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思原本觉得带上石咏这么个属官会碍手碍脚的,见他这会儿不慌不忙的,却也觉得十六阿哥直接点下来的人,可能也有那么一两把刷子。
从贺郎中那边出来,石咏回到东配殿的小屋,望着主事王乐水,低声说:“王主事,这个……卑职可能这两个月帮不了您做什么,您这里有着急的差事,就都吩咐我,我这两天多帮您做点儿吧!”
王乐水盯着他,片刻后便笑道:“没事儿——”
“这新年刚过,哪有什么着急的差事,倒是你,眼看就要出远门的,家里怕是还有好些事儿要安排吧!先静下心来,捋一捋,别着急!”
听见上官这样处处为他着想,石咏赶紧躬身道谢了。王乐水却看着他说:“少年人,有机会出去走走,看看天下,是件好事,可千万别,平白错失了这机会……”
石咏听从王乐水的话,静下心来,将出发之前要做的事情好生捋了捋。
他觉得准备出门的行李、衣裳、盘缠什么的,都是小事。最紧要的一件,是弄清楚他这趟南下,到底该做些什么。
这个答案,应该在十六阿哥胤禄那里。若不是他想出来,没人会把自己这个七品小官儿放到南下“巡查”贡物的位置上。
“嘿嘿,爷不过就是想让你代替爷,去南边看看!”等石咏见到胤禄,这个皇子阿哥嘻嘻笑着解释,全无半点儿正经样子。
“你这人,看起来老实而不出挑,总有那么一股子呆气……”
听见十六阿哥这么说,石咏只能在肚子里道:谢谢夸奖!
“……可是却是在御前露过脸,算是挂过号的,你要去,旁人也没什么好说。”
十六阿哥说着说着,笑意渐去,放缓了语调,淡淡地说:“爷想着,既然你有时能与爷想到一处去,那不如让你去江南看看那边是个什么情形,回头告诉爷,就好像是爷自己去过一样。”
石咏听着这话,开始听着觉得胤禄想让自己做个耳目喉舌。可后来悄悄,胤禄那话语里就透出落寞出来了。
毕竟都是差不多年岁的人,胤禄自小生在皇家,却何尝不是一直黄金笼子里的笼中鸟,与石咏比起来,谁幸运,谁不幸,其实也有点儿难说。
石咏想了想,便道:“十六爷放心,卑职一定不负厚望,将这差事做好!”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却将胤禄就此逗笑了,背着手朝他虚踢了一脚,说:“谁对你抱有厚望了?别把自己太当盘儿菜。你这回去南边,别的不说,好好吃,好好逛,见着美人儿,也替爷多瞅几眼……”
石咏:……
胤禄续道:“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回南下的机会,可别浪费了。”
石咏却想: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南下的机会,好好吃好好逛那是必须的,待到见着南边有那做工精美的古董文物,可得多瞅几眼,否则就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见过胤禄,石咏心里有了底,就开始着手准备。他的本职工作,上面有主事王乐水顶着,原无大碍的,剩下的,就是他自家的事情了。
下衙之前,有个小太监来找石咏,将石咏叫了出去,于无人处,递上一包东西,说:“这是魏副总管给大人奉上的程仪,请大人一定要收下。”
石咏还没醒过神来:他自己这也才刚得到的消息,怎么就有人送程仪过来了。
“副总管说,承大人的情,小徐那边……已经没事了。”
那小太监将包袱举得高高的,又重复了一遍,“万望大人笑纳!”
石咏无奈,见对方一副自己不接就不肯走的样子,只得抬手接了包袱。哪知自己刚接下东西,对方一转身,瞬间就跑了个没影儿。
石咏打开包袱,看了看,见是一件大毛的外套,外加二十两银子——是实惠而丝毫不打眼的东西。
听那小太监传话,该是小徐当日受的刑杖虽重,但是并无大碍。而且小徐被送去了辛者库,可能魏珠也有些关系,能够托人照应,反倒比在御前当差要“安全”得多。
所以魏珠听说了石咏要出差,便打点送了这么一份低调的程仪。
下衙之后,石咏将东西带回家,将五日之后出差的事情告诉母亲与二婶王氏。两位长辈都是吃惊不小,还在恍惚呢,石咏已经将东西塞给石大娘,说:“娘,我出门去见一下夫子!”
姜夫子一家,既是邻里,又是弟弟的业师。因此石咏前往姜家,拜见夫子,郑重请托对方,在自己出差期间,将石家照应一二。
姜夫子听说,慨然应了,还说石咏:“这是应有之义,你即便不说,我们也原该这样做。你便放心吧!”
