写了那么一句。
只是没想到,被断章取义,成了谢筝殉情的证据。
当真讽刺!
萧娴抬眸看向谢筝。
谢筝有一双好看的凤眼,眼尾挑起,透着几分俏丽,却不会给人轻佻之感,偏偏那双眸子似有水雾,如同浮着一湖面的晶莹星光,让注视着的人不禁心神平静。
萧娴也慢慢静了下来,道:“不说我了,还是说你,陆家那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父亲说得对,真要给伯父伯母翻案,少不得陆家伯父出力。”
敢向朝廷命官下手之人,又岂是没有半点儿背景的?只怕那买凶之人亦是官身。
翻案不仅要真凭实据,还要上下有人打点。
朝中有人好办事,半点儿不假。
谢筝苦笑,陆家也是“倒霉”,案子埋下了,要被人笑话没过门的媳妇宁死也不嫁,案子想要翻,又要费心费力动用关系去走门路。
“陆家伯父……”谢筝喃了喃,“我记得我那个‘公爹’升官了吧?”
“是,”萧娴答道,“前两年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正二品的大员,在京城里头还不够横着走,但到底是在都察院,各处都要卖个面子。
如萧柏和萧娴所言,谢家要翻案,得他相助,势必顺畅许多。
谢筝倚着庑廊柱子,垂着眸子沉默。
萧娴琢磨了一番,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不说陆家伯父,衍表哥那儿……”
第四章 初遇
话才说了一半,谢筝猛得就抬起了头,对上萧娴关切目光,她又抿唇低下头去。
对于未婚夫陆毓衍,谢筝是相当陌生的。
五年前,谢慕锦还未外放,谢筝去萧家做客,恰逢陆毓衍跟着父母来看望傅老太太,两拨人隔着半个园子匆匆一眼。
陆毓衍的母亲讲究眼缘,向萧家打听了两句,陆毓衍的父亲陆培元听闻是谢慕锦家的姑娘,顿时生出了结亲的念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家和谢家兴高采烈要做亲家,这婚事在谢筝还稀里糊涂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陆毓衍的事情,谢筝知道的不多。
他比她大两岁,生辰是十一月初七,两家合八字时,谢筝听顾氏念叨了一句,她记性好,听过的看过的轻易不忘,这才一直记住了。
要再说别的,都是萧娴半打趣半揭底似的说出来的。
等谢筝和萧娴先后离京,萧娴不知陆毓衍的状况了,也就不能与谢筝说了。
因而,谢筝对陆毓衍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年前。
“遇上了再说吧……”谢筝叹道,“一切要看陆伯父决断,毕竟是大事,本就不由他做主。”
萧娴牵了谢筝的手,安慰道:“也是,先不说那些了,早些睡吧。”
谢筝颔应了。
这一夜,她睡得倒也平静。
有了马车,度远胜之前,入京的前一夜,许是“近乡情怯”,谢筝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才闭眼。
萧娴起来的时候,谢筝也不能再躺着,麻利起身梳洗,又去厨房里领吃食。
提着食盒回来,浅朱正好替萧娴梳完了头。
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取出了一碗绿豆羹,一碟米糕,谢筝道:“驿馆里没什么好吃的,姑娘将就将就,等回到府里,再让厨房里备些姑娘喜欢的。”
萧娴转着眸子笑了:“这一路都将就过来了,我又不似你,最贪口福之欢。”
谢筝爱吃,但那都是闺中事情了,不想过了五年,还叫萧娴记着,她苦笑道:“姑娘快别笑话奴婢了。”
一声奴婢,让萧娴脸上的笑意淡了,她起身走过来,扶住谢筝的手,语气里几分难过几分别扭:“阿筝,我还是习惯你唤我姐姐,姐姐顺耳多了。”
谢筝垂眸,道:“姑娘,奴婢是阿黛。”
萧娴叹了一口气,想着今日要进城了,不管她习惯不习惯,都要改过口来,便狠着心点了点头,在桌边落座,让谢筝伺候她用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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