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官船上,贺元思听说璃官被水匪害了性命,也是扼腕叹息:“本官还些写了不少曲子词,想请璃官唱上一唱的。谁知,竟这样福薄?”
这边贾琏,已经哭得说不出来话。
少时船只已经渐渐靠至微山湖畔的夏镇码头。
微山湖上水匪出动,袭了京官的官船,这事儿早已惊动了当地官员。夏镇因是交通要冲,一向繁华,官员们多少有些见识,知道这京官若是出事,他们的顶戴难保,当下一起赶到码头。
待听说死伤不多,反倒是京官大人率领手下,击退了水匪,官员们心中才是大石落地,纷纷给贺元思奉上高帽与马屁,赞这位大人英明神武,虽是文官,可也武艺不凡,竟帮他们解决了多年盘踞于此的水匪。
贺元思听得飘飘然,笑得合不拢嘴。
黛玉她们的女眷官船也慢慢靠了过来。当地官员听说这是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大人的独生爱女在船上,都是一头一身的冷汗。
一时船靠了岸。有船娘陪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下来。这妇人石咏见过一两面,知道是黛玉身边的王嬷嬷。
王嬷嬷见了贺元思与当地官员,也是郑重行礼,只说:“代我家姑娘谢过诸位大人。今夜之事,全仗诸位大人力抗悍匪、尽力周旋,才令女眷那边安然无恙。并无一名贼子能接近船只半步,这俱是诸位大人之功!”
大家定睛一看,见官船和贾琏座船上都有打斗的痕迹,甲板上血迹斑斑,死伤也不少,但是女眷座船则完好无损,一点儿痕迹也无。唯一能表明水匪来袭的证据,是船舱窗棂上钉着的一枝羽箭。
“我家姑娘言道,深夜之中,不便当面拜谢诸位大人。一两天之内,我家老爷那边必定有重谢。”
众人听了,都道客气。
他们早先听说这位林大人膝下的独女,年方八岁,做事未必这样周到,看起来还是这仆妇精明能干,能代替小主人出面。
王嬷嬷接着又捧出一只漆盒,说:“另外我家姑娘又命送上这点银两,还请诸位大人帮忙,抚恤损伤的船工。”
这是真正的慈悲了。今夜之事,损伤最多的,就是无辜船工。旁人暂时都还未想到的,黛玉那边,也已经都一一想到了。
因水匪之事,石咏一行人在夏镇多耽搁了两天。
一来水匪劫官船乃是要案,夏镇官员少不得一一听取了贺元思、石咏和贾琏等人的口述。
二来贾琏受伤,璃官又需要发送,受伤的船工需要医治,而不幸丧身的也需要料理后事。
众人便在夏镇暂时停留。
口述案情的时候,贺元思与石咏说得完全一致:船上的人齐心合力,杀啊杀啊地,就把水匪都杀退了。而贾琏则魂不守舍,只要一说到璃官为救他而死,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仿佛在他心里,在那之后,就只剩一片空白。
夏镇官员们大多对水匪之“悍”有所耳闻,绝不相信这事儿这么简单就摆平了。但是当事人都这么认定,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转回头来夸奖贺大人“文武双全”,石咏跟着上司“忠心耿耿”,至于贾琏么,则得了个“有情有义”的四字评价。
这一耽搁,林家的大管家已经从淮安飞马赶到,原本他们在淮安听说夏镇有水匪劫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见到小主人无恙,才放下心来。
岂料贾琏这时做了出人意料的决定,想要在夏镇多留几天,料理一下璃官的后事,处理妥当之后,再南下扬州,拜见姑父。
璃官年纪轻轻就遇难横死,确实令人唏嘘。旁人见贾琏伤心,虽然都在猜这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但是面儿上人们也不好说什么,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贺郎中和石咏这里,也与林家大管家见了面,议定了与林家座船一同缓缓南下。林家大管家力邀贺元思在到访江宁织造之前,现在扬州停留,给林如海个机会,好生感谢一下贺大人。
贺元思也是久慕扬州繁华,听见大管家出言相邀,心里也痒痒的,算算时日还来得及,便点头应了。
这一日,官船跟在林府座船之后,在东关码头泊了。众人下船,贺郎中上轿,石咏上马,跟在林府接女回家的大轿之后,前往林府拜见巡盐御史林大人。
待到林府,石咏下马,就有林府的小厮将他请到林家头一进院子门口等候。偏巧这边正好对着二门,远远地能见到林家大轿已经抬进二门,并且在二门内落轿。
石咏自然不好意思窥视旁人内院里女眷下轿,连忙就要转过身去。岂料二门那边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重重地咳了一声,石咏的眼光自然而然转回去,正见到一名妆扮穿戴极清极雅的小姑娘,立在二门内,手里执着一面铜镜,捧在身前,远远地,蹲身向自己行了一个礼。
石咏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还礼——他心里明白,这是武皇的宝镜,带着黛玉,在向自己道谢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福建云霄县高溪庙门前的对联,原句是 “地镇高岗,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据说这是天地会的创立处。
第51章
石咏所立之处, 距离林府二门,其实挺远。因此他几乎连远处行礼之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这情形只是短短片刻, 还未等石咏反应过来, 应该怎么回礼的时候, 只听二门“吱呀”一声, 已经掩上。
刚才那一切,就好像是做梦一样。
这时候另有一名小厮跑过来,连声说:“石大人, 石大人, 这边……这边请!”
