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华向来便是个喜好猎奇之人,当下便也不将那俩小厮的无礼放在心上,转身便进了里屋,去查看那妇人的症状。
自打他们一进屋他便注意到了,所经之地便流了一路略有些腥臭味道的黑血,自那脏旧的担架之上流下来的。
果然,就在那妇人的左腰侧处,有一道寸余长已然血肉模糊的伤口,虽不算太长却很深。且似是被什么尖锐的物件捅进去拧转了几番,伤口格外狰狞不说,几乎叫人不忍直视。
但沈灼华那时却是来了兴致,毕竟是游手好闲了许多时日,好不容易送上门来一个能够值得重视的挑战,怎能叫他不摩拳擦掌的亮出看家本领。
只是外边那两个一直呱噪不休的小厮颇令他不快,毕竟议论的只是些大户人家的妻妾争风吃醋的事情,令他全无兴趣。
再说那妇人,已然是命悬一线陷入了昏迷。
自伤口处流出腥臭黑血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捅入腰侧的那把利器之上抹了让人十分痛苦的剧毒之物。
那伤人之人的心思居然这般歹毒,令彼时生性凉薄的沈灼华都不禁心生不忿。
既然那人愈是想狠狠的折磨这妇人,那他便愈要治好她,好好的救回她的性命,叫那歹毒之人不能如愿以偿。
是而他简单的做了番准备,将那妇人麻醉倒了之后,便以一把薄薄的长刀划开了她腰侧的肌肤,分开肌理与经络,将那颗已然因剧毒坏死且还在不断蔓延其他地方的肾,给生生取了出来。
然后以药棉缝合伤口,敷上草药,用纱布蒙上。
中途那俩小厮等得不耐烦了,曾进门来催促过一次。
正好这时沈灼华也听烦了他们二人的喋喋不休,不过略施了些三白草的药粉,便让他们与堂间的冰冷地上睡了整整一宿。
他也以这一宿的功夫,将那毒十分刁钻的解药给研制出来了。
至此那妇人的性命已然保住了,只是人生来便有两颗肾脏方是常理,这妇人如今只余下了这一颗,虽于性命无忧,但往后的日子过得定然要比常人辛苦些。
是而第二天一大清早,那俩小厮腰酸背痛歪着脖子将人抬回去时,他还在于此事上耿耿于怀,没能将那妇人留下来以观后效。
只是后来他这医馆便再也没有那户人家的人出现,他一直都不知那妇人被抬回去之后,究竟还能活多久。
再往后他便搬离了长乐城,来到了这座千里迢迢之外的边境山城。
直到如今,他方才知道当初那位生死悬于一线之间的妇人,竟是这些年做菜绝佳让他赞不绝口的近邻,秦姑。
静静地听完了他所说的这些话,齐念只低垂着脖颈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灼华倒是一副深有感触的模样,叹道:“原来当初我曾救过她一命,才有了这么些年来一饱的口福。我总以为现下没能救活了她,是我欠了她这么多年以来的照拂,心中当真是愧疚难安的很。只是那时一命倒是抵消了如今这债,当真是叫我心中好受了许多。”
他倒是坦然了,只是齐念却不由得更加难受了。
一想到秦姑曾受过那般常人都不敢想象的苦难,她的心中便如同万虫啃噬,辗转难安。
忽得她似是抓住了什么细节,抬脸问道:“师父,当年那两个送秦姑去问诊的两个小厮,是不是长乐城国相华府来的?”
