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璃官,说话做事,甚至依恋贾琏的态度,怎么看怎么是个女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自幼唱小旦的缘故,入戏太深,将自己当成了女人,而心上人……却是个男的。
前边已经上岸的贾琏却大大咧咧,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对璃官说:“你自己回船,爷去岸上耍耍!”
璃官听了这个“耍”字,一张俏脸便涨得通红,怔怔地站在岸上,目送贾琏的身影远去。
石咏心里也很清楚,知道贾琏是去做什么。
贾琏是个耐不住的,就算有璃官在身边,也还记挂着女人。这边岸上码头附近有些私寮,内中不乏做皮肉生意的。贾琏一旦有机会上岸,便会造访这些场所,去过便丢在脑后,随船去下一站便是。
石咏初遇贾琏之时,觉得这人明事理、讲义气,讷苏被拐那次,贾琏不止将拐子擒回来,还亲上顺天府替他辩白。那时石咏对贾琏很感激。
到后来,石咏见到贾琏为贾府的庶务来回奔走,任劳任怨,石咏更是因为他的关系,才有机会修了卫子夫的金盘和杨玉环的香囊。石咏对贾琏便更多生出些敬意,觉得他并非那等寻常纨绔。
可是到如今,石咏终于有机会看见贾琏的另一面:此人甚是“无情”,或者说,这人,还不晓得情为何物。
他与新婚妻子王熙凤感情不错,心心念念惦着要早些赶回去守着她生产;可是一转脸,就能带个戏子出行;可若要说这戏子也是他的心尖宠吧,有璃官伴着,他却又照样离不了女人。
原著中记着贾琏除嫡妻凤姐以外,还有过不少女人,他的这些女人,或许之以利,或动之以情,或就靠着他琏二爷的无双色相,便一一手到擒来,倒真没哪个是强扭的瓜。
只可惜,贾琏恐怕一直没对哪个人真正动过心,那些女人,都只是床上运动的伙伴而已,与情无关。这位琏二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满满的荷尔蒙。
“唉!”
石咏见璃官立在岸边,痴痴望这贾琏离去的身影,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早晚得出事儿。
船行几日,便过了徐州。这是已进了江苏省的地界儿。按照贾琏的说法,贾府的姑老爷林如海早早就安排人到了淮安来接。只消船过了微山湖,就立即有当地人护送,便决计无碍的了。
然而贺元思是个老成持重的,他以前在邸报上见到过,说是微山湖一带有水匪,就牢牢记住了,只一味催促船家,赶紧向南边赶路,以期早日赶过微山湖,抵达淮安那边安全的地界。
石咏则听说黛玉那边的女眷座船,收留了一个落难的孤女,打算一起带回扬州去。
他为人谨慎,生怕是有水匪盯上了她们的座船,使人先行一步,过来“踩盘子”,便赶紧提醒贾琏,让他别掉以轻心。
贾琏却大手一挥:“没事儿!表妹使人将那姑娘带过来我看过,十来岁,瘦得跟芦柴棍儿似的,再说了,是京畿一带口音,和这边人说话不一样。我那表妹心地善良,好容易有个机会,你就让她做做善事么!”
石咏无奈,但他只消一想到宝镜,就觉得黛玉那边一定会无事,所以便按下此事不提。
这一晚,官船和荣府座船就泊在微山湖上。官船和贾琏的座船并排靠着,而黛玉的女眷座船则离这两艘稍许远些。
晚间船夫和船娘为船上的人做了当地土法烹制的“活鱼锅贴”,是将微山湖里网上的鲜鱼,在一口大锅里一起烩了。同时在锅沿上贴上一溜面饼子,待到面饼子烙熟,饼子的一边也浸透了鲜美的鱼汤。
石咏就着饼子喝汤吃鱼,吃得大快朵颐;而贺郎中这几天天天吃鱼,早已吃得腻味至极,没动几口,全推让给船工了。
一时用过晚饭,石咏回到自己的后舱,打算把这在微山湖上吃到的土产美味,也照样画下来,回头吊十六阿哥的胃口去。
而石咏所在的官船后舱,正好挨着贾琏座船的船舷。石咏刚进舱房,坐下来刚铺开纸笔,便听见背后有人说话。
“二爷……”
声音甜腻而柔美,正是那位璃官。
“人贵有自知之明!”只听贾琏开口。
石咏便听着觉得不对。
“莫不是你撺掇贺老爷今日将船泊在湖上的?”贾琏问璃官,语气颇有些不善。
石咏回想起来,觉得确实如此。早先确实是璃官过船来,与贺元思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子话之后,贺元思才决定不靠岸,而是将船泊在湖面上的。
那边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二爷,奴,奴……没有旁的意思……”
璃官还未说完,贾琏就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说:“实话告诉你,在爷心里,就没有什么情不情的话,更从来没想过只伴着一个人。爷抬举你,是你的福分,冷落你,你也得受着。爷不是个肯为身边人花心思的,以后怎么着,你自己看着办。爷不强求。”
这话一说完,贾琏趿着鞋子,离开了他那座船的船舷。
石咏蹲在这边的舱房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有点儿什么动静,惊扰了对面的伤心人。
果然,没多久,对面船舷上,传来“嘤嘤”的哭声。
这一哭,真是无限伤心,哭得永无止境。石咏心中不忍,便要出声相劝。
说来这璃官,将自己完完全全当做了女子,并以这样一个身份,对贾琏生了情愫。这种感情,世人怕是难以理解,更难接受。
然而石咏作为一个宽容的、来自后世的灵魂,却觉得这份感情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璃官入戏太深,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是个女子么?他心理上是个女子,爱上个男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世上,女子就得一往情深,从一而终,而男子就能到处拈花惹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石咏想想,这特么也真不公平!
