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嬷嬷东一茬西一茬地想事情,突然觉得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叫她背后莫名就是一凉。
她寻着望过去,见是陆毓衍,不由下意识唤了声“衍二爷”。
陆毓衍淡淡道:“辛苦妈妈了。”
许嬷嬷想说“不敢不敢”,突然一个激灵,哎呦一声,道:“年纪大了,真是不中用了,陪着说了会儿话就累得慌。”
陆毓衍挑眉,前回苏润卿说许嬷嬷这人有趣,还真没说错,他勾起唇角,道:“妈妈去对面屋里坐一会儿,我让松烟给你送些茶水。”
许嬷嬷从善如流,迈着一点儿也不软的腿、挺着一点儿也不酸的背,大步进了对面屋里。
谢筝啼笑皆非,嗔了陆毓衍一眼:“妈妈好心来帮忙,你吓唬她做什么?”
陆毓衍垂眸看着谢筝,道:“妈妈是通透人。”
谢筝撇嘴,他这意思是许嬷嬷机敏,与他无关,但要谢筝说,分明就是陆毓衍那冷冰冰的态度让许嬷嬷径直走了的。
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陆毓衍问起了之前状况。
谢筝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示意陆毓衍走远一些,这才压着声儿道:“她叫辞念,是瘦马。
我们的推断没错,下手的是秦骏,其他人并无施虐,潘姑娘和宋玉澜都是被秦骏害得病重而死。
红线是用姑娘们的血染的,宋玉澜腿上、潘姑娘后腰上的匕首伤,恐怕就是因此而来。
程芷珊是秦骏的帮凶,被砸伤的叫芊巧,似是她买通了王护院,具体的事情,辞念就不知道了。”
饶是说得很简单,谢筝都不住浑身发冷,她下意识抬手搓了搓胳膊。
陆毓衍看在眼中,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有一些后悔,这些事情对谢筝而言委实有些骇人,小姑娘再是豁达,还是会不舒坦的。
早知如此,刚刚就该让许嬷嬷留下来,由她来说,而不是让谢筝来复述。
偏偏此刻在顺天府里,不晓得何时会有人经过,他不能好好安慰她一番,只能简单说了句“别怕”。
谢筝挑着凤眼看他,摇了摇头:“我没事,真的。”
陆毓衍沉沉看着她的眼睛,道:“芊巧还没醒,我现在要去向王护院问话,你呢?跟我过去还是去跟许妈妈说会儿话?”
“跟你过去。”谢筝浅浅笑了笑。
见她神色不似勉强,陆毓衍便允她同行。
大牢里突然被丢进了一堆护院,马福进去之时,就听见哎呦哎呦的呼声。
这些护院跟捕快们打了一场,浑身上下都有伤,酸胀得厉害。
马福问了一声,弄明白了谁是王护院,就把人提了出来,带到堂上问话。
杨府尹也过来了,坐在大案后头,哼道:“你跟芊巧是怎么一回事?”
王护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冤枉啊,小人是想帮着姑娘们逃出苦海的。”
用王护院的话说,他背主了。
他是秦骏的护院,对秦骏那些事情非常厌恶看不上,可他也没办法,就是混口饭吃,就算同情谁也帮不上忙。
宋玉澜死的那天晚上,管家和程芷珊让他们几个把人抬上山,挖个坑埋了,一定要挖得很深,别一下雨就被冲出来了。
这种事,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做了,光王护院抬出去埋的,宋玉澜就是第三个。
当时守在宋玉澜屋里的正是芊巧,她暗悄悄塞了好些金银首饰给王护院,让王护院别埋宋玉澜,要让外人发现她。
王护院一是为钱财所动,二是也厌恶帮秦骏做这种丧德之事,就答应了。
他和另一人抬着宋玉澜上山,累得够呛的。
王护院装模作样挥了两铲子,便故意与同伴抱怨,说管家和程芷珊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动动嘴皮子,吃力的是他们两个。
同伴被他说得火气直冒,连声附和。
“小人就跟他说,前头不远就是安瑞伯府的庄子了,小伯爷跟秦公子闹掰了,连带着伯府的下人看见小人几个都甩脸色,不如就去庄子那儿绕一圈,把宋玉澜的衣料故意刮下一丝留下证据,再扔下水去,等天亮漂到城外,衙门里来查,肯定会找安瑞伯府麻烦,这样一来,就当出一口气,”王护院顿了顿,道,“小人想,衙门查案,肯定会查到小伯爷与秦公子不合的,到时候怀疑是秦公子嫁祸小伯爷,那就等于查到真凶了。小人是贪财,是替秦公子做了恶事,但小人也是想出力的。”
杨府尹眯着眼睛,摸了摸胡子,道:“你之前帮着埋过两个人?可还记得地方?其他人埋的呢?”
王护院咬着牙点头:“小人记得地方,其他人,看他们肯不肯说了。”
杨府尹依着王护院的口供,把其他参与过掩埋的护院带上来,碰见不肯说的,大刑伺候。
杀鸡儆猴,有一个受了刑,余下的就老实了,乖乖交代。
杨府尹满意极了,让马福带着捕快、仵作,押着那几个护院去把所有埋了的姑娘找出来。
有那庄子,有人证,有惨死的数位姑娘,秦骏的所作所为又是那样的禽兽不如,杨府尹想,他都不用亲自带人上秦府与秦家上下费口舌,只要把这一份案卷递到御书房的桌上,圣上就会收拾秦骏了。
既破了案,又不用惹一身麻烦,如此甚好,甚好!
