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室内场馆,他们来到室外场馆。
隔着海水,是锈迹斑斑的亚利桑那号,在钢铁之下,有1177名水兵长眠于海底,海水和天空一样湛蓝。
这是一片能孕育出珍珠的海水,故而,得名珍珠港。
湛蓝的海面上,时不时飘出若干油花。
导游先生轻声告知:这里的人们深信,那是长眠于海底的水兵们以这样的方式,告慰活在人世间的亲人。
在亚利桑那号博物馆的露天场所,他们遇到一名叫雅布的少年,少年是代替爷爷来看望其战友的。
雅布的爷爷是一名水兵,也是珍珠港幸存者之一。
日军偷袭珍珠港前夜,雅布的爷爷和他最好的战友还躺在甲板上看漫天星光,新来的女护士脾气好长得漂亮,他们约好隔日看谁能先逗新来的女护士笑,新来的女护士也死于珍珠港事件。
上个周末,雅布的爷爷去世了。
“直至爷爷弥留之际,他仍坚信他的战友是怕输给他才没赴约,漂亮的女护士只是回到她的家乡。”雅布神情黯然,“以前,我不理解爷爷,现在,我理解了,我今天早上还和爷爷发过牢骚,爷爷之前说会给我买一辆山地车,我认为他那是因为不想掏钱而躲起来的。”
雅布的爷爷,他们的导游认识,每个开放日都会出现,一直对着沉入海中的亚利桑那号喃喃自语。
离开亚利桑那号。
戈樾琇和中文名字叫王猛的导游告别,并告诉他自己曾经叫李强,在中国,叫王猛和李强是力量的象征,总之是很棒的人,他们的导游笑得很开心。
树荫下,只剩下她和宋猷烈。
两人都没说话。
想了想,满怀怨恨,拳头往着宋猷烈:都怪你,都怪你。
“都怪我什么?”他柔声问着。
近二十小时的旅程,说好“一起玩,一起吃东西,一起晒太阳吹吹海风”却把她带到这里来。
珍珠港,在珍珠港事件中死去的2400人,对于她来说是遥远的事情。
遥远,概念模糊,仅仅是以记录存在着,对她的生活心情无任何影响。
这下好了。
她知道了在珍珠港事件死去的2400人中有1177名水兵至今仍然长眠于深海;知道了这长眠于深海中一名上尉把家人的照片放在床头柜里;知道不知姓名的年轻水兵给一位名字带有“娅”的女孩写过情书;知道了长眠于深海地还有雅布的爷爷最要好的战友,他们约好,隔日找新来的女护士搭讪,谁要是先逗女护士笑谁就赢,新来的女护士脾气很好长得也漂亮,但她最终也成为了2400中的一员。
也知道了,珍珠港事件中的幸存者。
王猛的父亲,雅布的爷爷。
即使他们存活下来,但在心灵上,依然摆脱不了1941年12月7号那个清晨所带给他们的阴影。
最后,戈樾琇知道了。
死亡仅仅是一个瞬间的事情,来不及买的山地车并不是不舍得掏钱,而是冷不防地,死神来敲门。
就像,十二岁的女孩,怀里抱着还凝结着夜间露珠的百合花,都还没有送出呢,妈妈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看着眼前的人。
指尖轻触眼前的这张面孔。
“戈樾琇。”他轻声唤着她。
“嗯。”痴痴看着他。
他在说话呢,他在叫她名字呢,这很好,这好极了。
“我知道死神长什么样。”他轻声告诉她。
“什么?”无意识问着。
继而,脑子一片空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牢牢锁定在宋猷烈脸上。
雅布说了,爷爷在傍晚五点左右时间答应给他买山地车,他和同学打了一会儿篮球,回家时就看到妈妈在哭,雅布发誓,那场篮球不会超过十五分钟,那场篮球他一个球都没投进。
“我知道死神长什么样,牠现在就在我面前。”宋猷烈说,眼睛看着前方,语气像怕吓到谁似的。
一米远距离的海底,沉睡着1177缕魂灵。
冷不防,打开一个冷颤。
寒气从脚底瞬间往上蹿升,脑子一轰,手和脚像长了触须扑向宋猷烈,宛如八爪鱼般把他牢牢吸住,不,不,不要,她不给。
缠住他,拼命摇头,拼命摇着头。
“怎么了?”他问。
“不,不要,不给,怎么都不会给。”闭着眼睛,大声嚷嚷着,甚至于忽发奇想,她的大声嚷嚷会赶跑来到宋猷烈面前的死神。
“不给什么?”