第二天,石咏照常上衙,下衙之后,他从西华门离开,拐了个弯儿,往永顺胡同过去。
他考虑了良久,觉得还是有必要将自己要出远门的事儿告诉伯爵府一声,拜托堂伯父富达礼稍许照应一下家人。
毕竟富达礼是正白旗都统,管着正白旗旗务。而石家在旗,万一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富达礼那边出面会好一些。
无论富达礼给他热脸也好,冷屁股也罢,这一趟往永顺胡同,石咏无论如何都得去。
石咏到了伯爵府,富达礼那边正巧有事,外出未归。石咏见来得不巧,准备改日再来的时候,庆德正好来到门口,见了石咏,一派欢喜地迎上来,称呼一声:“咏哥儿!”
在石咏进养心殿造办处当差之前,庆德曾经对石咏多有指点,对石咏的差事很有些帮助。石咏上次来拜年,就是想对这位伯父表示感激,结果没遇上。这次遇上了,石咏赶紧给庆德行下大礼,又将即将远行的事儿向庆德说了。
“咏哥儿这是……得了差事南下,监办万寿节的贡物?”庆德又惊又喜,双眼放光,望着这个“出息了”的侄子。
“哪里哪里,”石咏想,他哪里谈得上是去“监办贡物”,“只是上官命我随行,跟着一路上打打杂,看看学学而已。”
庆德一想也是。
早先他隐约听说这个侄子在宫里“擅自出头”、“惹了事儿”,自然觉得石咏仕途难再平顺,便不怎么对石咏上心。可如今听说石咏即将跟着主官南下办差,庆德立即省过来,石咏当是无意中交了好运,入了贵人的眼。
下江南去三大织造监办贡品,这可是肥差中的肥差啊!
庆德连忙将石咏请进自己的书房,推心置腹地旁敲侧击了一番,试图知道造办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岂料这会儿石咏倒记着那“少说少做”的四字真言了,无论二伯怎么问,石咏到底没把十六阿哥点他了去“看世界”这种事儿给说出来。
当石咏提起,拜托伯爵府照应寡母幼弟的时候,庆德自然满口应下。他的眼光在石咏身上转了转,当即谈起京官到地方办差时候的种种“注意事项”,其实也就是各种“刮地皮”的法子,末了提醒石咏,江南人杰地灵,各种字画、玩器、古董……都是好的。
石咏听明白了庆德的弦外之音,当即点头道:“伯父放心,小侄去了南面,定会寻摸一两件‘好’物件儿孝敬伯父!”
庆德大喜,心想这个侄子看着呆,可当差当了两个月,这人情往来上,总算是开窍了。他在礼部当差当久了
一时石咏告辞,庆德拍着胸脯保证他会将此事转告富达礼。
石咏回椿树胡同,路过琉璃厂大街。
琉璃厂的商铺,大多在“破五”之后开市。新春佳节,人们手中多有几个闲钱。琉璃厂一带出售书肆与古董铺子较多,是文人官员往来送礼的不二选择。因此琉璃厂大街自开市便非常热闹,至少会一直热闹到正月十八。
“石兄弟!”
石咏匆匆往家赶,不防身后有人招呼,猛一回头,见是贾琏挑开一间古董文玩铺子的皮棉帘子,正冲自己招呼。
“琏二爷,”石咏记起年初三时见过贾琏一面,只没机会好生叙话,此刻见到,颇有些惊喜,“怎么,过来逛琉璃厂啊!”
贾琏脸上却有些恹恹地,颇有些没精打采,只随意开口说:“石兄弟,哥哥过两天就要出京了,今儿是来采买的。见到你就想着,该向你打个招呼,怕是有几个月见不着了。听说你当差了,哥哥还没功夫贺过,等哥哥回来,到时再请你吃酒!”
石咏颇有几分好奇:“琏二爷要出京?”
贾琏点点头:“是啊,就是上回提到过的表亲,舍下老太太命我正月十五出发,送那位回扬州去。因为内务府有人因公南下,我特意打听了,到时就和内务府的船一起走!”
石咏这时听见,结结巴巴地开口:“好……好巧!”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眼前这事儿,明摆着,黛玉要回扬州,贾母便将护送的任务交给了贾琏。而贾家原本就是内务府包衣,与内务府关系密切,打听了内务府有官船南下,贾琏便打点了,要和官船一道走。
而石咏偏巧就是内务府属下造办司的人,内务府因公南下的人之中,不就有他一个吗?
所以,这趟南下三大织造,还有贾琏与……林姑娘同行?
石咏头一反应:这可遂了宝镜的愿了!