沈灼华低头细想了一阵,方沉吟道:“好像是的。因着我对这件事情一直都念念不忘,是而他们那夜呱噪之言便也记了些在心中。仿佛是华府中的国相夫人瞧不过房中妾争宠,便拿了她的乳母的错处,将人狠狠的折磨了一番。如若不是遇见我,那夜必定要去见阎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往事重现
果然如此。
齐念不禁冷笑了起来,心中大概将当年的前尘往事都给捋顺了。
就在三十年前,当今皇帝那时不过刚刚登基,因是强抢了昭文太子的天下,唯恐今后的江山不固皇位不稳,是而开始了一场朝堂之上的残酷血洗。
而她那外祖父慕容将军,因着曾将长女嫁给了昭文太子为太子妃,是而便理所应当的被视为前太子一党,不由分说给扣了顶叛国作乱的罪名,就给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了。
当初权势滔天枝叶繁茂的偌大一个慕容府,被砍得砍发配得发配,竟到最后只余了两个孤女能得以逃脱此难。
齐念的姨母,也就是慕容府的大小姐慕容婉霜,因着身上有着曾被先皇钦点封为太子妃的这一道圣旨,且皇族本就最为忌讳的便是对自己人赶尽杀绝,生怕沾染了半点儿天下人千夫所指说是残暴君王,是而也就随了太子一起,废除封号贬为庶人监禁了起来。
至于后来姨母是如何逃脱了长乐城而辗转来到这天阴城隐姓埋名了三十年都不曾被人发觉,想来其中的隐情也是曲折难解。
其二便是齐念的娘亲,随了外祖母姓氏的秦墨仙。她因着自幼便没养在慕容府中,鲜少有人知晓这二小姐是什么样的,且又是在她两三岁时慕容府便遭了这灭顶之灾,是而逃脱了去也就容易了许多。
秦墨仙虽曾贵为世家之嫡女,但奈何身负乱臣贼子要杀头的罪名,不得不对往事三缄其口绝不再提,便也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姑娘似的慢慢长大了。
再然后,她便嫁给了齐念的亲生父亲,当朝的炙手可热势绝伦的国相华章为妾。
想来那也只是个贪图美色的伪君子,轻易不会付出真心。不然又怎会叫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外流落了十数年,直到手中缺少了能够拉拢关系的棋子,才派人出来寻呢。
前世正是周氏为了以齐姝来假冒齐念国相小姐的身份,而将不过刚刚及笄的齐念给卖入了青楼。
而齐姝正好假借这看似高人一等的身份,嫁给了四皇子李锦玉为正妃。
这还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齐姝踩着齐念的肩头探出了身去,又语笑嫣然的夺去了她曾经最为深爱的那个人。
低眸敛去了眼底那抹冰冷的讽刺之意,齐念只轻声道:“怪不得自我记事起,秦姑便格外体弱多病些。想来这次她会因伤寒而病逝,也是因为当年剧毒入骨而叫师父不得不替她摘了一颗肾脏,而留下的残缺吧。”
“应是如此。”沈灼华面色黯然的又抚了抚下颌的那一把白须,抬眼凝重的看向了齐念,“念儿,为师算是最清楚你的性子了,你虽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是极有计较的。如今秦姑既已然去了,你可有什么打算,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齐念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暖意,虽说当初拜这个师父她是有私心的,沈灼华也只是乡野生活太过寂寞,偶得一顽徒任由自己调教,便也就当作日常消遣打发时光罢了。
但这些年终究是相处出了真正的师徒之情,如今师父这一句关怀,也是实心实意叫她能体会到的。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不能说的太过直白通透了,只言辞委婉的道:“如今秦姑已逝,我于这行山村除了师父便也就没有旁的牵挂了。我也不知师父与小七究竟是何身份有何意图,但依着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只想说,这行山村在数十年前或许还是个能躲避是非的世外桃源,但如今却是众矢之的。你们若是有其他的去处,还是早早的离开这里最好。”
想起前世在她十八岁那年,这不起眼的偏僻行山村竟忽得一夜之间遭遇了全村屠尽的灭顶之灾,当时还上达天听,皇帝大为震怒下令彻查,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不论这事情是因何而起,前世她因遭遇得磨难太过导致心念都已然麻木,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是打从心底里不想毁了这座盛开着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小山村。
沈灼华倒是微有些疑惑,看着她面色十分倦然的模样没有再细问,只“唔”了一声,道:“你这样子实在是不太好,待会儿我给你炖碗药让阿瑶给你端去,你便先去歇息吧。”说着转身就去瞧瞧秦姑的后事办得如何了。
齐念不禁抬眸看了看这漆黑夜幕之上的那轮银色弯月,旁边漫天的星辰倾洒在天空各处,端的是叫人精神一振,心中豁然开朗。
她的眼前忽得闪现而过一个人的眼眸,也是这般的星星点点清澈明亮,恍若银河落凡尘。
这夜本以为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谁知双眼一闭竟就睡过去了,一睁开即已天亮。
在接连不断且乱七八糟的梦境之中,齐念忽得只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突破的困境。
虽说人死如灯灭,去了之后在这人世间便再也没有了意义,即使尚有气泽残存,也会随着生者的记忆渐渐消散,直至全然不见。
但若是都这么想,恐怕这世上便也就没几个人了。
算上去齐念也能说是曾死过一次的人了,于活着并没有多大的执着,只是一心想着要保护自己的至亲,不再像前世那般留下无穷无尽的遗憾。
可是她这样机关算尽费尽心思,依旧没能留住姨母与秦姑的性命,还叫她们一人抱憾而终,一人苦难终生。
于前世而言,就算她已然重生一次,也并无多少变化。
那么既然如此,她在这世间走过两遭,又有什么意义呢?
