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免不了会想:这么短的时间,用得了这么多么?
接着察尔汉就张罗着交接、登记,将金银入库。
石咏在一旁候着,察尔汉一一称量金银的时候也不避他,石咏便渐渐看出门道来:这察尔汉经手,号称入库了百两黄金,百两白银的,白银数量没问题,然而黄金,据他目测,广储司送来的,就只有六十两上下。
好家伙,这一下,就给打了六折啊!
第45章
内务府广储司, 掌内府库藏,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1。养心殿造办处金银匠作, 所需要的纯金纯银, 都是从内务府广储司领取的。
察尔汉这边, 广储司来人交接金银。察尔汉也不避讳石咏, 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用戥子一一称过了,而后与来人相互签押,登记在册, 随即起身出门, 将金银都送到金银匠作处去。
石咏寻察尔汉另有公事,顺便搭了一把手, 帮察尔汉将盛满金银的沉重箱笼送到工匠那里。一起回来的时候, 察尔汉见石咏满面疑惑,登时将他袖子一拉, 两人到屋里单独说话。
“刚才广储司的人也见到了, 我回头跟他们说一声, 有好处送过来也会分你一份!”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
广储司的金银,进项出项都一一登记在册,又有定期盘库, 不易作伪。而造办处却是个金银的消耗使用部门。一来工匠打造金银器, 会有自然损耗,二来器物做成,除了金银之外还有其他材质,没谁会再将这些成品去称一称, 算一算,看用去了多少金银。因此就有些“有心人”在这上头做起了文章。
广储司送金银出来的时候,数量就已经与账簿对不上了,而造办处却装模作样地签押收下。回头广储司的人得了便宜,会分一部分给造办处。
“别……我这边,还是别……”
石咏哪里辨得清察尔汉是真情还是假意,当下只管先婉拒了,“我,我这又不是在你们这儿当差……”
察尔汉却摇头笑道:“唉,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比你年纪略长,你又刚进造办处不久,我这做哥哥的,难道不该照拂你一二?”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昨儿晚上的事儿,这里都传开了。只怕你以后,晋升会难一些。不过也好,在这内务府啊,想升上去也很难,反倒不如像我们这样的小吏,每经手一回,就有一回的油水!”
说毕,察尔汉伸手,重重拍在石咏的肩膀上,推心置腹地说:“石兄弟,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投缘,以后在这上头,哥哥一定会照应你的!”
石咏万万没想到,察尔汉竟然还是为了他好。早先石咏被上官们和十六阿哥接连训斥,察尔汉就上了心,接差事的机会,想要照拂石咏一二。可是这手段,也太……
石咏搜肠刮肚,才寻了由头婉言谢绝了。
这他哪儿敢掺和啊?如今他还牢牢记着母亲的话,当差的时候,不该他拿的东西,决计不拿!
察尔汉见到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敢,也不强求,只是笑道:“没事儿,你在这造办处多看几天,就自然明白了。水至清则无鱼,造办处上下都知道这个道理。总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找我!”
这才将石咏放了出来。
石咏回到东配殿,兀自在想察尔汉的话,见到王乐水关切的眼光投过来,石咏只摇摇头,没说什么。
回想刚才的事儿,只这金银匠作处交接一次金银,广储司和察尔汉那边就一共能分得四十两黄金,折合四百多两银子。一年下来,察尔汉那边,能得的,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而王乐水和石咏这边,其实也不乏油水。他们这里管着出库,造办处完成的器物,送到宫中贵人,或是王公大臣处,都会有赏赐下来。这些赏赐,王乐水一般都会分给工匠,当然,他自己经手的也会留一点儿。
除了贪污与赏赐之外,养心殿造办处里头的人,竟然也有炭敬与冰敬,多是内务府在外地的官员进京时孝敬的,如三大织造,每年都有孝敬打点内务府各处的同僚。送到造办处这里的炭敬冰敬,造办处的长官会多少分给下面一点儿,这样每个人都分点儿小利,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说出去,大家一起闷声发大财。
这才进造办处的短短几天功夫,石咏就已经收到了上头发下来的炭敬——二两银子。他是个刚开始当差的小虾米,就已经分得这些,实在是不能奢望更多了。
这些分下来的银钱和各种赏赐,石咏也不敢不收。察尔汉说得对,水至清则无鱼,而一只黑鱼就只有待在黑鱼堆里才不会那么显眼。这就是为什么造办处的长官一直将到手的孝敬分给大家,就是这个道理。
石咏自忖,在这个大环境下,他决计不能做黑鱼堆里的白鱼,但太黑他也做不到,若是能只做一条小灰鱼,于无人处悠闲自在,与他喜欢的文物相伴,岂不妙哉?
