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林如海望着石咏:这一切改变,竟都是因这年轻小吏的一句话,才会发生。此刻他望着石咏,心里暗暗感激之余,也觉得颇有些古怪。
可是石咏却像完全不在意这事一样,没有半点异状。林如海盯着他看了半天,也着实没看出什么端倪。
第二天,林家别院门前,石咏与贺元思别过林如海,准备循来时路往东关码头过去。
石咏一直盼着郑燮能出现,至少可以向对方解释一句,道个别。这边贺元思已经大模大样地上了轿,石咏还迟迟不肯上马。
“石大人,石大人!”正在这时,林家别院门房远远地冲石咏伸手打招呼。
石咏循声望去,见到一旁傻站着面如土色的郑燮。
这郑燮一路循着找过来,问了人才晓得是两淮巡盐御史的别院,又问起石咏,林家门房马上就招呼了一声“石大人”。
郑燮压根儿没想到,昨日赏识他书画的年轻人,竟然有官职在身,而且受到两淮盐政的礼遇。想到对方如此年轻,郑燮彻底被唬住了,愣着说不出话来,直到石咏赶到跟前,才想起要行礼:“那个……学生郑燮见过……石大人!”
石咏赶紧摇手:“我不是什么大人,就是在京里当差而已。”
他只不过是侥幸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已,又不是正经科举出仕的,真当不起郑燮自居“学生”。
“真对不住,昨儿下午还不知道今天要走的,竟是没工夫品评郑兄的大作了。”石咏一边说,一边满脸的惋惜。
郑燮自然看得出石咏这话说的真心,一咬牙,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事先卷好的字画,递到石咏手中:“难得世上有兄台这样的人,赏识郑某的字画,郑某又岂敢藏私?”
“这三幅,算是郑某得意的三幅墨竹,有两幅题了诗句在上面,原本今天带来,是想听一听兄台的点评的。如今兄台既有公务在身,郑某便将这三幅赠与兄台。若日后有缘再遇,郑某还望兄台能多多指点!”
郑燮说的是心里话。
昨日在饭铺里,石咏只说了那么几句,郑燮就觉得石咏的每个字都敲在自己心坎儿上。虽然石咏说得都是好话,可是他言语神态里却好似还有一些意犹未尽,似乎郑燮的画作与书法都还有改进的空间,偏生石咏只是点到为止,夸了一通之后,就闭口不再多说了。
郑燮却不是那等只听得进好话的人。他满心都是一个念头,觉得石咏能够指点迷津,让他在书画一途上能更进一步,所以今日早早地赶过来,正好碰上石咏随贺元思启程。
在石咏这边,他昨日看待郑燮的字画和墙上那一联,确实能看出郑燮的功力还未到,这些与他后来技艺炉火纯青时的作品相较,确实有些不足。可这些石咏当然不会说,毕竟对方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石咏对这位未来的大书画家,不吝溢美之词,只盼着对方能信心满满,就这样画下去。
如今,当郑燮真的将三幅得意之作递到石咏手中的时候,石咏吓了一跳,连连推辞,只说不敢当。但是郑燮却坚持不肯,一定要赠与石咏,只说:“字可以再写,画可以再画,只是错过了兄台,便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郑某心中唯有‘可惜’二字而已。”
石咏听他这样说,不好再坚辞,只能收下。他随即又开口:“郑兄且放心应试,我这人没什么特长,看人却是准的。郑兄今年这童生试,必定取中!”
郑燮听他这样说,赶紧谢了石咏吉言,石咏重复了两遍“必中”,突然想起来,“先生若是有机会进京,一定不要忘了来我家中坐坐。”接着便将他在椿树胡同的地址告诉了郑燮。
那边贺元思的长随已经过来催促,石咏不得不上马了,他望着郑燮,殷殷拜别,不忘了低声说一句:“郑兄必将名扬天下的,只盼千万勿忘初心才好!”
郑燮听了一怔,待要再问的时候,石咏已经翻身上马,向郑燮扬手,“再见了!”
他也盼着自己能多给这位板桥先生多一些勉励,可是他除了知道郑燮今年必能取中秀才之外,也知道他将会半生潦倒,半生不顺,真困窘时,只能以卖画为生,将他心爱的画作明码标价,大幅几钱,中幅几钱,条幅对联几钱,扇子斗方几钱……
可也正是这样的经历,才塑造了郑板桥这么一个坚贞正直、高雅豪迈的人,堪比他笔下苍劲有力的墨竹。
所以石咏才会感慨万千,以至于当着郑燮的面,说出了“勿忘初心”这四个字。
作别郑燮,石咏带着他那三幅书画来到东关码头登船。在船上,石咏铺开那三幅画,正在沉思之际,贺元思进来,瞅见这三幅墨宝,以为是石咏画的,开口就夸。待石咏解释了是偶遇的一名童生所做,贺元思便失了兴致,说:“还是那些设色的花鸟更好看些吧!”