石咏知道自己恐怕是来错了地方,赶紧随着小厮走开。他一面走, 心里一面空落落的。
早先虽然已将宝镜送了出去, 可是直到此刻,石咏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 他就此和宝镜分开了, 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然而转念一想, 无论如何,宝镜还是与自己处在同一片天空下,彼此都盼着对方能够心愿得偿, 以后若有机缘, 没准能够再见。只消想到这里,石咏便抬头望着天空,暗暗握拳,心里默念, 请武皇的魂魄放心,他石咏,绝不会只是个庸人,绝不会碌碌一生的。
林家小厮:……这位石大人,有点儿,怪!
林如海在扬州为官多年,林家大宅旁边便是两淮盐课的衙署。而林家则另有别院招待往来的官员。
石咏随着贺元思去见林如海,不消说,林如海对贺石两位自然是致谢不迭。贺元思谦逊一番,便也受了林如海的谢——他凭空得了两淮巡盐御史的大人情,感觉自己真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当下林如海与贺元思稍谈了些公事,又留贺元思少坐,看了看朝廷邸报之类。林如海则告辞,另外处理公务去了,只请贺石二位自便,在别院安顿之后,晚间由他做东,为贺石两位接风洗尘。
到了晚间,林如海设宴招待贺元思和石咏。
早先林如海初见两人的时候,林如海的感激之情,都是奔着贺元思去的,石咏似乎只是个附带。毕竟此行贺郎中是主官。
然而到了晚间,林如海待石咏的态度却热情很多,虽然明里不曾表现出来,可是石咏却感觉得到,该是黛玉多少猜到了水匪来袭时船上的实情,并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父亲,这才换来了林如海对石咏的改观。
贺元思却浑然不觉,信口吹捧,将自己当日在微山湖上挺身而出的“壮举”,大吹特吹了一遍。林如海与石咏相视而笑,两人却都顺着贺元思的话往下说,都不肯点破罢了。
席间有贺元思负责说话,石咏便乐得把嘴巴腾出来品尝美食。扬州佳肴,以一个“鲜”字名动天下。席间大多是禽类、水产与鲜蔬,菜式精细,滋味清淡,只有细细品去,才能尝出那等醇美。
少时宴毕,贺元思还在说话。
他已经不再重复微山湖上的事儿了,而是与林如海谈起了诗词曲赋。贺元思本人确实有几分歪才,他又极爱听曲听戏的,因此总是想卖弄才学,就将自己填的几首小令都念出来,请林如海鉴赏。
林如海本人是科举出仕,当年曾是翩翩探花郎,诗词曲艺,都是不在话下的。他见贺元思高兴,便由着他念曲子词,偶尔点评几句精妙之处,一时令贺元思感慨不已,自认为得遇知音,高兴得不得了。
石咏便略显无聊,只候在一旁,一言不发,偶尔打量林如海,暗暗回想红楼原书里的情形。
原书里黛玉进京之后,在贾府住了不少时候。待到再次回南,林如海已是病势沉重,不久便撒手人寰,黛玉彻底成为无人照拂的孤女。
可是这里,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扇的蝴蝶翅膀,总之黛玉在荣府只住了半年多,便由贾琏护送,回来扬州了。这时林如海看着气色尚好,只是不知,有没有隐患。
一时众人席面用毕,菜式都撤了下去,林府的下人则奉上清茶。贺石两人都慢慢饮了,林如海却似被呛了一口,大咳起来,且咳得有些难以抑制,忙一面点头致歉,一面走出花厅。石咏甚至听见林如海在花厅外兀自咳了好一会儿,那咳喘才渐渐止息。
一时林如海回席,少不了再三向贺石两人致歉。
石咏便小心翼翼地开口:“林大人请多保重身子,既有喘嗽之征,便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吧!”