“不给你。”
“要把我送给谁?”
“别离开我,宋猷烈,不许离开我,你可不能丢下我,别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不敢睁开眼睛,语无伦次着。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戈樾琇,你的精神病史又多了一样妄想症。”
“什么?”
“你要我怎么理解你现在的行为?”
趴在他耳畔,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你不是说死神已经来到你面前吗?”
沉默,片刻。
和着那声“小疯子”还有那声“啪”。
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戈樾琇,你现在是二十六岁,不是十六岁,不,不不,类似看到死神这些的话连十岁孩子都唬不住。”嘴里数落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戈樾琇被动转过头去。
眼睛触到的那张面孔让戈樾琇不由自主往宋猷烈怀里躲。
的确,死神先生现在就在他们面前。
但,那是一位打扮成死神模样的人,在她看他时,他也在看着他们。
环顾四周,这里虽是旅游景点没错,但,这里和别的旅游景点性质不一样,忽然冒出来打扮成死神模样的人;不远处像大鱼骸骨的亚利桑那号沉船遗址,很不吉利来着。
急急忙忙拉着宋猷烈离开那片树底下。
数十步后,忍不住回头看。
打扮成死神模样的人还直挺挺站在那里。
那位老兄干嘛要打扮成那样吓人,要知道,她刚刚真是吓坏了。
不需要照镜子,戈樾琇就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可以媲美亚利桑那号军舰纪念馆的白色外墙。
她吓坏了,宋猷烈倒好,俨然把她的大惊小怪当成乐子。
气不打一处来。
但说出口的还是那句“都怪你,都怪你。”
数声“都怪你,都怪你”后,眼泪夺眶而出,她是知道的,就像出生不能自己主导一样,一个人的死去也是一场听天由命。
当真死神出现时,她是怎么也留不住他的。
就像她十二岁清晨,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妈妈还是走了。
泪汪汪看着她。
他拥她入怀。
拥她入怀,柔声说:“嗯,都怪我,都怪我。”
可不是,说好一起玩,一起吃东西,一起晒太阳吹吹海风却把她带到这里来,弄得她都要像那些在避难所存储食物的当地居民,紧张兮兮的。
“戈樾琇。”
“嗯。”
“别担心,除了宋猷烈,谁都无法把他从这个世界带走。”
顿脚,还说,还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这人是不是觉得吓唬她很好玩来着。
卯足力气,推开他。
看也不看他一眼,迈开脚步,朝前方的路,朝着太阳的方向奔跑,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呆在任何有阴影的地方。
太阳帽掉落在地上,她也不管了,这样更好。
一张脸迎着阳光。
发夹松开了,她也懒得捡起。
在太阳底下奔跑着,戈樾琇认为自己跑得够久了,足以把宋猷烈远远甩在身后。
回头。
却发现,他就在她一步左右距离的范围里。
真讨厌,从路旁边折下草枝。
草枝指向他:退后,退后到我三步距离所在。
“为什么?”站停,横抱胳膊,蓝天白云底下,要命的好看。
目光强行从那张脸上拉回,说:“我要惩罚你。”
“罪名?”
罪名可不可以是……格陵兰岛来的孩子太好看了,好看得让她心里头生出了悲伤,幻想中那个长得像他的“礼物”永远不可能有了。
他往前迈一步。
抖动着草枝:“你敢?”
“戈樾琇,我想吻你。”
“你敢?!”
“戈樾琇,我想吻你,把你吻得气喘吁吁。”他又往前一步。
“闭嘴!”
“戈樾琇,我想吻你,含住你的嘴唇,直到你瘫软在我怀里。”他又往前一步。
这一步,两人就只隔着两个拳头距离。
抬头,以警告眼神:你敢?
他瞅着她。
低低诉说:“谁让你跑的?谁让你太阳帽掉在地上不捡起?谁让你允许阳光打在你脸上了?知不知道,阳光打在你脸上的后果是让你的脸红扑扑的。红扑扑的,像红苹果。”
“帽子掉了不捡,发夹掉了应该捡起了吧,还不捡。谁让你允许你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了?知不知道它们在风里时的样子有多勾人?谁让你回头了?谁让你折路边的草枝了?谁让你用草枝指着我了?”
