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昨日单老七到过酒肆,衙役少不得来查问,酒客们不爱与官府打交道,除了看热闹的,还能剩下几成生意?
陆毓衍问那店小二道:“你说他求仁得仁?”
店小二摸了摸鼻尖,眼睛直往楼上瞟。
松烟会意,掏了些铜板与他:“大清早的也不消吃酒,弄几样清口小菜,再添壶茶。”
来客上道,店小二喜笑颜开,招呼几人坐下,去厨房里端了几碟梅子花生,又切了半只鸭子:“这些菜色,不仅下酒,做零嘴儿也好。”
大清晨的没其他客人,店小二便在隔壁桌坐下,与陆毓衍几人说道单老七。
“客官昨日撞见他,是不是觉得就是个醉汉,又不体面?”店小二问松烟。
松烟呵呵笑了笑,没说话,但面子上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昨夜天黑,但酒肆灯火通明,他看得清楚,那醉汉一身衣服皱巴巴油乎乎的,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没有换洗了,浑身一股酒气,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别看他那个样子,放在一年前,那也是咱们旧都里头有些头面的行商人。”店小二道。
依店小二所言,一年前的单老七与现在截然不同。
单老七在城里有两座宅子,在最热闹的南大街上有一家做成衣的铺面,店里的蜀锦、江南丝绸,挑花人的眼,铺子里的师傅手艺都不错,哪怕价格有些贵,但生意一直不错。
他不仅有钱,还有名声,月月供着几家善堂,也资助了十来个穷书生念书,相熟的人家遇到困难,他也是最热心的。
“那时候,没人叫他单老七,都喊‘七老爷’。”店小二道。
单老七年纪不大,生意红火,有人劝他出银子捐个官,他说自个儿没那个本事,不如省下银子在供几个书生,也许能供出个进士老爷来。
单夫人是单老七的表妹,夫妻青梅竹马,婚后儿女双全,日子好得不得了。
天有不测风云,单老七去江南采买料子,十四五岁的儿子突然病重,请去的大夫连连摇头,同胞妹妹去城外寺里给兄长求签,马车翻下了山,当场就没了。
单夫人当即就厥过去了,没两日,儿子也没熬住。
等单老七从南边回来,儿女都已经没了,连单夫人都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没撑到见单老七最后一面,也过了。
单老七高高兴兴归家,哪想到妻子儿女都不在了,压根扛不住,整个人都垮了。
“哪里还有心情做生意?”店小二摇了摇头,感慨道,“整日里就喝得酩酊大醉,最初那半年,要死要活了好几回,被人救下来了。他吃醉酒的时候跟我说过,‘不想活,活着没意思,但自个儿了断,也没那个勇气’,过一日算一日的。
也就一年,家业全败了,宅子也归了别人,夜里醉在哪里就睡在哪里。
他是身无分文的,我们老东家从前受过单老七的恩,所以他来酒肆里吃酒,都不收他银子。
老东家总说,他这个样子了,连酒都喝不上,真的让他生不如死。
你们跟我说他死了,我想着倒也不错……”
虽说人生多有起伏,谢筝自己也经历了一夜之间天上地下,可各人苦痛都是不同的,家破人亡的悲剧,无论摊在谁身上,都是一场浩劫。
对于单老七来说,如此也许是一种解脱。
店小二一拍脑袋,道:“说起来我倒是想到了,昨儿个好像是单老七儿子的忌日,我昨天给他拿酒上菜时,他问我要了两个杯子,说要跟儿子喝一杯,我当时忙乎,也没细想,这么一说,可真毛得慌,别不是爹俩个喝着喝着,他儿子就把老子叫走了吧?”
一面说,店小二一面拿手搓着胳膊,笑容讪讪。
能打听的都打听了,陆毓衍和谢筝出了酒肆,不疾不徐往前走。
“照店小二说的,单老七应当是失足。”谢筝低声道,“他从前没有与人结怨,如今落魄到这个地步,谁还会想要他的性命。”
陆毓衍微微颔首,又绕回了河边。
衙门的人都不在了,围观的百姓自然也散了。
河岸边,只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盘腿而坐,静静看着河边,眉宇之间透了几分忧郁。
听见脚步声,书生半抬起头来,看着陆毓衍道:“你也来拜别七老爷?”
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陆毓衍的衣着装扮皆富贵,不是需要单老七资助的穷书生,他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是我眼拙了。”
陆毓衍道:“我只觉得可惜。我的小厮昨夜被醉酒的单老七撞到,若他拉着单老七说道一番,甚至争吵一场,也许单老七就不会走到这河边,以至于落水了。”
书生挑眉,大抵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歪理,他失笑着摇了摇头:“我也觉得可惜,他分明说了昨日再醉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是说他生无可恋,一心求死了,还是他想要重新振作,不再用黄汤来逃避痛苦?
