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又被敲了敲,外头传来声音,道:“陆兄,我是贾祯。”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见谢筝诧异,陆毓衍低声解释道:“这茶楼是他贾家的产业,他不去国子监的时候,多在这里。”
谢筝了然。
贾祯拱手进来,拉了把椅子在陆毓衍边上坐了,叹声道:“陆兄来了,怎么也不让人知会我一声?
不瞒你说,我心里慌得厉害。
好端端的,段兄叫人一刀捅死在河边,他明明昨夜还跟我一道吃酒的,你说说……
哎!楚昱杰那人吧,我跟他打的交道不多,但博士们都很喜欢他,就因为我的话,叫他下了大牢。
真要是他做的也就罢了,可他要是无辜的,我岂不是害了他吗?”
“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陆毓衍的指尖点着窗沿,道,“我有一事不解,你怎么知道那是楚昱杰的诗?”
“听说的,”贾祯摸了摸鼻尖,“就昨夜吃酒的时候,我吃多了,半醉不醒的,迷迷糊糊听见这么一句,大堂上问起来,我冲口就出了,说完我就慌了呀,从衙门里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回想,想到了现在,都记不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第五十七章 等着
滴滴答答。
才停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又开始落了下来。
陆毓衍没有关上窗,反倒是一把推出去,半启着的窗户全打开了,雨水随着风飘进来,凉得贾祯一个激灵。
“贾兄的酒量不差,”陆毓衍走回桌边,饮了口热茶,道,“你都半醉不醒了,其他人只怕早就倒下了吧?”
“哪儿的话,与段兄几个是没法比的,”贾祯讪讪笑了笑,突然眼睛一亮,一手做拳击掌,喜道,“叫你这么一说,倒是能除去几个人选。
我们昨夜去吃酒的总共也就八人,刚过戌初,李兄与金兄那两个怕媳妇的就先走了,曹兄、陈兄两位酒量远远不及我,我记得我还算清醒时,他们两个就已经趴下,叫人给扶回家去了……”
贾祯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他昨夜吃了不少酒,宿醉之后,本就头痛,大清早又出了人命事情,整个人都懵了,此刻回想起来,许多细节都不太清晰。
“他们走的时候,我肯定还没醉,若是那时听说的,断断不会记不得,”贾祯一面回忆一面点头,背着手在雅间里来回踱步,道,“那之后,就剩下我与段兄、易兄与柳兄了。
那酒肆的掌柜的说,段兄是清醒着自个儿离开的,那他就不会说醉话,自己不会说出来的。
看来,就是易兄和柳兄了,定是他们其中一人说的。
陆兄,我去问问他们两人吧?人命关天的事情,总要弄弄清楚,万一真因为我的一句话……”
陆毓衍放下茶盏,道:“我回头寻他们问问。”
贾祯垂着肩膀点了点头,见陆毓衍要离开,他赶忙起身相送。
一行人走到楼梯口,贾祯一脸纠结,犹豫再三,开口道:“昨天在清闲居里,段兄说话是不中听,易兄他倒是有心相劝的,还望陆兄别误会。”
提起昨日清闲居,早上松烟说过的话有一股脑儿地冲进了谢筝的脑海里,她低垂着头看着新换上的绣花鞋的鞋尖,不自禁咬住了唇。
虽没有亲眼瞧见当时场面,可谢筝设身处地去想,心里就酸得厉害。
她抬头瞄陆毓衍,哪知陆毓衍的目光亦停在她身上,叫他逮了个正着。
陆毓衍眉角微微挑着,轻轻“呵”了一声,不知是笑了,还是讥讽:“没什么误会。”
当时易仕源的那几句话,到底是相劝解围还是火上浇油,明眼人一听就知道。
贾祯与易仕源相熟,帮易仕源开脱几句,算是人之常情,可惜,别说陆毓衍不信,苏润卿都不会信的。
出了茶馆,松烟去叫轿子了。
陆毓衍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匆忙而行的百姓。
谢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会儿,又抬眸去看他。
陆毓衍身材修长,谢筝在姑娘之中不算娇小的,却也只到陆毓衍的肩膀处。
侧边看去,陆毓衍的鼻梁高挺,薄唇抿着,在秋日风雨里,透着股孤傲清冷之感,似是在周边筑起了一面看不见的墙,疏离极了。
仿若是察觉到了谢筝的视线,他稍稍偏过头来,桃花眼低敛,眼底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将那堵墙打碎,添了几分温和与亲近。
谢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冷风拂面,吹散了脸颊上的温度,唯有额头依旧热得厉害,就好像那夜抵在额间的那只手依旧贴着一样。
“怎么了?”陆毓衍问道。
谢筝一怔,视线没有回避,脑海里混沌得厉害。
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案子摆在眼前,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来仔细说镇江事情,单单一句“对不起”又苍白得厉害……
见她迟疑,陆毓衍的视线往下移,落在了谢筝的鞋尖,道:“鞋子小了?”
脚尖下意识动了动,谢筝摇头道:“正好的。”
陆毓衍眼底的笑容清晰了许多,把话题又转回了案子上:“贾祯、易仕源、柳言翰,你觉得是哪一个?”
