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关键的一点,是黛玉在短短的时间内,震住了她们整整一船上,那么多的船工、仆妇、丫鬟,让他们所有人都听她号令,配合她演这一出“空城计”。要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乱了阵脚,惊慌失措,或是哭出声来,这出计谋,就会立即垮掉。
石咏在心中充满了钦佩,那领头的水匪则未必。
只听这水匪头领狞笑一声,道:“是仙还是人,试一试就知道!”
说着,这名头领张弓搭箭,“笃”地一声,那羽箭正正钉在座船船舱的窗棂上。那边座船,立时“呼”的一声,灯火同时全熄,再度陷入静寂与黑暗,刚才那仙境一般的景象,仿佛是一场梦境。
剩下的水匪登时惊疑不定,甚至也有人怀疑是头领惊走了“仙人”。
这时候,忽听一个小姑娘娇声笑道:“爹爹,你难道就这样看着旁人欺负我的小恩人?”
石咏听见这声音,脸上一阵错愕。这姑娘他认得的,不就是他家邻居,那个早先搬家搬走了的方小雁么?
这么说来,方小雁口中的爹爹,那位十分仗义的方世英方大叔,也在此处了?
只听方小雁在黑暗中说:“对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竟然敢损毁我小恩人的座船,少不得,我也要教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方小雁话音刚落,弓弦立响,适才射箭的那一名水匪头目应声翻落湖中。
石咏在远处看着恍然大悟,原来,方小雁竟是靠着这个法子,擒贼先擒王,一下放倒了这个匪首的啊!
不管是智力、执行力、还是武力值,石咏都对对面的女眷座船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50章
其实早在通州登船之前, 石咏就已经将宝镜辗转送到黛玉座船上去了。他只是拜托船上的仆妇,只说那面“铜镜”是林家之物, 托人放置到林姑娘坐卧的船舱中去。
镜子是女儿家的常用之物。黛玉出行, 自然也有带, 只是却藏在行李里需要收拾出来。船上的仆妇见有面镜子送到, 贪图省事,便单接了这面镜子,径去挂在黛玉舱房里。
后来宝镜与黛玉究竟是如何相见的, 石咏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他相信, 宝镜与绛珠仙子一定会有默契,那两位相见, 许是相见恨晚也说不定。
此刻在微山湖上, 石咏手持佩剑,立在船舷一侧, 远远望着女眷座船那边,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武皇一定在。
有武皇的帮衬, 黛玉这一介年方八岁的小姑娘,也能照样临危不惧,将整座座船安排得井井有条。
更令人惊叹的, 是早先黛玉她们摆出的, 可不仅仅是“空城计”。
座船亮灯的时候,其实是在故意迷惑水匪,并引水匪首领沉不住气,忍不住出手。待到水匪首领出手了, 这边却由方小雁“擒贼先擒王”,一箭射翻了首脑。
石咏忍不住咋舌:这真是万万没想到啊,黛玉偶然收留的“孤女”,竟然是他的前邻居方小雁。如此一想,石咏又觉得,也很可能是方家父女早就察觉有水匪暗中盯住了他们这一行,这才遣方小雁乔装改扮,试探黛玉。
也是黛玉心善,收留了方小雁,要带她一起南下。待到水匪打起女眷的主意,方小雁自然仗义出手,而且还呼叫她那位老爹方世英,一起出来帮助她的“小恩人”。
湖面上的水匪们,见到方小雁一箭就了结了他们首脑的性命,大多惊慌失措,可也有那不信邪的,高喊着要为头脑报仇,划起小船,拼命往女眷座船那里划过去。
只听方小雁欢喜高呼一声“爹爹”,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名青袍男子,不知从哪里从天而降,翩然现身,落在一名水匪的小舟上。他只朝前轻轻一伸足,这名水匪就立即被制住了动弹不得,口中大声叫道:“好汉饶命!”
其余水匪见到这情形,一时也顾不得那边的女眷座船了,一起拼了命,朝那青袍男人那里划了过去。
只见那青袍男子飞起一脚,早先那名水匪就已经腾空而起,飞身撞在赶过来的一艘小船上,两人都是大叫一声,那边小船立即翻了,两人齐齐化身落水狗。
再听“嗖嗖”数声,有箭射到,青袍男子极为潇洒地挥了挥衣袖,箭枝便纷纷落水,几乎连沾身的机会都没有。
石咏在对面看得目眩神驰,口中喃喃地道:“大侠啊!”
他当然认得出眼前这人就是当年的邻居方大叔。可是他当年又怎么能想到,就住在隔壁的跑解马卖艺人,竟是武艺如此高超的大侠?