说毕贺元思就出舱走了。只留石咏一个在后舱,心中想:设色花鸟,固然花团锦簇,只可惜,与这水墨兰竹,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贺元思这时若是开口向石咏讨要这画,石咏恐怕不得不割爱,分贺元思一幅。这下倒好,石咏光明正大地一人独吞了,当下小心地将郑燮的画收起,和他沿路画的“插画”们,都都放在一处。
从扬州出发,过瓜洲渡,沿江顺流而下到苏州,不过两三天的功夫。
这两天里,石咏一人在舱房里赶着将他在扬州的见闻都画下来,心无旁骛,颇不寂寞。
而那位贺郎中却始终长吁短叹,不知在郁闷什么。
快到苏州之前,贺元思将石咏请到前舱去,要与他商议一下“公务”。
说实话,石咏也纳闷得紧。早先十六阿哥胤禄告诉过他,这次南下,不过是让他代自己去看看江南风物,回去之后一一向他禀报就行。可是这次下江南造访三大织造,监办万寿节的贡品,毕竟是一趟“公差”——这监办贡品,到底有什么可“监办”的呢?
“坐!”贺元思请石咏在前舱坐下,命随侍的小厮奉上清茶。待小厮退下,贺元思便关上了舱门,神秘兮兮地向石咏开口询问:
“对这趟差事有什么看法?”
石咏睁大了眼,冲上司一拱手:“正要向大人请教!”
贺元思丢过来的球,又被石咏踢了回去。
“略过杭州织造一事,你……没什么意见吧!”贺元思看似温煦地问。
——怎么没意见?意见可大了!
石咏在心里暗暗腹诽,脸上分毫不敢露,只能点头:“卑职听大人吩咐便是。”
“本官的考虑,也是为了紧着重要的事情先办了。”贺元思见石咏恭顺,不免也顺了口气,挺了挺胸。“至于这次杭州织造的贡物,他们必定不敢怠慢,是一早就准备妥当了的。”
石咏点点头,却知猫腻就在这里。
他们此行,名义上是监办贡物。可是眼下已经进了二月,三月十八就是万寿节,该准备的若是还没准备好,可就来不及送上京了。他们这时候才下江南“监办”,抵个什么用?
待到贺元思的话说出来,石咏多少心中有数,知道这次南下,应该只是走个过场,只要地方上处理事情不出大纰漏,这就行了。
只听贺元思继续说:“江南三大织造,你知道是做什么的么?”
石咏伸手挠挠头,问:“难道不是专门造办御用织品的地方么?”
江南三大织造,顾名思义,地处江南,专门制造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品。上至皇帝身上的龙袍,下到官员身上的补子,都是江南织造局的能工巧匠们用织机一点点织出来的。
除了织造局的本职之外,石咏倒是还曾听说过,这负责监管三大织造的主官,曹、李、孙三家……不不不,换到这个时空则变成了贾、史、王三家,名曰织造,实际上是皇帝的亲信和耳目。三家都曾不间断地向宫中呈递密折,奏报江南地方上的各种信息,其中极大部分是关于雨水、收成、米价、疫病、民情、官吏的名声等等1;据传三大织造还曾受命笼络江南的文人士子。因此这织造之职,看似不显,但却是真正的帝王心腹。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贾府与史家都有显赫爵位在身,这爵位,和他们两家内务府包衣的身份,其实略有些不般配。只是贾家已经抬旗,便没什么了;史家没有抬旗,就显得比较尴尬。
石咏在贺元思面前,却什么也不敢露出来,只捡那最浅显的答了。
“你不知道,任苏州织造的史侯,那可是真正得圣眷的,一门两侯!”
贺元思见石咏“什么都不懂”,当即放下身段,向他细细解释。
“史家老太君当年是皇上保姆,先保龄侯实是圣上的奶兄弟。如今圣上身边,最得宠的王嫔娘娘,则是老侯爷的舅表妹。2”
“皇上是个最念旧情的,所以老侯爷过世之后,二老爷史鼐未降等袭了保龄侯之位,三老爷史鼎则得了个忠靖侯的爵位。如今二老爷任着苏州织造,三老爷掌管江南通政司,都是‘要紧’的职位!”
贺元思拐弯抹角地向石咏灌输,三大织造,绝没有他所知的那么简单。
石咏装傻,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史家大老爷呢?怎么没袭爵?”
贺元思闲闲地叹了一口气:“大老爷七年之前已经过世了。”
石咏当即连连点头,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样子。
到了史家这边,设定也与原著保持一致。史家大老爷,也就是那位史湘云小姐的父亲,早早地就过世了。史家由老二老三袭了爵。
可是说了这么多,与他们前来此处,监办贡物的差事有什么关系么?
