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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有雨——明开夜合

时间:2018-12-01 10:26:24  作者:明开夜合
  冰柜就摆在门口檐下,昏昏暗暗的一盏外灯,灯下蚊子嗡嗡乱绕。
  打开冰柜,寒气扑面而来。
  “喜欢什么口味?”
  “草莓。”
  “没有。”
  “巧克力。”
  “没有。”
  “芒果。”
  “也没有。”
  “那有什么?”
  “只有这个。”叶嘉树拣出一支冻得梆硬的冰棍。
  “……”
  “凑合吃吧。”
  两人沿着石子路往回走,把冰棍嚼得嘎吱嘎吱响。
  石子路上一排刚立没多久的电线杆,没有路灯,但月色皎洁,两侧水田里被照得发亮,能听见蛙声。烟火已经放完了,远山近水的寂静。
  “宋菀。”
  “嗯?”宋菀转头。
  叶嘉树正看着她,那眼神她觉得陌生,好像他不仅仅是在看她,是透过她去看一些更本质的东西,一些,生命里不得不臣服的东西。
  叶嘉树叼着冰棍,双臂交叉垫在脑后,话含混不清,“我俩挺像的。”
  懦弱的人才会粉饰太平,可他们又不够懦弱,被本不重要的责任感束缚,一生困于不得解脱的囚笼。
  他羡慕阿顺阿吉和阿喜,茫茫红尘中他们活得像这月光下的青稻田,为风折腰,不听人命。
  宋菀感觉有冰雪一样痛感在渐渐掏空她的心脏,是了,她为什么既感到害怕又想要靠近,因为相似。
  可如果不是认识了这份相似并与其观照,她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悲哀。
  
