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仕源端着茶盏,氤氲热气遮掩了眼神,只听他笑了起来,道:“这话不对。段兄不爱做对牛弹琴的事儿,跟我们几个一起时,多是说些诗作、文章。”
陆毓衍睨了他一眼,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楚昱杰知道你跟他妹妹的事情吧?”
易仕源小口抿茶,半晌道:“应当不知情吧,因为他从未来跟我提起。”
“恕我直言,”陆毓衍沉声道,“门不当户不对,你……”
话才说到一半,易仕源便出声打断了:“易家也就是有些银子,一个七品官位,在京城里算得上什么?
苏兄、陆兄没有因父祖官位而忽略了同窗之谊,我又怎么可能去看低楚昱杰那样的贡监呢?
英雄莫问出身,以楚昱杰的才华,一朝金榜题名,未必会在易家之下。
陆兄出身旧都世家,又有萧家那样的姻亲,当年陆都御史选中谢家的时候,谢知府也仅仅只是一位大理寺丞,又无祖辈相扶,与陆家门户相差甚远,不是吗?”
饶是晓得易仕源爱拿陆谢两家说事,见他这般“引经论典”的模样,陆毓衍也不禁哼笑了一声。
不至于生气,却觉得好笑至极。
苏润卿转着眸子看易仕源。
若没有那段“引经论典”,苏润卿大概会为了这番“不欺少年穷”的言论而鼓掌,同窗相交,该看重的本就是人品、才华,而不是出身、家底,可偏偏,易仕源顺便刺了陆毓衍两句。
苏润卿与陆毓衍交好,自然不爱听人前背后那些讥讽之言,不由地又品了品易仕源的话,道:“易兄,旁的不说,楚姑娘已经及笄了吧?等楚昱杰得中进士,最快明年,最迟那就说不好了,便是中了进士,等了缺,平步青云还不知道是哪一年呢,你和楚姑娘,这不就耽搁了吗?”
“哪有事事如意的,”易仕源轻扬下颚,道,“门当户对、两情相悦,二者能有其一,已经是大幸了,不敢奢求。陆兄,你说呢?”
这就是明晃晃的亮了刀子了。
国子监里,别说是同窗了,便是祭酒、博士们都知道谢家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了。
两情相悦,这刀可够锋利的了。
苏润卿气恼归气恼,反驳又无从入手,只听得不轻不重一声响,陆毓衍把茶盏放到桌上,站起身来,连个眼神都没有给易仕源,大步走了。
易仕源没有送客,就坐在自个儿的位置上。
苏润卿按捺住心中情绪,对易仕源拱了拱手,跟着陆毓衍出了成衣铺子。
外头还在下雨。
陆毓衍打着伞,脚步加快,只看背影,似是置气模样。
苏润卿追了上去,偏过头一看,陆毓衍的脸上依旧淡淡的,几分疏离漠然,没有半点儿气恼。
无论是骂易仕源两句,还是开解陆毓衍,在这个当口上,似乎都不合适,苏润卿清了清嗓子,只说旁的:“易仕源与楚昱杰之间……”
“恐怕是他,”陆毓衍道,“他就是心虚,因而反复提起谢家,想要激怒我,免得我们再问下去。”
苏润卿一怔,复又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一副被气走的样子?”
桃花眼一抬,陆毓衍道:“没有实证,再问下去也没用,他只是心虚,又不是傻,不至于在口风上透了底。”
可易仕源也忽略了一点,越是闭口不谈,越叫人起疑。
易仕源跟贾祯一样,是昨夜和段立钧一道吃酒的人,不管在酒肆里的事情有用无用,都会努力去回忆生过的细节,而易仕源,除了刚进门时提了两句之外,再不肯说昨夜情景。
哪怕是被陆毓衍和苏润卿的问题逼得不好招架时,易仕源只说谢家,而没有提起昨夜来转话题。
昨夜的状况,他不愿意说。
第六十四章 宅子
雅间里,谢筝端着茶盏,笑盈盈听松烟说话。
最初的纠结过了之后,一人一边傻坐着实在有些尴尬,谢筝便向松烟打听起了京中的事情。
松烟也不意外,她才刚回京,便是还没有跟着主子去明州前,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出门不易,对京城肯定不熟。
他清了清嗓子,挑了桩去年热热闹闹的事情说起。
陆毓衍和苏润卿回来时,新的市井故事才说到一半,松烟没说过瘾,一面去开门,一面道:“下回得了空,我再给你说完。”
谢筝也是意犹未尽,笑着点头。
待落了座,谢筝给两人添茶。
苏润卿皱着眉头,道:“易仕源毕竟是官家子,还是监生。”
陆毓衍抿了一口茶,指腹擦着茶盏,道:“凶器、沾了血的衣服,诸如此类的证据,只要他不傻,早就处理了。”
谢筝一听,领会了。
他们认为易仕源是凶手,却没有实证。
监生与普通百姓是不同的,举监已是举人及第,贡监、例监,最次也是个秀才了,至于荫监们,父祖辈的官位跟座山似的在跟前拦着,衙门里轻易动不得。
就算是楚昱杰那样没有背景的贡监,最初时亦是衙役请他来回话,若不是他手背上有段立钧抓开的伤痕,只因他俩有些矛盾,是不足以让楚昱杰进大牢里待着的。
易仕源是秀才,父亲是个从七品的主簿,如此官位在京城里不敢说多如牛毛,但确实不够看。
只不过芝麻官也是官,易仕源有功名,不可能直接抓回来噼里啪啦打一顿再问话的。
眼下,能做证据的只有从水里捞起来的刀鞘。
要是把有“故事”的刀就好了。
万一是把寻常货色,可归不到易仕源头上去了。
留影坐在窗边,突然“哎”了一声,见几人都看着他,恭谨道:“两位爷,奴才刚看见古捕快他们了,急匆匆跑过去,估摸着是要回衙门去。”
古阮?