“大隐隐于市”,原来是真的。
水匪们损兵折将,一时也受不了。正犹豫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有个老成的声音高声说:“阁下可是方世英方堂主?”
远处方世英身形一顿,当即开口:“地振高冈,一派西山千古秀。”
无人接话,方世英当即冷笑道:“原来是绿林中的朋友!”
石咏在远处官船上听见这句话,脸色不禁有些古怪。
刚才他差点儿就开口往下接:“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1”
这这这……这副对子,难道不是“天地会”的口令么?这后世的小说家言,难道是真的?
而且听那水匪话中的意思,方世英竟是“天地会”某一堂的堂主。
他竟然与一位天地会堂主做了好长时间的邻居?
就有水匪答话:“方堂主,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都是江湖一脉,我们和堂主都是自己人。我等是接到消息,得知这船上载着朝廷的贪官污吏,搜刮的都是民脂民膏,我等才仗义出手……”
话犹未完,方世英已经冷冷地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说:“别的不说,尔等明知这边船上尽是妇孺,还妄图赶来劫掠,如此贪财好色、滥杀无辜的无耻之徒,谁跟你是自己人?”
话音刚落,方世英突然在小船上重重一跃,船只顿时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瞬间好些水匪都被水溅入眼睛,正低头去擦拭时候,只听“嗖嗖”几声,竟是方小雁射的冷箭又到了,一时都是手忙脚乱。方世英乘势而上,跃上一船,三招两式,就能制服一个水匪。
只短短半柱香的时间,水匪这边已经大势已去,受伤的受伤,落水的落水。方世英见女眷座船这边再无威胁,当即冷哼了一声:“还不出来?”
方小雁笑嘻嘻地从座船上冒了个头,叫了一声:“爹!”
“我和林妹妹相处甚欢,您让我再送妹妹南下,就只送到扬州么!”
方世英已经露了形迹,知道此处不能多待,也不和女儿多废话,只冷哼一声,说:“出来!”
方小雁无奈,只得扭头,向座船里的什么人道了声别,然后站在船舷上,冲方世英那方向纵身一跃。
“尔等若真是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我方世英说到做到,绝不会放过尔等。”方世英厉声冲官船这边喝道。
石咏本能的有点儿心虚,他总觉得方大叔这句话是冲他喊的——而方世英父女这次出手,竟然也救下了朝廷的官员,可能也是因为他混在其中的缘故吧。
只听方小雁大声道:“林妹妹,再见啦!”
接着又是一声,却不带称呼:“再见啦!”
石咏知道是方家小妹妹在向自己道别,连忙躬身行礼,心中默默感谢方家父女仗义出手。
只听方世英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但是语气已经和缓了不少。
这对父女并肩立坐在一只小舟上,小舟则渐渐驶向微山湖湖心。这水匪的危机,石咏他们终于安然度过了。
接下来,得赶紧善后。
石咏当即提着贺元思那柄随身的佩剑,冲回前舱,在桌肚底下找到了贺元思。
他倒转剑身,将剑柄塞到贺元思手里,然后小声对这位长官说:“大人,贺大人,水匪已经被打退了!”
贺元思正魂不守舍,陡然听见石咏这么说,双眼便一亮。
“真的?”
石咏将剑柄塞回给贺元思,让他将剑柄握住了,这才点点头,低声说:“多亏大人指挥有方,又亲自上阵杀敌,这才将水匪击退!外头至少擒住了水匪十余名,另歼灭了数人,正在清点。请大人这就去验看!”
贺元思一听这话,心里舒服至极。
他是什么?他就是个胆小鬼。可这时石咏将功劳凭空送到了他头上,他那胆小畏事的丑态便不会公诸于世。
贺元思一骨碌便站起来,手里握住的剑柄黏糊糊的,贺元思见有血迹在上头,心头一跳,本能想要扔掉。可再一想,这不也是凭空将“光辉形象”送给了他么?这样想着,贺元思看着石咏的眼光,便再也不同,点点头,似是夸赞这个下属,太有眼力劲儿了。
然而石咏此刻推贺元思出头,揽下这“击退水匪”的功劳,却是为了方世英方小雁父女。
虽然这已经是康熙五十二年了,“天地会”三个字,却依旧是朝廷的大忌讳。石咏不想方家父女因为给自己出头,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回头贺元思揽下这一件“大功劳”,向朝廷上报的时候,便自然可以隐去方家父女出手的事儿,也无人提起“地振高冈”的那个对子。贺元思得了面子,自然会约束手下,不会将这夜的真相说出去。
这对大家都好。
贺元思整了整衣衫,大摇大摆地走到舱门口,四下里看看自己,周身齐整,没有半点打斗过的样子,唯独手里那柄佩剑,剑身上兀自沾着血迹,仿佛是他这个主官奋勇杀敌的证明。
贺元思打量一眼垂着手跟在身后的石咏,心想早先还真是看走眼了:这人能得十六阿哥青睐,得了这南下的差事,就绝不是个简单的。不过,既然石咏将这一份“力擒水匪”的大礼送上门,贺元思自是欣然笑纳。他当即走出船舱,挨个慰问随从与船工,并且大声指点:“将官船缓缓靠岸,本官要好好见见地方官,聊一聊这里的治安。”
这边官船起锚,贾琏那边的座船也随之起锚,一起往岸边靠去。黛玉那边的女眷官船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石咏想起好久没听见贾琏的动静了,一时心急,见两船离得近,也顾不上让船家铺跳板,直接一跃而过,大声道:“琏二爷,琏二爷!”