 
  ☆、第十四章
 
  镇上灯火皆寂,街头的脚步声能一直传到街尾。他们把车停在镇口,踏着干净的石板路走回旅馆。越过电线杆头顶是明净的夜色,月亮像个黄澄澄的荷包蛋。
  这晚宋菀睡得并不平静,从凌晨开始肚子便一直闹腾,往厕所跑了几趟,上吐下泻。不得已给叶嘉树拨了一个电话,让他帮忙问问前台有没有药。
  没一会儿,听见敲门声,宋菀强撑身体前去把门打开。
  叶嘉树将医药箱拿出来搁在屋里茶几上,拿上热水壶转身去接水烧上。
  医药箱里消炎的镇痛的,什么类型都有。宋菀估摸自己是吃坏肚子了,掰了几片治肠胃炎的服下,在叶嘉树的劝服之下又喝了半杯热水,再爬上床。
  “你先睡一会儿,要是药没用我送你去医院。”
  被子拉高盖住了脑袋,传来含糊的一声“嗯”。
  怕宋菀再出什么事,叶嘉树没回自己房间,坐在宋菀床对面的沙发上打起了盹。
  约莫过了半小时,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蓦地睁眼,瞧见宋菀正从床上爬起来。
  “怎么了?”
  宋菀低头找鞋,靸上以后飞快往厕所冲去。
  叶嘉树急忙跟上去,却被猛然合上的门一挡,里面传来呕吐声,宋菀气若游丝:“你别进来!”
  没多会儿,响起哗哗的水声,叶嘉树试着将门推开,宋菀一手撑在洗手台上,一手接凉水漱口。
  叶嘉树将一旁刷牙的杯子接满水递过去,“我送你去医院。”
  “大晚上的镇上哪还有医院开着。”
  叶嘉树没说话,顿了顿转身出去了。
  宋菀浑身瘫软无力,将马桶盖放下就势一坐,抬手扯了两张纸巾,擦了擦脸。
  没一会儿,叶嘉树推门进来,伸手将她两条胳膊抬起来搁在自己肩上,手臂箍住她腋下将人扶起。
  “能站稳吗?”
  宋菀点头。
  叶嘉树背过身去,“去诊所——我背你下去。”
  旅馆老板热心,说镇上有家诊所是他朋友开的,还特意打了电话过去打招呼。
  等到了楼下,老板已经将车开了过来。老板帮着叶嘉树将宋菀扶进车后座,嘱咐他们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
  诊所里亮着灯,门也开着。叶嘉树将人搀进诊所治疗室的床上坐下,俯身把她脚上拖鞋取下搁在一旁,“你先躺会儿,医生马上过来。”
  他把布帘掀起来,走了出去。
  宋菀躺下,一阵天旋地转,声音光线都隔了层膜,模模糊糊的。
  没过多久,她听见喁喁的说话声,有人在推她手臂。她睁开眼,对上叶嘉树的视线。她眼皮被掰开,一束光射进来,医生让她张嘴说“啊”,她说“啊”,什么冰凉的金属探进来,压着她的舌头。
  医生递给叶嘉树一支温度计,“给她测一测体温。就是吃坏肚子了,问题不大,挂点水睡一觉就能好。你看着,我去配药。”
  叶嘉树说声“谢谢。”
  温度计捏在手里,叶嘉树有点儿不知所措——毕竟这东西是要搁腋下的。踌躇一霎,还是伸手推一推宋菀的肩膀。宋菀嗯了一声,别过脸来,从他手里接过温度计。
  没发烧,体温是正常的。配了两瓶盐水,很快挂上。宋菀原本还有一点拉肚子的冲动,渐渐腹中那阵绞痛缓缓消失。人像是落入水中,缓慢下沉。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模糊感觉到有人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了被子里。
  她喃喃地唤了一声。
  整间诊所阒静无声,等宋菀睡着,叶嘉树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走去洗手间。他把烟点燃,吸了一口,抬头去看,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汗。他把烟搁在洗手台的角上,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脸上的水没擦,他仰起头,把额前头发往后一捋,再拿起烟,靠着洗手台,缓缓地抽。
  他想着方才转身离开,宋菀那一句虽然模糊,意义却清楚无误的称呼。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入梦,她喊的是一句“爸爸”。
  ·
  输过盐水的宋菀,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浑身轻松。
  叶嘉树不在跟前,她手机也没带来。她穿上拖鞋正准备出去找人,叶嘉树掀开布帘,提着早餐进来了。
  粥和馒头,热腾腾冒着白气。叶嘉树揭了盖子将汤匙递到她手中,“早知道你肠胃这么脆弱,就不带你乱吃了。”
  “给你添麻烦了。”
  叶嘉树笑了声,闷头咬了口馒头,“……也不少这一次。”
  吃过早餐,两人回旅馆换衣洗漱,叶嘉树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看看。
  太阳刚升起来,缀在远处树梢上,林间有鸟啁啾,薄雾还没散尽,吹进车窗的风里有潮湿的水汽。
  宋菀点了一支烟,手肘撑在车窗上,看着树梢上掠过几只翠羽的鸟。
  车开得很慢,绕着石子的山路一圈又一圈,头顶天光越发透亮,是在上山。
  近一小时后,叶嘉树把车停在路边,喊宋菀下车。
  林间路上一层落叶,踩上去咔吱咔吱地响,带草腥味的清新空气扑鼻而来,叶间似乎下过雨,或是蒸腾作用,叶上还挂着水珠。
  叶嘉树走得很慢,宋菀跟在他身后,不问去哪儿。
  步行十来分钟,树渐稀少,离山顶越来越近。
  “到了。”叶嘉树拨开树枝。
  一处巨石的台子,突兀生出,立于崖边。叶嘉树一步跳上去,转过身来牵宋菀,“站稳了,有点滑。”
  山谷对面是层层林海,风生而涛起,风灭而涛落,接近于黑色的绿意一重一重袭来,直至将视野填得满满当当。
  叶嘉树在石头上坐下,一腿屈膝,点了支烟,又抬手将烟盒递给宋菀。
  宋菀没接,但也坐了下来。
  “这是个好地方。”
  叶嘉树看她一眼。
  “你想过死吗?”宋菀望着一层滚过一层的林海,“……我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
  “你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我就说不清楚了。”
  宋菀笑了,“我没那个胆子。听说摔死的人,七窍流血脑浆迸裂,这么丑的死法,我可接受不了。”
  叶嘉树微眯着眼,视线越过浓重的绿意再往后看,那被薄雾笼罩的尽头隐约露出城镇的轮廓。又那么一个瞬间,他确实想过,如若两人死在这儿,就没人能找得到他们了。
  “叶嘉树。”
  “嗯。”年轻男人转过头来,眼底也似染上了浓重的墨绿。
  宋菀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好好活着吧,你也是,我也是。”风在耳畔回响,说出口的声音被卷进风里,一霎变得遥远,“既然逃避不了,那就好好活着吧。”
  “好。”
  “……还有,回南城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没人作声。
  “你答应我。”
  山风浩荡,似从崖下的山谷里生出,发出闷重的呼啸。
  “好,我答应你。”
  
