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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有雨——明开夜合

时间:2018-12-01 10:26:24  作者:明开夜合
  可倘若他什么也不图……
  她发现自己怕的便是他什么也不图。
  叶嘉树闻到一阵食物的香气,起初他以为是错觉,睁眼闭眼几次,那香味缭绕不散,近得仿佛就在跟前。
  他从床上爬起来,牵扯得伤口疼了一阵,他歇了片刻,循着香味找过去,在厨房里逮到一个忙碌的身影。
  他租的这房子五脏俱全,上任房客留了整一套的厨具,但他不会做饭,从没用过。眼前这场景比梦里更不真实,直到宋菀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能帮忙添饭吗?”
  客厅里老式的圆桌是房东留下的,上了年代的东西,桌面上伤痕累累,他拿好几层报纸盖着,压了盆绿萝,是对门搬家的时候拿不走硬塞给他的。
  如今他与宋菀围着圆桌坐下,大口的盅子里乘着排骨汤,两个素菜做陪衬,米饭飘着热气,他踌躇着不敢动筷。
  “尝尝吧,虽然我七八年没弄过了,但应该能吃。”她拿勺子给他盛汤,递到手边。
  叶嘉树端起来尝了一口,汤火候不错,是入了味的,拿筷子一掀,排骨也炖得很烂。
  “你还会做饭。”
  宋菀笑说:“觉得稀奇?以前我想要什么东西,不好意思开口,就煲汤哄我爸开心。”
  叶嘉树这是第一回听宋菀提起她的父亲。他见过宋芥,见过黄知慧,但从没见过她父亲。他虽不问,但猜想她父亲应当是已经离世了——若还在世,怎么忍见自己女儿跟着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还是以不清不楚的身份。
  像是明白他的疑惑,宋菀接着说道:“……他已经不在了,拿塑料袋子,套在头上窒息而死——他判了十年,只是十年而已,我等得起,他却等不起。”她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这已经八年了,她被撇下,单独一人熬过了八年,如果宋靖东还在,两年后他们便该重逢了,她便能被他带出这无间地狱,就像那年他淌着泼天的洪水接她回家一般。两年,只差两年……
  叶嘉树捡不出合适的语句回应。他在猜想,在这桩公案里,唐蹇谦扮演了什么角色?
  “唐蹇谦是我爸的客户,也是朋友……”
  果然,宋菀亲手做这一桌子菜不是没有理由的,她防人防得深,因为心里的每一点秘密都剔骨剜心,她不说不是因为怕,是因为会疼。她在煮水的时候,烧油的时候,守着骨汤汩汩熬熟的时候,将防线一点一点敲碎,才能借此契机向叶嘉树吐露些真相——他为她拼命,他值当得起这些真相。
  “那时候我爸出了事,是他在上下奔走,否则我爸可能会判得更重——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
  代价不言而喻。
  宋菀已经把筷子撂下了,低头任由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这真是件奇怪的事,这些她想烂死在肚子里的话,却能对叶嘉树说出口,因为他替她挡了一刀吗?还是他曾往她手里塞进一把微凉的栀子花?
  “……再回到八年前,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但我得防着我爸,我什么东西也不会给他送——他用来自杀的塑料袋子,是我给他送进去装点心的。”
  这是唐突吗?不合时宜吗?他有这个资格吗?
  身体先于这些问题做出行动,他搁下筷子起身,将那颗低垂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他尽量站得笔直,想让她觉得自己是可靠的,即便这个世界都背叛她,他也会为她一条路走到黑。
  雨还没停,天色昏沉如同已经天黑,啁哳的雨声里听见一些人声吆喝,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他手指触到冰凉的泪水,一种仿佛幻觉之中的痛感,远胜于背后的伤口。活到二十二岁,他年少轻狂时跟一些人荒唐过,逢场作戏过,但第一次实打实觉得在劫难逃,好像是灰烬里凭空出现的一粒火星,非要将他烫伤,烫出属于活人的牵肠挂肚。他去拍打,反让风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命与劫,降临的时候原本便不会管你是不是已然兵荒马乱。
  