陆毓衍直截了当问了。
那书生叹息,道:“他想要重新站起来。”
书生姓杜,家境穷苦,全靠单老七资助才能继续求学。
杜生与单家女儿情投意合,一年多前,他得中秀才,求单老七应允婚事。
单老七要添一个秀才女婿,笑歪着嘴同意了,却没想到,后来会出那样的变故。
这一年里,杜生一直在开解单老七,收效甚微,他也没有放弃。
三天前是单姑娘的忌日,杜生又好好与单老七说道了一番。
“第二天天亮,他来找我,说姐儿给他托梦了,让他别在浑浑噩噩过下去,他这个样子,他们三人在地底下看着,真是难受极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府衙
勤奋、努力的单老七一直都是妻儿心中顶天立地的厉害人,突然得了女儿这么一句话,单老七醒了。
他不想让他们失望。
单老七从前教子极严,儿子十四五岁了,一滴酒都没让碰过,单老七总与他说,等他说了亲要娶媳妇了,他们父子不醉不休。
如今已经没有那一刻的,单老七选择在儿子忌日里再饮一次酒。
一来他们父子两人也碰过杯了,二来他往后就再也不沾酒,从头再拼一把。
可偏偏就是这最后一杯酒,让单老七命丧于此。
这大概是天意吧。
从河边到应天府衙并不远。
陈如师得了消息,带着手下众人一并迎了出来,态度热烈且恭维。
有那么一瞬,谢筝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站在这里的并非是年轻的陆毓衍,而是为官多年、身居要职的陆培元。
“昨夜歇得如何?陆巡按舟车劳顿,昨日不敢去打搅。”陈如师堆着笑道。
“陈大人客气。”陆毓衍一面说,一面随着陈如师往里走,到了大堂外,他顿住了脚步,问道,“早上抬回来的单老七呢?”
陈如师的额头青筋直跳,心里暗暗叫苦。
大清早的事情,果然没有瞒过陆毓衍,而且这陆巡按动作还真快,转头就晓得那醉汉身份了。
如今精明,该说虎父无犬子,还是他这一回要倒大霉了?
陆毓衍作为巡按来到应天,陈如师自然是把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清楚楚了,知道他不仅在京里断了几个案子,放外差的缘由只怕还是为了镇江知府谢慕锦一家的死。
谢家案子是陈如师判的,人证物证俱在,可以说是简单清楚。
只要陆毓衍别鸡蛋里头挑骨头,陈如师自认还是可以应付的。
他清了清嗓子,道:“单老七是孤家寡人,妻儿都没了,他在落魄前名声很是不错,我和几位大人正在商议,官府出面替他收殓入葬。一口薄棺一块碑,也没多少银子,只盼着莫要寒了城里乐善好施的百姓的心。”
陆毓衍睨了陈如师一眼,道:“还是大人考虑得周道。”
“哪里哪里!”陈如师摸着胡子,眼睛眯成了缝。
谢筝跟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虽是面无改色,心里不由冷笑一声。
一行人到了堂内,几位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等一一见了礼。
“陈大人,”陆毓衍抿了口茶,没打算慢慢听陈如师说他这几年为官的心情体会,他道,“我为官不久,也是头一回放外差,各处规矩,若有不够周全的地方,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如师一怔,下意识道:“不敢当不敢当。”
“巡按到府,都要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我们还是依着规矩来,”陆毓衍站起身,拱手道,“还请大人取案卷来。”
陈如师不好拒绝,让同知金仁生引路,给陆毓衍在后衙备了间书房,又让衙役把一叠叠的案卷搬了进去。
案卷整理得很仔细,依着年月,清清楚楚的。
谢筝嘀咕道:“可见他用心。”
陆毓衍听出谢筝话里对陈如师的不满,不由浅浅笑了笑,趁着无人注意,勾了谢筝的手指,在她掌心捻了捻。
痒嗖嗖的,谢筝反手握住陆毓衍的手,不叫他再作怪,嗔道:“不过就是因为你来了,要不然,他今儿个还能说出那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谢慕锦在镇江五年,与陈如师也打过不少交道。
哪怕谢慕锦从不在谢筝跟前说道官场长短,谢筝还是对陈如师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陈如师是个极其怕麻烦的人,不求出挑,只求平顺。
这样的官老爷,在谢家出事后迅速结案,不管他是不是叫人收买了,谢筝都不觉得意外。
而今日这一桩,若不是陆毓衍来了,以陈如师的性子,肯定是大手一挥,让义庄抬了单老七走,后头的事情万事不管了,哪里会有什么薄棺石碑。
金仁生又带着人送了几叠案卷过来。
陆毓衍松开了谢筝的手,与金仁生道了谢。
相较于陈如师的幼滑,金仁生一本正经极了,确定陆毓衍没有别的吩咐,这才退出了书房。
陆毓衍随手抽了本案卷,坐在大案后头翻看。
谢筝认真看着案卷的分类,皱眉道:“应天府的这些案子,只有少数几桩没有结案,太少了些。”
断案一来讲究证据,二来也要有几分运气。
哪怕是再勤勤恳恳的知府,手上都会有一些未结案子,有些是时间太久了,有些是案情不够清楚。
谢筝记得清楚,当时谢慕锦的书房里就有不少这类案卷,每当得空之时,谢慕锦都会重新梳理一遍,以求进展。
但陈如师这里,未结的极少。
镇江、太平两府加在一块,总没有应天府地方大。
谢筝哼道:“也不知道有多少是跟镇江的案子一样。”
陈如师为了结案,只怕没少办稀里糊涂的案子,这些案卷整理一番,要抓陈如师的小辫子,还是极有机会的。
陆毓衍翻着手中的案卷,突然想起桩事情来,与谢筝道:“你让人取了这几年意外身故或是自尽的案卷来。”
84/199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