林如海听了这话,连忙摇手:“石大人……莫要挂念,”
刚刚成丁的少年,身上已经有了官职,而且还出京跑差,林如海口中说着“石大人”这三个字,也觉得颇为怪异。
“……我这不是什么疾病,只是一时呛住而已,不打紧,不打紧!”林如海说着,呵呵地笑了。
旁边贺元思则不满地横了石咏一眼,心想,这个下属说话也真不中听,呛住了,咳两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哪知石咏却还不罢休,很认真地托起了面前的一盏清茶,对林如海说:“林大人,时常听闻府上注重惜福养生,连这饭后饮茶,也务须饭粒咽尽,稍待一会儿之后方能饮得。既是如此,何不干脆请一位熟悉肺经的大夫过来看一看,防患于未然呢?”
贺元思连忙打断石咏,只说:“小石,你这话说得便不妥当了,林大人这才是不惑的年纪,不过偶尔呛了一声,你就张罗着要看大夫,要不是我认得你,我都觉得你是个托儿——大夫的托儿!”
石咏无言以对,只能挠头。
林如海却盯着石咏,没做声。
他府上确实是有这讲究,饭后饮茶,务须饭粒咽尽,等一会儿再饮。只是,这石咏是个京中的小吏,从未与林家来往过,怎么竟会知道这些。
当下林如海满腹狐疑,又不好问石咏,只能点头应道:“石大人,多谢关怀!我自省得。”
他并未答应。
石咏便觉有些可惜,可是他却再没法儿多说了。
晚间,林府正堂上,林府大管家正将一名大夫引出来。
“廖大夫,我们大人的情形,烦请您在此说一遍可好?”
林家正堂,原本是林如海会客的地方。正中设着紫檀雕螭案,壁上高悬着名家所作的中堂,地下则是两溜十六把楠木交椅。会客之处与旁边一间小小的花厅相连,花厅门上打着帘子,里面有灯火,该是有人在。
这大夫姓廖,在这扬州城里小有名气,专攻手太阴肺经,对伤寒、肺病与时疫都有些研究。他被管家迎出来之后,却有些莫名其妙。
身为大夫,他知道得很清楚,林家当家主母林夫人过世已有一段时日,林老爷独居,听说膝下只有一名独生爱女,年纪尚小,且不在扬州城居住。这廖大夫就有些纳闷了,在这里将病情讲一遍?刚才不是已经在里面当面对林老爷说清楚了吗?
可是主家既然付了诊金,他便按主家的要求来,当下又讲了一遍。
廖大夫话音刚落,只听帘后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女声音开口询问:“大夫的意思,这竟是个症候?”
廖大夫吓了一跳,方省过来,猜到当是林大人膝下那名嫡女所问,当即恭敬答道:“确是如此,这症候,眼下看着不显,甚至林大人本人也并不觉得哪里不适,只是饮食时候,容易呛住,偶尔会咳喘一阵而已。但这确实是个症候。”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问:“大夫是说,若是拖着不治,时日久了,恐酿成大病?”
廖大夫说:“这个也不好说。但是此症从现在开始,慢慢调理,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治愈,但若是拖下去,时日一久,治起来就费事了。”
他是做大夫的,说话拐弯抹角,不说病家不喜听的,但意思是那么个意思。
里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颔首应下:“大夫,请开方吧!”
廖大夫还有一处为难,少不了又问了一句:“刚才在林大人内室,大人看起来多少有些不以为意。这一调理起来,没个三五年恐怕不易见成效。因此这件事,恐怕也需要林大人自己能也上心才好。”
他说得委婉,其实就是林如海自己觉得没啥大不了,不想折腾罢了。
帘子后头的人却还是那句话,道:“大夫,请开方!”
廖大夫见对方这样有把握,一点头,赶紧随管家去开方。
这边小花厅的帘子一打,黛玉从花厅里出来,登时今晚父亲过来看自己,将石咏的那一番劝当成是笑话说给自己听。末了林如海还曾有过疑问,只问石咏怎么会知道林家喝茶的习惯。
黛玉却知道石咏是个与众不同的,当下便向父亲解释:“大约是听琏二哥哥说的吧!家里吃茶的习惯,女儿曾向琏二嫂子提过,琏二哥哥自然也知道。那位石大人,一路与琏二哥哥同行,两人该是很熟的。”
林如海听着,觉得言之成理。
林如海本想劝着女儿早些歇下,然而黛玉却不肯,反而借口连外人都看出父亲有恙,打发管家去请了一位大夫,就是那位廖大夫。
这时候林府的管家奶奶将拿着方子进来,向黛玉禀报:“小姐,诊金已经付了,我们那口子正送大夫出去,这方子,要命人按方抓药去么?”
黛玉摇摇头,说:“不急!”
管家奶奶愕然。
早先她们这些管家与仆妇见到自家小姐一回来,就急急忙忙地安排给老爷请大夫,还以为老爷有什么急症。岂料小姐这会儿却说了“不急”两个字,这是怎么回事儿?
“总要父亲,自己也上心了才好!”黛玉一面出神,一面说。这话,她是引述刚才廖大夫所说的,算作是方子的一部分。
第二天,贺元思来寻石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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