 
  ☆、第十二章
 
  叶瑶避开了宋菀伸过来帮忙的手,一旋身去捞汤锅里的面条,把宋菀彻底隔绝在外,“伺候人这种粗活哪是宋小姐你能做的,我来就行了,而且我哥的德行我了解,他看似万事好商量,实则挑剔得很。”她侧头冲宋菀笑一笑。一个纯粹的“自己人”的笑。
  叶瑶是在叶嘉树受伤的第二天过来的,她以为宋菀已经搬出去了,带来一大包行李前来继续借宿,一推门却感觉到气氛有了一种诡异的变化,与十几天前叶嘉树将宋菀领回来时完全不同。这种变化将她彻彻底底地排除在外。
  叶嘉树赶客,说这几天没空接待她,她瞧见了搁在桌子上的药水和纱布,问“谁受伤了”?叶嘉树站在大门口,宋菀站在窗口,两个人都没说话,像是达成了一种沉默的联盟。
  叶瑶抿着唇,手指一松,行李落在地板上,她上前一步便去扒拉叶嘉树的外套。
  “干什么?”叶嘉树往回一扯。
  “你受伤了?怎么搞的?”叶瑶动作迅猛,扯外套不成又去掀他衣服,虽然被叶嘉树及时抽回,但她还是看见了缠在后背上的一抹白色。
  叶嘉树往前走一步,赶人的架势,“你先回去吧,我得在家待几天,你住这儿不方便。”
  叶瑶往宋菀那儿望去一眼,她仍然面对着窗口往外看,留给她一道无从窥视的背影。
  “怎么不方便?你受伤了总得有人照顾吧?”叶瑶不退反进,硬生生挤了进来,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
  叶嘉树皱眉,“你准备住哪儿?打地铺?”
  “打地铺就打地铺!”
  叶嘉树认识叶瑶这些年,很清楚这人无所谓“要脸”一说,她在感情和生活上都有一种到了黄河也不死心,就地便把自己沉了的狠劲。
  可宋菀与她截然相反,她无所谓决绝不决绝,不过对着生活见招拆招,拆不了的招便拱手认输,输与赢,到底能有多大差别。
  宋菀识趣,知道叶瑶的敌意冲她而来,她原本就是个牵连无辜的闯入者。她什么话也没说,进屋去收拾东西。
  身后响起脚步声,灯光让人一遮,“你不能走。”
  “总不能真让叶小姐睡地铺。”
  “她爱睡就让她睡,你现在能去哪儿?”
  “你还担心我没去处吗?”
  一阵沉默,宋菀还是补充了一句,“我去找宋芥,之后再做打算。”
  叶嘉树走近几步,低下头去看她,“昨天这一刀明显冲你来的,知道你车正好停在那儿,借你车的朋友也脱不了干系。宋菀,你得罪了多少人?”
  宋菀笑了,“躲在你这儿就安全吗?”
  叶嘉树烦躁地皱了皱眉,伸手掏了支烟点上,“既然我救了你,一报还一报,你总得听我一次。”
  “我不能继续给你添麻烦。”
  “你已经给我添麻烦了,以为付点儿医药费就能两清吗?”叶嘉树微眯着眼,看入她的眼里。
  年轻男人的眼里有一种掠夺与挑衅般的锋利,宋菀扭头避过。
  最后,叶嘉树居中调停,叶瑶让了一步,同意不住在这儿,但白天都要在跟前照料。
  宋菀从未遇过这般尴尬的场景,但叶嘉树仿佛是乐见她尴尬局促,他展露出了一种专属于年轻人的促狭,好像是一直蛰伏的棋手,步步为营之后终于将了对方一手,他想将这胜利的滋味延续得更久一些。
  狭小的出租房里,三个各执心事的人挤在一起,倒显得热闹了起来。叶瑶逮到机会总要抖鸡冠子似的挑衅宋菀,但每一次都被宋菀以“似笑非笑”这同一招化解。她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格,最拿宋菀这种心事深沉的人没辙,就像她一贯拿叶嘉树没辙。
  倒也不是没有宋菀也颇觉无可奈何的时候,比如叶瑶无聊了,非要拉着她与叶嘉树玩扑克牌。叶瑶以为宋菀不精此道,没想到几局下来让宋菀打得落花流水。
  又一局,宋菀率先打完了手里的牌。
  叶瑶输得没脾气了,“喂,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觉得我是做什么的?”
  叶瑶撇撇嘴,“大小姐好命呗,平常不需要工作,最擅长这些不学无术的东西。”
  “叶瑶。”叶嘉树警告。
  宋菀神色倒是丝毫未变,伸手把散落的牌一揽,“还来吗?”
  “不来了不来了!没意思!”叶瑶在两人跟前凑了两三天,挑不出宋菀的一点错处,反而越看她越顺眼——她初时觉得宋菀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后来发现她脾气十分和顺,有时候她背着叶嘉树刁难宋菀,支使宋菀给自己打下手,宋菀二话不说也就照做。她吆五喝六,故意的说些刺耳的话,宋菀也从来不恼。
  晚饭过后,收了桌子,宋菀主动去帮忙洗碗。叶瑶却嫌弃似的将她玩外赶,“你出去吧,不要你帮忙。”
  脚步声远了,叶瑶打开水龙头,水哗哗流了好一阵,她方才回过神来,捞碗的时候,水滴砸在手背上。
  她想起最初见到叶嘉树的时候,每一次演出结束,都有各色女人缠着往他的夹克里塞玫瑰,塞钞票或者名片。叶嘉树从来不收,离开酒吧在后巷将外套一抖,各色东西雪片似的落一地。少年有一种睥睨尘世的傲慢。他靠着墙壁,点一支烟,品尝演出成功的滋味。叶瑶问女伴要了一支烟,大着胆子上前去找他借火。他偏头看她一眼,把自己的烟递给她,挑眉问道:“会抽吗?”她硬着头皮猛吸一口,呛了好半天,仰头道:“以后就会了!”