因此,当王乐水关切的时候,他选择了替察尔汉保守秘密,毕竟察尔汉没什么恶意,而且他那里的勾当,在造办处可能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秘密罢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腊月已经要过去,各处衙门封印的日子即将到来。养心殿造办处这边也准备放假了。放假前的最后一天,造办处的郎中和几位员外郎一起出了银钱,请造办处的各位属官与工匠们在松鹤楼小聚,吃喝一次。
到了日子,众人将造办处的各处火烛检查过,又将各处一一落锁,见都妥当了,各人便都聚在西华门外,一起浩浩荡荡地向松鹤楼进发。
这在石咏看来,颇有些后世各单位办的年会,大家一起欢庆新年的情形。
然而到了松鹤楼里,石咏这才发现,这造办处的“年会”,在座众人按品级地位分得非常清晰。
首先,“吏”与“匠”是完全分开的,匠人们无论技艺又多高超,都只能聚在另一个雅间内。而像石咏这样,身上有官阶的,哪怕只是个进造办处刚一个月的小吏,都有资格和主官们坐在一处。只不过大家按品级,一个个论资排辈,挨个儿坐着排下来。
石咏因为在旗的缘故,一进造办处就是个正七品的笔帖式,因此他资历最浅,但却不是末座,比他官阶低的还有几人,都坐在他下首。这搞得石咏坐在席上,内心很有些小尴尬。
松鹤楼虽然开在京中,却经营的是南味儿,主打苏杭一带的精致菜点。然而在这种场合,吃席是次要的,与上级联络感情才是头等大事。
石咏和察尔汉、唐英等几个品级差不多,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将各自的酒杯斟满,唐英手里还特地拿了个乌银的酒壶,列成一队,轮流去敬座上的主官,从郎中开始,一直敬到主事。石咏瞅着郎中座上还留有个位置,心知那该是给十六阿哥胤禄留的。
果然,等石咏他们敬过一轮酒,十六阿哥胤禄便来了。
他大约是此前另有酒局,早已吃满脸通红,坐下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命身边的郎中与员外郎替他挡酒。
“刚从广储司那边来,一个个都跟酒水不要钱似的,让爷先缓一缓!”十六阿哥一坐下就嚷嚷。
他身边有小田随侍,立时就吩咐松鹤楼送了招牌面点过来,让十六阿哥先“垫一垫”,醒醒酒。
胤禄一来,这松鹤楼里的气氛立时就热闹了许多。
“还没贺过十六爷小登科之喜呢!”
造办处的人凑趣,等不得十六阿哥将一碗苏式爆鱼面吃完,酒盅酒盏就已经又凑到了他面前。
今年的秀女大挑,十六阿哥胤禄身边也指了嫡福晋,众人便在这里贺他新婚之喜。
“你们……”胤禄身子一晃,笑望着与座众人,“这都哪儿跟哪儿呢?爷娶福晋和你们有半文钱关系?是不是一个个都盼着娶媳妇儿都盼傻了,想着爷来替你们一个个地张罗呢?”
“来!”胤禄说着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咱们这造办处里,但凡打着光棍儿的,一个个到爷这儿来记个名儿,将你们年岁、家世、家中人口几何、田地几何、几房下人……全都一五一十,报给小田……”
众人听着,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心想,这十六爷看来真是喝多了,这是要给整个造办处的光棍们做大媒么?
“你……那个,小石,你头一个来……你,铁定还是个光棍儿!”
胤禄见石咏正站在最远处,登时口齿不清地说。
石咏承他的情,胤禄好歹人前没喊他那个“石呆子”的外号。
“十六爷,卑职这不才刚成丁么?”
石咏如今不过满了十六岁,虚岁十七,听胤禄头一个要张罗他的事儿,石咏既有些意外,也有些腼腆。
“爷这不也成丁才两年么,不是照样娶了福晋?”胤禄大声说,众人跟着一起起哄。
十六阿哥虽是开着玩笑,造办处却当真有不少人开始留意石咏了。这少年人的家世他们也听说过,忠勇伯爵府近支,正白旗都统的堂侄儿,有靠山。家里人口简单,上有寡母寡婶,底下还有个年幼的堂弟,负担倒不算太重。再加上造办处当差,油水不会少。大户闺女倒也罢了,反正得去选秀的,但是那些小门小户的,都觉得石咏不错。
这些年长些的同僚未必都是膝下有闺女的,但也没少听媳妇唠叨过,要帮家里亲戚故旧物色女婿。如今好多人家都是女孩儿十三四岁就开始相看的,石咏这年纪,正合适啊!