“知不道,你做那个动作有多么的可爱,可爱得即使握在你手上的不是草枝是利刃,也会无视于它,任凭它刺入胸膛,只为了。”
他半垂下眼帘。
“只为了,能吻她,吻住她。她的唇瓣看起来柔软极了,谁让她的唇瓣看起来柔软极了?”
这一刻,这一刻。
戈樾琇盼望。
能有一个时间穿梭机。
乘坐着时光穿梭机,2017年那个叫戈樾琇的女人和那个叫宋猷烈的男人回到1941年12月7号的那个清晨。
在烽火中。
她和他一起沉入海底。
第145章 阁楼之花.下
宋猷烈半垂着眼帘。
“只为了,能吻她,吻住她。她的唇瓣看起来柔软极了,谁让她的唇瓣看起来柔软极了。”
这一刻,戈樾琇盼望,能有一个时间穿梭机。
乘坐着时光穿梭机,她和他回到1941年12月7号的那个清晨。
她和他一起沉入海底。
蓝天白云之下,那片阴影投递在她脸上。
眼帘缓缓地……
即将磕上,奋力一掀,以手遮挡。
海风吹来,思绪逐渐清晰。
“宋……宋猷烈,不……不可以,你……你也知道,为……为什么不可以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指缝一缕一缕渗出。
紧张兮兮看着他,脚已经做好逃跑准备。
“不可以吻么?”语气还算平缓。
重重点头。
“不可以吻,”顿了顿,“那牵手应该可以吧。”
这一路上不是都牵着她的手吗?不过是他主动牵她手的,这会儿他问起,心里有点恼,不问直接牵就可以了,为什么要问她。
“人很多,万一走散了呢?”
对啊,人很多,万一走散了呢,有了这个说法,舒心了,主动把递给他。
他们来到工艺品市场。
手编帽选好太阳眼镜也选好了,就差付钱了。
嗯,是情侣款,之前在日内瓦说情侣吊坠幼稚的人因为想省下五美元听从店家的建议。
“戈樾琇,五美元可以买一杯现榨果汁。”宋猷烈是这么说的。
收银台花瓶插着白色夏威夷花,看起来很漂亮,戈樾琇说要是店家肯送她一朵夏威夷花他们就付钱。
眉开眼笑,接过白色夏威夷花。
她之前偷宋猷烈的夏威夷花一下飞机就丢了,机场观光海报,长发女孩戴着白色夏威夷花很养眼来着。
店家还贴心给了她可以固定花的发夹,戴好,目触到宋猷烈微敛的眉头。
“戈樾琇,我建议你把那玩意拿下,很丑。”正午时分,街道十分安静,宋猷烈的话惹来几名游客的侧目。
这是公然指责她丑。
气急败坏间,戈樾琇逮住街上一名年轻小伙。
挡在年轻小伙面前,甜甜笑,问:“先生,你能告诉我是花漂亮,还是人漂亮。”
看了她一眼,年轻小伙说:“花漂亮,人也漂亮。”
这才是正确的说法。
宋猷烈正朝着她走来。
“谢谢。”给了年轻小伙一个媚眼,“但先生,这是一道单选题。”
年轻小伙再看了她一眼:“人……人比花更漂亮。”
这答案配得上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
八颗牙齿还没完全露出,身体就被强行拽离,真是粗鲁野蛮的家伙,挣扎,一边冲年轻小伙做出飞吻状。
“戈樾琇!”那声叱喝让戈樾琇腿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她怕他做什么,即将送出的飞吻在他那句“戈樾琇,不要忘了,你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顿住。
的确,她是两手空空来到夏威夷。
直到年轻小伙消失不见,宋猷烈这才放开她。
心里还是很不甘心来着。
整理好头发,让自己一张脸面向他,冲冲问真的很丑吗?
无回应,就只是看着她。
调整仪态。
“很丑吗?”再问。
看着她,摇头。
她就知道,格陵兰岛来的孩子那是因她不让他吻,有情绪了。
眉开眼笑间,他的手来到她戴着白色夏威夷花鬓角处,低声说着:“满大街都是戴夏威夷花的女人,就只有那叫戈樾琇的女人最为楚楚动人,这得招来多少男人放肆的目光。”
“这世界为什么就没有一项律法,能约束那些男人们的目光,戈樾琇那女人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对,戈樾琇那女人连凶巴巴的样子也是可爱至极的,但只能属于宋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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