哪一个先知道了诗词的来源?
是贾祯说谎,还是易仕源或者柳言翰半醉半醒间把事情说破了?
谢筝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她知道,陆毓衍看出了她摇摆起伏的心境,没有逼她,反而是寻了台阶与她,正如他那夜说的,什么时候谢筝想说了、能说了,再来说明,他就等着,只是等着而已。
眼下是时机不对,但最迟、最迟等到这个案子结了,她要与他说明白。
谢筝想好了,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只见过贾公子,对另两位公子的性情全然不知,一时也无从判断。不过,我感觉贾公子说的是实情。”
“为何?”陆毓衍问得随意,好像并不意外谢筝会如此推断。
谢筝听出来了,不由莞尔:“他若要搅混水,该把昨日在场的人都拖下水,而不是将那四人排除出去。”
“有理,”陆毓衍轻笑,见轿子来了,道,“不过都是推断,要知实情,问一问楚昱杰就知道了。”
问楚昱杰?摆明了在掩饰内情的楚昱杰会说实话?
谢筝疑惑,直到回到顺天府,在大牢里见到了楚昱杰,她才领会了陆毓衍的意思。
大牢中的味道依旧难闻。
楚昱杰抱膝坐在角落里,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更狼狈低落。
陆毓衍唤他,道:“我去过紫云胡同了。”
楚昱杰抬头看了过来,眼睛红:“阿渺还好吗?”
“她很担心你,说你是落雨前到家的,与你说得一样”陆毓衍道。
楚昱杰苦笑:“本就是实话。”
陆毓衍又道:“我还问了贾祯,他很不安,因为他的一句话害你进了大牢……
柳言翰很懊恼,说他昨夜若是没有急着走,而是把段立钧送回府中,也不会出这等事。
对了,还有易仕源,他也很懊恼……”
这番话陆毓衍说得很慢,每一个人之间停顿片刻。
谢筝紧紧盯着楚昱杰,观察他的反应。
听到贾祯的名字,楚昱杰很平静,神色里并没有多少怪罪的意思,柳言翰的话也只让他微微蹙了眉头,直到他听见易仕源的名字。
抱着膝盖的手倏然收紧,指节突出,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的眼底有恼意一闪而过,若不是谢筝盯着他,许是就错过了。
第五十八章 缄默
“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运气不好,正巧牵扯到了事情里,”楚昱杰抬手抹了一把脸,“昨夜我是吃多了酒,想抄个近路回家,才走了青石胡同,早知道会遇见段立钧,我就不从那儿过了。
不与他打上一架,我的手不会被他抓伤,就不会坐在这儿。
又或者,他不会在河边耽搁,早早回去,不至于丢了性命。
一诗罢了。
陆兄,不是我仗着文采欺他,段立钧的才学,别说是在清闲居里念了我的一诗,便是十、二十,他难道就能金榜题名了?
科举比的是考场文章,是殿试时的应答,不是那些诗作。
我还不至于昏了头,要为了一诗捅他一刀。”
楚昱杰说得很实在,但依旧是避重就轻,不肯吐露诗作落到段立钧手中的缘由。
陆毓衍多少能揣度他的心思,敛眉道:“你是觉得,段立钧平日另有树敌,亦或是运气不好,他的死跟你的诗没有关系,因而不肯将诗作的事情说穿?
等衙门里抓到了真凶,你就能从牢里出去,到了那时,那点儿芝麻绿豆一般的事儿也没人会来追问了。”
楚昱杰的下颚绷得紧紧的,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谢筝看得懂,他就是这般想的。
耳边,她听见陆毓衍低低的嗤笑声,伴着笑声,陆毓衍转身就走,行了两步,却还是顿住了脚步。
回到牢房前,陆毓衍背着手望着楚昱杰,声音沉沉:“郑博士早上来过衙门,特地叮嘱我关照你。
段立钧和你都是考生,科考有科考的规矩,依着旧例,放榜最晚拖到下月初,满打满算都没有半个月。
衙门里若寻不到真凶,你以为会如何?
官场不同于国子监,并不是每一桩案子都干干净净、清清楚楚。
段立钧是太常寺卿的孙儿,你呢?
你只是一个外乡来的监生,你有一气之下杀他的理由,你的手背是他抓伤的,你要当那个杀人偿命的凶手吗?”
“我……”楚昱杰的身子僵住了,双手用力抓了抓头,埋着头又不吭声了。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陆毓衍说完便走,转身时目光落在谢筝身上,朝她使了个眼色。
谢筝会意,并没有跟上陆毓衍,而是静静站在原地。
楚昱杰的双肩颤得厉害,就像是一头困兽。
谢筝猜,他埋在膝间的脸上定是布满了泪痕,即便不懂官场险恶,听了陆毓衍的一番话,楚昱杰也该清楚自己的处境,可他依旧不肯说。
“楚公子,”谢筝轻轻开口,叹息道,“父母双亡,你若再出事,你让楚姑娘孤身一人怎么在京中生活?”
提起楚昱缈,楚昱杰咽呜着哭出了声。
谢筝等了会儿,见他着实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只好作罢。
刚走开两步,突然听见了压得低低的声音,似是喃喃一般。
“总有人能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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