石咏本人压根儿还不知道,在这无意之间,自己已经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
只因为十六阿哥胤禄这一句话,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石咏身上。不仅如此,原本那些与石咏没有什么交集的中年官员们,看待石咏的眼光也很有些不同。
原本坐在石咏上首处不远的主事王乐水,悠悠闲闲地挟了一筷子菜送到口中,幸灾乐祸地说:“小石咏,看起来要走桃花运喽!”
石咏则被人打量得实在不好意思,又架不住旁人当真照十六阿哥所说的,将他石家家中的人口、田地、仆役……一一问起来,少不得借酒遁,只说是要出去透透气,旁人见他满脸通红,酒意像是有了七八分,这才放他出去。
松鹤楼二楼雅间外面,有个露台。石咏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北风一吹,那酒意就散了不少。想起刚才雅间里那一出闹剧,石咏不禁感到头疼不已。
他在这个时空里,也会像旁人一样,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并与她共度一生吗?
在这一刻,石咏想起的,不是别人,竟是那天在十三阿哥院里听见过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就像是刻在他心上一样,直到今天,他都无法忘怀,以至于有时他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缅怀一段无始无终的感情,还是单纯因为这个声音而惊艳。
所以,在这世上,想要寻一知己,便真的是求而不得之事,他这样的人,便注定要孤独一世吗?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长声诵道:“在众人欢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
何尝不是呢?
早先在雅间里,聚了那么多的人,觥筹交错,杯盏往来,仿佛置身人海茫茫之中,却还是无止境地感到孤独。
石咏怅然,听人叹了这一句,当即张口续道:“……但见莽苍大野,荒圩废垅,怅望寂寞,不能自解。2”
这本是杜牧在书信里所写的句子,石咏头一回读到,就被这从纸面里直透出来的深沉寂寞所感染。而今夜,背后便是喧嚣嘈杂的欢宴之地,而面前则是三百年前京城的夜空,北风呼啸之际,深蓝色的夜幕上不过那孤星一点一点……
“你这个呆子,竟然能体会爷的心思!”
半晌,同样立在露台上的那人突然冒出一句。
石咏这才醒过神来。感情刚才十六阿哥胤禄来到这露台上透口气,无意中有感而发,吟诵了两句,石咏傻乎乎的,就自己给人接了下去。
偏生胤禄也是个傻气的,旁人说他想说的话,他竟也丝毫不察,只觉得那意思已经到了,就此全身心沉浸在这静夜之中,对着万古长空,浑忘了所有……
半晌,胤禄才省过来,耶?此处还有个人,而且想得还和他一样!
石咏被胤禄一言提醒,才醒悟过来:哟,自个儿未经许可,就接了话茬儿。
“这个……十六爷莫怪,我这也是一时嘴快,想到的,就给说了!”
“无妨,”胤禄笑了笑,“爷也是在席上勾起了些心事,觉得眼前繁华固然好,只不是自己个儿的罢了!”
石咏点头,由衷赞了一句:“十六爷说得不错!”
他说得很真诚,是的确觉得胤禄这话说得又平实又朴素,字字句句打在自己的心坎儿上——他虽然进了梦寐以求的养心殿造办处,却也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和旁人,不完全一样的……
这时候小田将胤禄的大毛衣裳取了出来,递给胤禄,说:“十六爷小心过了寒气儿,这马上就要年节了,着了凉了不是玩儿的!”
胤禄笑着接了大氅,回头看了一眼石咏,嘴角一抬,说:“没想到啊……”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个人和他想得一样。
胤禄过来与广储司和造办处的人一道吃酒之前,才刚与自己刚过门儿未久的嫡福晋说了几句话,彼此都觉得对方有些口不对心,不够体谅自己。虽然两人新婚,都彼此克制,言语上未生口角,但胤禄心里总是觉得不舒坦,因此多少是带着一团郁闷之情,才来到这松鹤楼赴宴的。
偏生一到这松鹤楼,他的属官们就一起来贺他的“小登科”。
康熙给胤禄指的嫡福晋郭络罗氏,就是宜妃郭络罗氏的娘家侄女。郭络罗氏身份高贵,比胤禄生母王嫔高出太多。若刨去胤禄龙子凤孙这一层身份,只考虑母家的地位,十六福晋简直可以算是低嫁了。
再者胤禄身边有一位康熙早两年指给胤禄的侧福晋李氏。胤禄与李氏感情甚笃,如今又来了嫡福晋,身处妻妾之间,胤禄就只觉得怪怪的——
深心里,他并不想对不起哪一个,可难道人的心,就真能够一颗给剖了两半去,不偏不倚么?
胤禄心中存了郁闷,这才会饮酒之后,脱口而出小杜的句子,没想到有人竟能接话。胤禄本来觉得没准儿是有人与他同病相怜,可一看,却偏偏是那个刚刚成丁,妻妾什么的,都还八字没有一撇的石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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