贺元思接着说:“其实老侯爷过世之时,两位老爷袭爵之事,八爷曾在京中斡旋,出了很大的力。甚至你我这趟差事,出京之前,八爷也是打了招呼的:差事若是做得好,你我辛苦之余,少不了能得点儿好处。”
石咏听了,心中雪亮。
南下行程突变,显然和背后“打过招呼”的“八爷”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贺元思跳过杭州不去,也是和杭州织造王子腾始终不肯站队有关。
说到后来,这贺元思话里话外,都是在夸八爷好,八爷待人宽厚,当得起一个“贤”字。
石咏暗自寻思,贺元思这话的意思,到底是打算拉拢自己,帮着“八爷”在江南做点儿事儿;还是要他对这贺郎中在江南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甭管这位“八爷”,在贺郎中口中有多么“贤”,要石咏去站队,给他一百个胆子也是不会敢的。
因此,待到贺元思费了好一番说辞,口干舌燥地说完,抬手饮茶的时候,石咏依旧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十分郑重其事地向贺元思开口:
“请问贺大人……”
“八爷是谁?”
贺元思:……?
作者有话要说: 石呆呆:你们说,我是不是演得太浮夸了?
注1:三大织造的职能,引用自度娘。
注2:史家据说影射苏州织造李煦之家,李煦两子,李鼐李鼎,但因为李煦一直活着,这俩兄弟其实一直没有袭苏州织造的职务。本文这里沿用红楼设定。
第53章
贺元思紧紧盯着石咏, 努力试图判别他是真啥还是假呆。若说此人是真傻吧,早先在微山湖的时候, 明明表现得很精乖;可若说此人不呆吧, 身在官场, 竟然不知大名鼎鼎的“八爷”是谁?
贺元思盯着石咏看了半天, 看得石咏心中直发毛,深刻反省自己的“演技”是否过分牵强了。
结果贺元思自己也想明白了:石咏若是真傻,小小一个笔帖式, 他着实没有替“八爷”招揽至麾下的必要;可若他这是装的, 便是清清楚楚地表明了态度,“八爷”那边, 石咏可不敢攀附——贺元思只想, 反正“八爷”的这条大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至于石咏么,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到时他也怪不了自己没提携。
一句问话, 便令贺元思下定决心放弃石咏。他话锋一转,竟绝口再也不提官场上的事儿,反而提起苏州风物来。他此前来过苏州一趟, 这时如数家珍, 将苏州著名的景致并风土人情之类,一一给石咏介绍了一遍。
少时船抵苏州码头,贺元思与石咏都来到舱外船舷上。
待看清了立在岸边准备迎接的人,贺元思少不了有些激动, 说:“竟是忠靖侯亲至迎接。”
石咏抬眼望去,只见岸上乌泱泱立着苏州织造的大小官员,其中一人穿着侯爵袍服,十分显眼。
这样的欢迎程度,石咏想,也难怪贺郎中激动。京中五品遍地走,贺元思在京城少不了夹着尾巴做人的,这时到了地方上,竟受到这样的礼遇,由一名侯爵大人亲自迎接。
可仔细想想,忠靖侯史鼎未必真的是来恭敬迎接贺元思,更多,是向贺元思背后的“八爷”,表个态罢了。
一时众人弃舟登岸,史鼎见过贺元思,两人颇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贺元思又向史鼎介绍了石咏。
史鼎见石咏年轻,少不了多打量几眼。旁边贺元思却悄悄向他使个眼色,摇摇头。
史鼎当即明白,点头向身后跟着的长随示意。
立即便有史家仆从赶上来帮石咏接了行礼,同时告诉石咏:“石大人,您的这些行李,我们替您先行送回下榻之处可好?”
石咏点点头,反正他也没带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事。
另外又有几名清客相公模样的人过来,先是将石咏啧啧称赞了一番,赞了他一番“年轻有为”,接着又问:“石大人是第一次来苏州吗?”
石咏又点点头。
对方立即极为热情地拉着石咏要走:“既是第一次来苏州,便让在下带大人游览一下苏州名胜,包管大人满意,包管满意——”
颇有些后世在旅游批发市场揽客的导游模样。
石咏抬眼看向贺郎中。贺郎中点点头,说:“小石啊,初到地方上,也没有着急的差事。你既是第一次来,便随他们去看看吧!”
贺郎中越是一副体恤下属的模样,石咏就越觉得这里面不寻常。眼见着史鼎与贺元思已经在交头接耳,似是有要紧事准备相商,石咏便决定做个知趣的,一点头,谢了史侯与贺郎中,随那几名清客相公离开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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