他伸手去推舷窗,打算好好劝劝璃官,千万不要为了一棵歪脖子树,而放弃了整片森林;以璃官这条件,完全能当个名角儿被捧起来,到时候贾琏没准儿会悔之无及……
可是,还未等石咏的手触及舷窗,只听木制的窗框上“笃”的一声。
对面璃官一声尖利的惊叫,石咏定睛一看,只见窗框上竟是一柄羽箭射至,箭簇直接从木头窗框上透了过来。
接着是“咣咣咣”一阵锣响,船老大拼命敲着,让已经歇下的人都警醒起来。
“有水匪、有水匪、有……”
船老大的声音忽然从中断绝,紧接着是鸣锣掉落在地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船老大为了给众人示警,怕是凶多吉少了。
官船和荣府座船上的人全被惊动了。石咏记起贺元思随身带着把好剑,当即推开后舱舱房的门,让开一枝陡然射至的羽箭,猫着腰,迈上船舷,径直往前舱冲过去。
他一推贺元思的舱门,大声问:“贺大人!”
贺元思舱房里漆黑一片,但是却有些动静,石咏细细听着,在从外面的嘈杂之中,听出一个反反复复念着“阿弥陀佛”的声音,他低头去找,在桌面以下,与贺元思惊恐至极的眼神正正对上。
“救命!我不是什么大人,我不是这里的主官,主官另有其人,在后舱,在后舱……求求你,饶我一命……”
贺元思吓得语无伦次。
石咏觉得没法儿和这人好好商量,便自己去舱房壁上一摸,摘了贺元思的那柄剑下来,卧在手里,大踏步走出前舱。
眼前深夜里的微山湖上,星星点点的,到处都是小船,似乎四面八方都是水匪。石咏所在的这座官船,体型最大,气派最足,自然是水匪的首要目标。而贾琏的座船与官船靠在一起,自然遭了池鱼之殃。而黛玉那边,女眷的座船,与这边的官船有些距离,似乎暂时还不在水匪攻击的范围内。
这时羽箭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石咏却心知不好,对方不再放箭,显然是已经有人上船了。
他不会使剑,所以双手握紧了剑柄,猫在船舷暗处,慢慢往船头靠过去。
只听“啊”的一声,一名船工向后一仰,正倒在石咏面前,竟是吃了水匪一刀,眼看不活了。
就在不久之前,石咏还吃过这名船工炖的活鱼锅贴,当时将他的手艺直夸到天上去。那名船工特别实诚,当时就只是摸着自己青青的头皮嘿嘿地傻笑。
就是这么个简单的人,与水匪一个照面,就丢了性命。
一腔子怒火陡然从石咏心底燃起。
石咏其实一直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旁人若不是刻意欺负到他头上,他能退让点儿,就退让了。
可是这一刻,只因为眼前一个普通人的死,他陡然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燃了起来,他没有任何招式,紧紧是凭着胸腔里那股子愤恨与不平,高高举起手中的剑,冲朝他冲过来的一名水匪当头就刺了下去——
“扑通”的一声,那名水匪被石咏刺中,身子一歪,就栽倒船舷旁边的湖水中。
“快,这边的点子硬!”石咏身后有水匪向同伴招呼。
石咏则红着眼一转身,见到有人已经赶到了贺元思的前舱一侧,便大踏着步子过去,手中高举着的剑身上,已经有黏糊糊的液体流淌下来,沾在他的手上,很烫。
贾琏那边,也已经与水匪动上了手。黑暗之中,贾琏只觉得四面八方无数敌人朝自己这边涌了过来,贾琏一时应接不暇:
“兴儿,爷的佩刀!”