按说他应当是在胡同里向住户们打听情况的,匆忙回府,可能有些现了。
几人亦起身往顺天府去。
杨府尹不在书房里,听衙役说,他跟古阮几人去库房了。
顺天衙门的库房可不小,架子上分门别类放着以前的卷宗、百姓的户籍资料、土地宅子的买卖凭证,几乎都堆到屋顶了。
为了保存,一年四季都会曝晒,夏日里刚刚晒过,并没有什么霉味。
陆毓衍进去时,杨府尹等人正埋头翻着册子。
“大人这是在找什么?”陆毓衍问道。
杨府尹眯着眼从一堆书册里抬头,道:“青石胡同那些宅子的凭证。”
古阮帮着解释了一番。
青石胡同里正儿八经的住户不多,大部分是官宦、富商们另置的院子,或是养外室,或是宴客用。
因着不好见光,平素也就没有什么邻里走动,亦不晓得别家主人身份。
即便是主人来了,也多是夜深时,偶尔瞧见了,一来乌起码黑看不清,二来也不会去打量旁人,各自进门,不做打搅。
古阮道:“兄弟们问了一圈,有一家特别不对劲。
正是离河边最近的那一户,大门紧闭着,怎么敲都不开。
段公子死的位置离那户大门就几步路,捕头担心他们受牵连出了事了,就让我翻墙进去看看。
里头一个人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但家具摆设细软都在,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一尘不染。
家具用料做工都极好,是户有钱的人家,箱笼里的衣物多是年轻女子的,饰金银都不见了。
问了邻居,只晓得那宅子十天半个月会宴客,能听见丝竹声,但主家名姓,来往的客人是谁,左右都不清楚,但直到昨日都是住着人的,隔壁那一户与这家厨房隔了一面墙,昨儿傍晚有瞧见冒烟烧饭。
我想,这户人家就算不是凶手,恐怕也与凶手打了照面,匆忙收拾了金银,吓得躲起来了。”
谢筝讶异,在她看来,这可不是“吓得躲起来”就能解释了的。
青石胡同里的住户,主家身边丫鬟婆子小厮不缺,就算受了惊吓,主子们离开了,也一定会有下人留下来看宅子的。
走得一个都不剩,这就怪了。
“找到了。”杨府尹捏着手中册子往外走,库房光线昏暗,到了庑廊下,他才仔细看了,“汪如海?”
宅地的买卖都是要在衙门里登记的,从记载上看,那院子的主人是一个姓汪的员外,蜀地人,在京城做香料生意,那宅子是去年二月购入的,也有一年半了。
杨府尹把册子递给陆毓衍几人看,背着手琢磨道:“莫不是这汪员外养的外室?嫡妻在蜀地,京里再收一个,两头大?”
古阮拱手道:“大人,我去把那汪员外找来问问?”
杨府尹催着他赶紧去。
古阮带着两个兄弟,一溜烟跑了。
谢筝接过册子,盯着那买卖合同,指尖落在汪如海的落款印章上,沉吟道:“这个汪员外,在京中有几处宅子?青石胡同里的女子多起来了,会不会藏到他名下的其他院子里去?”
杨府尹一拍掌,连说在理,又唤了几个通判、经历、知事,并几个识字的衙役,钻进库房里翻册子去了。
陆毓衍也没闲着,问了杨府尹一声,从架子里搬下来一叠册子,一本本翻着。
谢筝看东西度极快,只找个名字,又不用把契约从头到尾记下来,越加快了度。
苏润卿看得咋舌,凑过去与陆毓衍道:“她那样翻,行吗?”
陆毓衍睨了苏润园一眼,便把目光落在了谢筝身上。
角落昏暗,谢筝又低着头,按说看不清细节处,可陆毓衍却看到了她的睫毛,细密纤长,时不时眨一眨,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像是阳光下绽放的花,又像是一盏灯,照亮了那处暗沉沉的角落。
白皙手指快翻动着,指甲盖圆润,衬得那双手白玉葱似的。
陆毓衍不禁微扬了眉梢,道:“天赋异禀,怎么不行?”
第六十五章 怪异
众人翻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就渐渐暗下来了。
毕竟是个雨天,天暗得也早,库房里不好多点蜡烛油灯,又硬睁着眼睛看了两刻钟,便暂时收拾了。
虽没有看完,但还是翻出了两处记载。
汪如海在东街上买了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做生意,又在离东街不远的银丰胡同里买了个院子。
世人喜欢讨个口彩,但凡是京中做买卖又不缺银子的,都想住在银丰胡同里。
汪如海运气不错,一个外乡商客,竟然叫他买到了一间。
杨府尹对着契书连连咋舌,这成交的价格,足够在东街边上的其他胡同里买上三四个院子的了。
“汪如海恐怕极少住在青石胡同里,”杨府尹摸着胡子叹道,“花了大价钱才入住银丰胡同,怎么也要一个月里住上二十来天的,沾沾富贵气,好让银子滚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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