杨府尹哼笑一声,拍着惊堂木,道:“去带程芷珊。”
第一百二十二章 韧劲
程芷珊跪在大堂上,她跪坐的姿势与旁人不同,更像是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并无一丝一毫的窘迫,也没有了庄子里偷袭芊巧的恶气,她显得很平静,仿佛她此刻置身的并不是顺天府的大堂,而是哪家姑娘的女儿宴。
如此反常,让谢筝心里泛上一个念头:这程芷珊,当真可怕。
一人凶徒,一个助纣为虐之人,让旁人真真恐惧的不是她手上沾了多少鲜血,而是她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恶行。
她的无所畏惧,才让旁人望而生畏。
辞念说,程芷珊是秦骏的亲信,如此想来,倒不难明白小伯爷那番话的意思了。
小伯爷与秦骏交恶,不再出入青石胡同,为了就是眼不见为净。
程芷珊的状态也让杨府尹吃了一惊。
拍了拍惊堂木,杨府尹道:“辞念一五一十都说了,护院去挖从前掩埋的姑娘们了,程芷珊,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程芷珊抬起眼帘,静静看着杨府尹,道:“大人想听什么?”
也许是在教坊司长大,程芷珊说话的语调婉转,这句话出口,就想他们在谈论的并非案情,而是她在问杨府尹想听什么曲子。
如此胆大,杨府尹气极反笑:“怎么?你还给你的恶行编了词不成?”
程芷珊笑而不答。
杨府尹摇了摇头,想再拍惊堂木,提起来了,又缓缓放了下去,道:“你祖父为官时,曾在仕途上提点过我几句,我今日不打你板子,贤侄,你来审。今日不说实话,明日再提到堂上,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似乎是提到了祖父的关系,程芷珊的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只那么一瞬,却也不像之前那本无所谓了。
陆毓衍站在中央,居高临下看着程芷珊:“罪证已经够了,秦骏逃不过,你说与不说,对他都一样,你也不用妄想秦骏能保下你,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程芷珊拧了拧眉心。
“你也许还心存侥幸,以为驸马爷会拉秦骏一把,别天真了,驸马爷只会跟秦骏划清界限,这些罪名,驸马爷拉不动的。”陆毓衍顿了顿,又一字一字道,“就像当年程家倒台,安瑞伯不曾拉过程大人一把,他连从教坊司里捞你出来都不行。”
提起当年旧事,程芷珊的眼睛骤然红了。
那年她还很小,连抄家意味着什么、教坊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都弄不明白。
母亲死在了进京的路上,几个婶娘也是病体缠绵,却一个劲儿跟她说,等到了京城,看在两家定亲的份上,一定会求安瑞伯出手相助的。
教坊司是个可以使银子的地方,只要安瑞伯愿意,小小年纪的程芷珊可以脱离苦海,哪怕以后给小伯爷当个通房,哪怕彻底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也比在教坊司里强。
这些期望,撑着她们到了京中。
婶娘们想尽了办法,用身子用一点点攒下来的银子买通奉銮司乐,去给安瑞伯递信,一个月又一个月,石沉大海。
她们终于醒悟过来,安瑞伯不会救程芷珊了。
希望的破灭成了压倒婶娘们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年秋年,祖父叔伯被问斩,神娘们接连撒手人寰,只余下程芷珊一人,孤零零地在教坊司里,一年又一年地长大。
恨吗?
不恨的。
安瑞伯没有必须救她的理由,
因此多年以后,遇见小伯爷时,她心中也无恨无怨。
这人当年只比他大几个月,自个儿还迷糊呢,能顶什么用。
不过就是一个定亲过的陌生人而已,小伯爷不欠她什么,她不欠小伯爷的。
可这么多年来,程芷珊也懂得了教坊司里的规矩,只带她一人离开,对安瑞伯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还是视而不见了。
程芷珊怔怔想着陆毓衍的话,能救的尚且不救,不能救的,林驸马又怎么会出手相救呢?
人心,都是自私的。
自保,是人的本能。
若今日把她当作弃子就能够脱身,秦骏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
可反过来,哪怕她说与不说都没有任何差异,程芷珊还是一个字都不想说。
她喜欢秦骏,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最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做抛下别人的那一个人。
那种滋味,程芷珊一清二楚。
她已经品尝过的酸楚,她是不会再喂给秦骏的。
哪怕这份心,秦骏也许根本不在乎。
程芷珊笑了,眉眼弯弯:“我很后悔,后悔没有早些发现芊巧的小动作,后悔没有早些烧掉所有的罪证,后悔没有早些把所有人都灭口。”
陆毓衍见她如此,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回转过身,朝杨府尹摇了摇头。
谢筝望着程芷珊的背影,低低叹息一声。
姑娘家的心思,姑娘家最明白。
为了心上的那个人,打定主意不说,那无论是什么样的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都是撬不开她的嘴的。
骨子里的那股韧劲,以及心中的爱慕,足够支持她到咽气。
杨府尹挥了挥手,示意马福等人把程芷珊带下去。
结案要的信息已经足够了,程芷珊的结局已经注定,无需对她动刑了,这也算是这么多年之后,他对程大人当年提点之恩的一点回报吧。
程芷珊被带回了大牢之中,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让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她在牢房角落里坐了下来,双腿抱膝,透过小小的、被铁柱阻隔的窗户看着外头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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