贾琏扔掉一柄从水匪手中夺过的刀,那刀已经卷了刃。他开口招呼自己的小厮,只听兴儿在远处应了一声,道:“爷,刀来了!”
还好当年老太爷留过遗命,命他强身健体,并且跟着弓马师傅练过一两年兵刃。他当年还曾经动念,想过要去考武举,可后来旁人都对他说:荣府这样的人家,子弟荫蒙出仕不好么,考什么劳什子的武举?
在这一刹那,贾琏脑海里闪过瞬间的后悔,要是当年坚持了,眼下应对起来,或许不会这么狼狈!
兴儿还未赶到,贾琏偏头让过一柄当头砍下的斧头,左臂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
他的确是个纨绔风流浪荡子,可还不至于连这点儿小伤小痛都忍不住,一个转身,一伸腿,已经将那执斧的水匪狠狠地踹到一边去。
“二爷!”兴儿赶到,将贾琏的佩刀送至,“去看看后舱的船工,不成咱就起锚,总不能坐以待毙,生生被人全困在这儿。”
兴儿应了一声,便渐渐往后舱挪过去。
贾琏这边,则手持佩刀,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船舷。湖面光线昏暗,他得时刻留神,看有没有水鬼从船舷两侧爬上船来。
正在这时,邻船石咏那里“啊”的一声惊呼,贾琏免不了抬头,眼见着湖面上星星点点,竟然往女眷座船那里挪了过去。
贾琏心里登时一凉。
若是他有负所托,表妹此行有任何闪失的话……
早先女眷座船那里,灯火熄灭,看上去一片漆黑,混在黑夜之中,与夜色融为一体。可如今,官船这边有火焰燃起,亮堂堂地照着湖面,这下子,才叫水匪发现了女眷座船。
这可如何是好?
贾琏想着,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风声,紧接着是一个沙哑的声音惶急地呼叫:“二爷小心!”
贾琏刚生出反应,那兵刃过来的劲风已至后心。贾琏心知难以幸免,瞬间脑海里闪过的,是嫡妻和他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心中惋惜,竟无缘见上孩儿一面,他这个当爹的就这么要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登时一个柔软的身体扑在贾琏背上,接着是兵刃入肉的声音,贾琏背后的人只来得及叫一声:“二爷……”
贾琏转身扶住了倒在他背上的人,右手佩刀送出,偷袭的水匪登时了账。贾琏赶紧查看救他之人的情形。
“璃官……”
贾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船板上,声音已经发颤:“你,你可别吓我……”
石咏见到水匪的小船举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慢慢地朝女眷的座船靠过去,一时方寸大乱。
“放小船,快!放小船!”
石咏大声招呼这边官船上剩下的人。
“大人,我们这点人,过去那边根本杯水车薪,不顶事的,再者,距离这么远,现在就算是放小船下水,再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旁人对石咏说的是大实话。
石咏却跳脚:“这怎么行,一帮大老爷儿们,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看着……”
他这边在干着急,黛玉那边的座船,瞬间竟也发生了变化。
原本女眷座船上一片漆黑,静静地泊在微山湖上,与夜色融为一体,不易为人发觉。而此时,水匪们的船,渐渐朝那边挪了过去,女眷座船那里,则几乎在同一时间,点亮了全部灯火。
那本就是一座极其精美的座船,船身上下都以精美的木雕做装饰,舱门处则都安着青色的纱帘与纱门。微山湖上夜风袭来,那雨过天青色的细纱在夜风中轻柔地飘动,灯火映亮了整座船只,在远处观望的人依稀能窥见帘后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大约都是些清雅脱俗的姑射仙人,正在船舱中来回走动。
待静下心来,细细倾听,夜风隐隐约约送来,似乎尽是银铃般的欢声笑语,仙人不在乎人世间瞬间的悲喜,仙人那里,只有永恒的欢乐。
原本死寂一片的座船,瞬间变成了这副模样,水匪们先都惊了。
领头的水匪老成持重,唿哨一声,各处小舟都停了行动。
水声一息,那边座船上的欢歌笑语便听得越发清晰。中间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琴声,铮铮作响,似乎正在试弦,准备在仙人的欢宴上演奏。
“神仙啊!”
这般水匪已经有人惊得下巴快要掉了。
对方越是这样,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水匪这边则越是惧怕,觉得对方船上深不可测,不知有什么机关,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石咏在他们身后的官船上,已经持剑将最后几名水匪制住,命船工捆了,他再转身来看女眷座船这边的情形,心里不经感慨:武皇就是武皇,这瞬息之间,就能想到这样退敌的方法。
——这难道不就是空城计么?
他转念一想,觉得也许不是武皇的点子,《三国演义》是明人的作品,许是黛玉知道,说与武皇听的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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