  就这样熟识起来。以后常会一起撸串,聊一些意气风华的少年梦想——她都忘了那时候自己还是有梦想的。陈斯扬挽着季雪,叶嘉树独自一人,她也独自一人。叶嘉树是没有伴,她是那些伴都带不上台面。她常在想如果能早一些遇见叶嘉树那就好了,或者如果她早一些知道自己在未来有一天会遇上叶嘉树那就好了。那么再辛苦再困难,她也能再咬牙坚持,不必去走那条最后仅剩下的,唯一的路。
  叶瑶在一种认命般的怅惘里洗完了碗,将灶台也擦得干干净净。她踏出厨房门,看见叶嘉树和宋菀并肩站在一起,都在抽烟。宋菀懒散靠着窗台,那缭绕而起的烟雾衬得她五官若隐若现,像是旧式上海挂历里的美人。似乎一个话题刚结束,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沉默反倒比语言更意味深长。在这长而久的沉默之中,叶嘉树眼里有笑,无法掩饰般的又延伸至嘴角。
  这笑刺得叶瑶心里一空。
  叶瑶站了许久,方出声道:“喂!你送我一下。”
  宋菀转过头来——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已经自觉地将“喂”字与自己划上等号。
  宋菀把烟揿灭,朝叶瑶走过来。她在门口换了鞋,跟着叶瑶一道下楼。
  老式的建筑,得猛跺脚灯才会亮,有人刚回家,摔得铁门“哐当”一响,整栋楼都跟着晃一晃。
  “嘉树吃了很多的苦。”在楼前的阴影里,叶瑶定下脚步。
  宋菀对她突如其来的掏心掏肺有所预感,沉默中还是决定听她继续往下说。
  于是她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叶嘉树。
  才华横溢不可一世,自己创作自己演唱,每一次在酒吧的地下演出都能满场,硬是从零开始,以黑马之姿在南城的地下摇滚乐团中闯出名声,直到现在还有忠实粉丝收藏着他们自费出的唱片。
  叶瑶忽然问:“三年前河西区发生过一场大火灾,死了四个人,你有印象吗?”
  宋菀想了想,点了点头。
  叶瑶顿了顿,继续说道:“……火了以后,有唱片公司跟他们接洽,让他们从地下转入正式的商业发展。叶嘉树和陈斯扬产生分歧,大吵一架。当天晚上陈斯扬喝得酩酊大醉,楼上失火,死了四个人,也包括陈斯扬……叶嘉树觉得这是自己错,如果没吵架,陈斯扬就不会喝那么多酒,也就不会……”
  叶瑶长叹一声,“……乐队解散了,陈斯扬的父亲大病一场,叶嘉树把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不靠音乐,他也就没别的本事了,接一些散活,赚的钱减除自己日用,剩下的全给了陈家。”
  这是她所见证的叶嘉树的全部。他现在黯淡如一粒尘埃,渐渐让人忘了他原本其实一颗星星,原本那样明亮而耀眼。
  而在方才他忍不住微笑的那个瞬间,她似是见到了久违的微光,曾经照亮她也灼伤她。
  “……宋菀,我不知道你们身份相差悬殊,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叶瑶抬头看她,目光近乎逼视,“……但你别辜负他。”
  叶瑶一贯化着艳俗的浓妆,但这一刻宋菀从她脸上看见一种清水洗尘的恳切真诚。
  可惜啊。
  宋菀在心里叹了声气,她转头把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雾,那里望不见任何星辰,连灯光都是模糊的。
  “……抱歉了,我做不到。我配不上他。”
  
 
  ☆、第十三章
 
  叶嘉树伤口不算深,休息了一周多,便可以拆线了。
  清晨,宋菀陪他到附近社区医院,将人送进检查室,自己去大厅里等候。社区医院早上很冷清,铁制的座椅上寥寥数人,一位父亲抱着孩子焦虑地抖腿,一位老人手帕按着嘴轻声咳嗽,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满不在乎地嚼口香糖。
  窸窣细碎的声响,与白天也亮着的日光灯,无一不在制作一种陌生感。
  宋菀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再度看了看——信息是早上刚起床的时候收到的,她一点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它比预料之中来得迟了些。
  唐蹇谦:差不多闹够了,晚上回芙蓉路吃饭。
  手指摁在屏幕上,顿了又顿,最后往左一划将其删除。
  没等多久,检查室门口传来护士叫号的声音:“下一位。”
  宋菀看了一眼,冲着从门口出来的叶嘉树很淡地笑了笑。
  叶嘉树走过来,“我以为出来就见不到你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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