带着这个令她无比困惑的难题,她随着沈灼华的张罗之下,将秦姑妥善的下葬在了一处风景清幽荒无人烟的好地方。
茫然举目四顾了一番,忽得只觉这里有些眼熟。
对了,这是九岁那年她年少顽皮,因在山间挖参玩得久了些而致回家后得了热病高烧不退,秦姑吓得跟什么似的,忙到处烧香拜佛求得神仙符咒,就埋在了这里。后来她的病好了,再来这里还愿祈福的时候,便挖出了那一块据说是山神所赐的玉珏。
想到了这里,她不禁伸手入怀中,摸了摸那块触手生温的莹白羊脂玉。
真好,它还在,虽然之前有人想将它夺去,却叫她给守住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日暮穷途
耳边忽得传来阿瑶忧心忡忡的声音,“小姐,你若是伤心就哭出来吧,别这样憋着,叫我看着挺害怕的……”
齐念这才回过了神,目光萦绕间只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双眸凝重面含哀戚。
她不由得带着倦意微微一笑,“我之前是挺伤心的,不过现在不了。再如何伤心秦姑也不能活过来,她终究都是要沉睡在这黑压压冷冰冰的地底下,不过数年便会化作一副白骨,尘归尘土归土……不知故人,不念前生。”
沈灼华皱眉道:“念儿,你莫不是魔障了?”
齐念反倒笑的双眼盈盈生波,问他,“师父,究竟何谓魔障?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又想不通一些事情而已。”
说着她便摇摇晃晃的转过身,逆着风,迎着清晨微微刺目的晨曦,跌跌撞撞的走了。
阿瑶忙想跟上去扶住她,却被沈灼华给叫住了。
“让她一个人走,她总会想明白的。”
阿瑶素来都是一根筋的人,她在下定了决心认齐念为主后就连一手教导她的原主人的话都不听了,也曾与自幼便相依为命的兄长大打出手过,就别提这个须发皆白的怪老头了。
但这时她眼看着小姐那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忽得就听进去了那老头的这句话,乖乖的连一步都未曾追上去。
因着她在那副貌似柔弱实则十分坚强的身躯之上,第一次看出了迷惘与不知所措。
这让她感到很陌生。
将秦姑送走了,齐念回去又窝回了她睡了十几年的小床上,自头天上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期间阿瑶曾往她口中灌过一次沈灼华亲自熬的苦药,只光闻着那味道就能让人腹中翻江倒海想吐了。
也亏得他定力好,竟然端来时还面不改色的。
阿瑶只兀自强忍着,又是憋气又是换气的好不容易待齐念面色淡然的全给喝下去了,便忙推门出去,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许久方才缓和了过来,待她将药碗送去厨房时,发现阿月正蹲在后院的井边大吐特吐,几乎没将肚肠都给吐出来了。
路石捏着鼻子站在一旁给他顺着后背,抬头便看见阿瑶正满面疑惑的看着他们俩,便不由得有些尴尬,苦笑道:“先生喊人去烧火炖药,阿月跑得没我快。”
阿瑶看着阿月那双泪汪汪的眼眸加上通红的面颊,不由得心中了然。
也多亏了这些汤药,这几天几乎粒米未进的齐念在清晨起床时,竟觉得整个人都精神焕发神采奕奕的,真不似是消沉了数日的模样。
秦姑这事出的实在是突然,齐府中那摊烂摊子尚还未见结局,虽然已经是定局的事情了。但齐念总有些心神不定,便就向沈灼华提出了辞行。
她如今已然不是当年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像个小大人似得问东问西的小姑娘了,而是齐府中名正言顺的四小姐,这座小山村已然不是她能长留的地方了。
沈灼华心中当真是感慨万千,本还想多留她几日,好叫他那傻愣愣的七小子回来与她见一面,现下看来是不能成行了。
是而他只送给了他这小徒儿几本珍藏的医书,十分潇洒道:“如此,你便先行回去吧。这几本书我记得你曾经很想看来着,只是那时你年纪尚小阅历不够,看了也是强吃硬塞没多大用处。我看你如今倒是长了不少见识,眼界也开阔了不少,就带回去多学学吧,总归是有益处的。”
齐念亲自接过了抱在怀中,感激道:“多谢师父,徒儿回去一定好好看好好学,不叫师父失望。”
沈灼华又想了一想,破天荒的竟似斟酌着用词,方犹豫道:“我那七小子,你知道他整整年长你五岁,如今都已然到了行加冠之礼的年纪了。只是他一直都未曾娶妻,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不知你可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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