贾琏听说,也有些目瞪口呆,当下连采买也顾不上了,连忙拉着石咏,两人找了一处茶座,细细谈说。
石咏见贾琏眉心始终皱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低声询问:“琏二爷,您这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还是……不愿,跑这一趟,不想南下?”
贾琏摇摇头:“舍亲孤身一人,总需要有亲人护送才是。她本是我亲姑姑的爱女,护送一回,是我的本分,也算是替老太太尽尽心意。”
“只是……”贾琏说着,抓耳挠腮起来,“只是拙荆产期将近,这突然一下离那么好远,好似真的挺对不起她的。”
第48章
石咏没想到, 贾琏竟是为了这么个原因,才会打不起精神, 赶紧赞道:“琏二爷是个有情义担当的, 看着叫人敬佩。”
看起来贾琏和他的正妻凤姐, 新婚之时感情甚笃, 只是按照红楼原书里写的,两人后来闹到跟仇家似的,和眼前的情形一对照, 实在是令人暗自唏嘘。
贾琏听了石咏的称赞, 摸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笑:“石兄弟不笑我婆妈就好!”
石咏便顺嘴问了一句:“敢问尊夫人产期是几时?我这趟差事是监办万寿节的贡品,在三月十八之前指定要回京的。琏二爷送了尊亲之后立即回转, 大约二月底, 恐怕也能赶回来了。”
贾琏伸指算了算,也笑道:“起码得在四月之后。这么说, 我还是来得及赶回来的。这感情好, 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瞪了一眼石咏:“你这小子, 年纪不大,懂得还挺多!”
石咏嘿嘿傻笑,心想:这有什么难懂的, 贾琏与凤姐去年四月成的亲。又是隔了几个月才听到喜讯的, 用简单的加法算算,也知道贾琏在瞎担心。
当下两人将出行的事儿一交流,彼此心里都有了底,知道能一起上路, 彼此有个照应。贾琏也不郁闷了,石咏也不担心了。两下里再三确认了正月十五出发的日子和时辰,这才彼此告别。
没过两天,石咏接到贺郎中的“通知”,说是重新看了黄历,决定将出行的日子往后推了三天,推到正月十八。他赶紧通知了贾琏,荣国府得了消息,便也将南下的船期推到了十八。
等到石咏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永顺胡同那边,特地命人给他传信,要他去一趟伯爵府,见大伯富达礼。
石咏心里郁闷,知道那位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的大伯,见到自己十有九九,是要将自己好生耳提面命一番。
果不其然,富达礼见到石咏,先是埋怨了一番:“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早知会一声?你家就你一个成丁的,将寡母幼弟抛在家中,你竟也能放得下心?”
石咏百口莫辩,又不能说自己前儿个特地过来告诉了庆德二伯,他只能垂着双手听训,富达礼说什么,他也只能默默地应了。
“你离京之后,你家那里,我会使人留心的。京里这边,你不用担心!”
待到数落完了,富达礼终于说了一句软乎话,石咏登时大喜,躬身称谢,谢过大伯照拂。
“可是你自己,头一回出远门,又无亲长相伴,身上又是担着差事的,切记立身要正……”
富达礼又继续巴拉巴拉地说下去。
石咏照旧喏喏地应着,心里却没有那么膈应了。
末了,富达礼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匣子,犹豫了片刻,才从里面取出一个桑皮纸的信封,递给石咏:“这是你父亲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书信。”
“江南路途迢迢,我又因差事和身份所限,始终未能做成此事,现在想起来,兀自觉得愧对你父……”
富达礼说这话的时候,仰头向天,语气怅怅。这是石咏头一回见到这位大伯父流露出这样“丰富”的感情,他对此的感觉……则是“怪怪的”。
“现下你已成丁,是时候该将家里的担子挑起来了。”富达礼低头望着石咏,一伸手,将那封信交到石咏手里,低声道:“既是往南边去,便顺道去问一问吧!或许……或许能有法子……”
石咏不知道富达礼说得“能有法子”到底指的是什么,他只恭敬接过了书信,见是拆过封的,便当着富达礼的面儿,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读了一遍,再抬头的时候,石咏脸上带着无限惊诧,实在不敢相信这信中所写是真的……
待到石咏回到椿树胡同小院,他赶紧将母亲单独请到西厢来,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当年咱家……到底是怎么从永顺胡同分出来的?”
石大娘不知儿子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才答道:“表面上是说,因为你二婶的身份。”
石喻的生母王氏,出身寒微,也不在旗。然而当年二叔石宏武铁了心,就要讨她做正妻,旁的女子,石宏武都入不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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