他从船工手里借了一枚火把,在贾琏座船上寻找,来到船头,石咏惊呼一声:“琏二爷!”
只见贾琏木楞着坐在地上,左臂上一处创口,鲜血淋漓。璃官则卧在贾琏面前,将头枕在他膝上,面色平静,似乎睡去了。
“琏二爷!”
贾琏听见石咏唤他,木木地仰起脸,望着石咏。
“你我认识这许久,到现在,你还唤我琏二爷吗?”
石咏听着贾琏的话,似乎是对自己说的,也似乎是对膝上卧着的璃官说的。
这话音,虽没什么起伏,可是语音里透着凄然,叫人听了鼻酸。
石咏心惊不已,一低头,再看璃官时,才发觉这名伶人气息早无,已是香消玉殒,不在人世了。
“爷真的不怪你,一点儿也不怪你!”贾琏口里喃喃地说,“你叫人将船泊在湖上,都是因为爷,爷不好,不明白你的心意……再说了,若有水匪,泊在岸边,不也一样,有什么区别……”
“琏二爷……琏二哥……”
石咏怕触及贾琏的伤心,不露痕迹地改了口。贾琏木然的眼神里,便稍许透出一点儿欣慰。
“先将伤处包扎一下吧!待会儿靠了岸,就会去请大夫……”石咏想了想,又劝,“若是您不顾念自己,怕是璃官在地下,心里也不会安!”
贾琏听了这话,突然一转脸,盯着石咏。在火把的光映照之下,贾琏面上的神情有些狰狞,有些可怕。他极其突兀地问石咏:“石兄弟,你说,你说,‘情’这件东西,它到底是个什么?”
石咏无奈了,这种问题,不该问他这个尚未开窍的吧!
“‘情’么,它……它恐怕不是个东西吧!”
石咏憋了半天,冒出来这么一句。
“对!”贾琏点头表示:不能再同意了,“这真特么的不是个东西!早先我一沾上,就只觉得烦,难道爷还得成天围着你转,顾念着你的心意不成?”
石咏闭上了嘴,他隐隐约约地有些感觉,璃官这一死,恐怕终于令贾琏悟到了些什么。
“可是到了现在,爷才觉得后悔,真的悔了……”
也不知是不是贾琏真的悟了,总之石咏眼前这名七尺男儿,抱着璃官的尸身,当真垂下泪来:“你……你怎么这么傻,爷,真的只是个无情的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璃官因贾琏而横死,竟瞬间触动了贾琏的情肠。原本稳稳握在手里的东西、轻易得来的,便从没人在意,到了这时失去了,贾琏才被深深触动,终于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也许‘情’的前提就是独占与专一,”石咏想了想,终于开口规劝贾琏,“他眼中,世间只有一个你,便是有情,你眼中却同时有着好多人,这……便是无情。”
有人说贾琏滥情,在石咏看来,这种“滥情”,便不是情,是对旁人无情,也对自己无情,这种无情,不到对方往自己心头戳上一刀,贾琏自己,根本就意识不到。
红楼原书里,贾琏在遇上尤二姐之后,倒似动过些许真情,也因尤二之死,再也无法原谅发妻凤姐。可是贾琏夫妻悲剧的根源,到底还是贾琏之渣与凤姐之贪。石咏暗自心想,也不知会不会因为璃官之死,令贾琏稍许转转性子。
贾琏听了石咏的话,伸手背拭了泪,点点头,说:“石兄弟,你教训得对!”
石咏摇摇头说:“不敢!”
他还是那句话,“琏二哥若是当真感念璃官一片真心痴意,便还请好生顾念着自己,不要令亡人不安。之后将人好好发送,也就是了。”
贾琏听见“发送”二字,一时又痛彻心扉,泪水再度涌出,泣道:“璃官身世坎坷,原本是想随我南下寻亲,谁知竟然遇上这种祸事……都是我带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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