 
  ☆、第十五章
 
  阶梯上铺着暗红色织花地毯,脚踏上去没有丁点儿声响,一级一级向上延伸,尽头亮着灯的地方传来隐约的谈笑声。
  背后有人唤,宋菀停步转身,宋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抓住宋菀手臂急切问道:“姐,你这阵跑哪儿去了?”
  “你管得着吗?”
  宋芥朝尽头处包厢瞥去一眼,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回来了,紧赶慢赶地过来找你。姐,你是不是又跟唐蹇谦吵架了?他这会儿带了别的女伴,你别现在上去自讨没趣。”
  宋菀冷笑,“是怕我自讨没趣,还是怕我扫了唐蹇谦的兴?”
  “姐,”宋芥勾住她肩膀想将她往楼下带去,“听我句劝吧。最近我工作室来往的那些生意伙伴全要撤了,我听来的风声也说唐蹇谦另找了新欢。你别现在去跟人硬扛,先服个软。”
  宋菀猛将手臂抽开,“没骨气的东西!你倒有脸嫌我姿态难看?”
  宋芥讪了半晌,讷讷道:“我现在到底还能赚几个钱,除掉平常开销,也能为以后做点儿打算。你迟早要离开唐蹇谦,难道以后咱们三个喝西北风去吗?你是不稀得从唐蹇谦那儿捞钱,可他未必感激你高风亮节。”
  “姐,”宋芥凑拢两步,“反正都这样了,和驯点都能少吃点苦头,要飞也得等翅膀硬了呢。要是唐蹇谦好这一口,我巴不得洗干净撅起屁股去替你。”
  “你放什么狗屁,”宋菀怄得心口疼,“我就要现在上去,你要么陪我去,要么滚远点别在跟前碍眼。”说着转身往上走。
  宋芥挠头踌躇片刻,到底跟上前去。
  唐蹇谦的场子,从来不乏名流捧场,今天这地方不对外开放,只在他那儿过了路的才能进来——这是个私人格斗场,擂台周围搭起了高高的看台,最顶层是玻璃包厢,视野一览无余。
  擂台上的两位拳手没做任何保护措施,拳拳到肉,战局正酣,围着看台的一圈小明星卖了命地欢呼尖叫,把气氛煽出一种非理性的癫狂。
  开了盘口,有来头的纷纷下庄,一掷千金。今日守擂的是唐蹇谦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拳手,没人知道他的姓名,都唤他阿泉。攻擂者与阿泉的赔率是惊人的30比1。只一晚,便能从这儿走出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
  到唐蹇谦这地位的人,没必要做这种非法的营生,这只是他的爱好——他像那些喜好出没于古罗马斗兽场的君主一般,看着身体健壮的人向金钱和权势低头臣服,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嗜血快感。
  宋菀和宋芥静悄悄地进了包厢,谁也没惊动。
  台下本已动弹的不得的阿泉忽地再度跃起,将攻擂者一拳击倒,在山呼海啸的尖叫声中,骑坐在攻擂者胸口,照着颅骨一拳一拳砸下。
  裁判从不干涉,只有几个专业人员在适当时候出手制止,确保不会闹出人命。上台的人都签了合同,只要能在阿泉手下撑过十分钟的,都能拿到巨额金钱,时间越久钱越多,上不封顶;而倘若击倒了阿泉,在能力之内,唐蹇谦能满足任何愿望。这规矩自定下至今,没有人能击倒阿泉,只有无数人从这里被担架抬着出去。
  和着人群的欢呼,宋菀也喝了一声彩。包厢里的人都见惯风雨,自比不外面看台上那些人,大家在古典乐中品酒交谈,仿佛只在参加寻常的酒会。
  这样安静的场合,宋菀这一声喝彩便显得分外突兀。
  立即便有人调转目光去看——姐弟两人沿玻璃墙壁站立,弟弟西装笔挺气质倜傥,姐姐一袭露背红裙,丝绸面料之下曲线合度,乌丝挽起,作复古装扮。
  唐蹇谦目光微沉,顿了片刻,拄着手杖缓缓朝人走去。
  宋菀转过头来,眼里沉着莹莹的灯光,似笑非笑。
  到跟前,唐蹇谦伸手将她腰一揽,紧紧扣住,转身笑说:“阿菀不懂礼数,坏了大家兴致。”
  便有人起哄架秧,用人阿谀奉承。唐蹇谦低了头凑在她耳边,“回来也不说一声,我让人去接你。”
  “你日理万机,何必打扰。”
  唐蹇谦拿捉摸不透的目光看她许久,最后只笑说:“以后便听话。”
  领来的伴,唐蹇谦着人送回去了,自己带着宋菀回芙蓉路。
  今晚拳赛结束,阿泉保住了自己不败的战绩,而攻擂那人得了三千万,被人抬出去时还在大口大口呕血。
  南城的夜色净得无辜,对一切的血腥与罪恶一无所知。
  宋菀坐在汽车后座,闭上了眼睛,路灯光透过眼皮在瞳孔里留下光束,一道一道地飞逝而去。
  宅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早先颐指气使的保姆也跟没事人一般继续上来伺候。
  宋菀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梳妆镜往皮肤上涂抹身体乳。
  镜子里人影一晃,宋菀掀了掀眼皮,没有转身。唐蹇谦走近,挨着她站定。他腿脚不便,走路特别的慢,但绝没有人敢对此有任何不耐烦。
  “阿菀,”唐蹇谦抬手摸她垂在肩上的发丝,动作分外轻柔,“我舍不得惩罚你,可我总怕你不记事。你年纪太小,凡事沉不下心,要是家里能有什么绊着你,你也不至于做事这么瞻前不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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