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见石咏的态度由疏离转亲近,心里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颇为吃力地笑道:“说说看,你回京路上遇上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石咏已经提了一句“隆科多回京”了,但很明显,十三阿哥对此并未起疑。眼下对方既然问起,石咏便也老老实实地答道:“我舅舅从奉天带兵去南苑,正好被我遇上了……”
岂料这一句令十三阿哥陡然撑着卧榻坐正起来,一把握住石咏的右手,连喘带咳地问他:“奉天?带兵?去……南苑?”
石咏知道哪里不对了,他赶紧点点头,道:“姑父,记得我以前说过的么?八王议政的事,如今下五旗的旗主全部进京来了!”
十三阿哥咳得不行,可是始终牢牢地握住石咏的手腕,脑门儿上的青筋清楚地爆了出来,口中低声道:“八王议政……下五旗的旗主,都带着兵……”
正在这时,十三阿哥外书房的帘子一掀,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十三叔,我正好……”
这少年正是弘昼。
可弘昼应当也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遇见石咏。
可能弘昼小时候受石咏管教的时候多,他那性子精得跟鬼一样,可就是任凭骗谁都不敢骗石咏。他此刻见了石咏,突然脸色一僵,似乎是掉脸本能地反应,转身便跑。
石咏哪里会跟他客气,一个箭步上去,已经伸手抓住了弘昼的后领,硬生生将这个大孩子拖了回来。
第411章
弘昼一见到石咏便感心虚, 转身要逃。
可是对于石咏而言,皇族里的人, 他谁都可以怕但是绝对不会怕这个弘昼。加之眼下又是在十三阿哥家里。于是石咏一伸手, 就抓住弘昼的后颈, 将弘昼直接拖回到十三阿哥的书房里。
石咏立在书房门口, 眼神威严,缓缓扫视一圈,怡亲王府的下人多数退避三舍。石咏当即下令:“所有人后退三步, 留在原地值守。在此期间, 任何人不得靠近怡亲王的书房。”
他说出来的话自有一种威势。怡亲王府阖府上下也一向知道十三阿哥不止将石咏当做下属,更是子侄, 是亲眷。此刻石咏紧紧地绷着脸, 他的话便谁都不敢违抗,乖乖地应了声:“是!”而后远远退开, 并且值守住十三阿哥外书房的门户。
石咏转身进屋, 将书房的门紧紧关闭, 转过脸来,紧紧盯着弘昼。
弘昼见他就跑,一定事出有因。石咏已经觉出京里风向不对, 又知道弘昼掌握着虎符, 这便意味着,石咏最担心的事可能已经发生了。
“弘昼,你过来!”石咏再也顾不上那些劳什子礼数,面对弘昼, 大声问,“你瞒着怡亲王做了什么?”
弘昼刚才见到石咏便失态,也是打小便形成的习惯,但凡他做过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儿,只消落到石咏手里,这位师父总能变着法儿将他的“斑斑劣迹”给问出来。此前弘昼做的事,面对十三阿哥这位亲叔叔,弘昼还想着能糊弄糊弄支应过去,可是谁想得到石咏竟会在这儿。
石咏这样大声喝问,弘昼眼珠一转,脸上堆着笑,道:“师父,十三叔,瞧您二位这是在说什么,我有什么可以瞒两位的……”
可是石咏自弘昼四五岁时就教他写字,对于弘昼这一点点小动作再熟悉不过,晓得他眼珠一转便是有事隐瞒,登时冷笑道:“你道你刻意隐瞒,师父便问不出来吗?”
弘昼脸色一变,心里发虚,但是脸上依旧强撑着,结结巴巴地说:“师父您在说什么呢?我……我真的没有隐瞒什么?”
石咏见他这样一副装腔作势的小模样,简直快被气笑了,心道这孩子在宫里这么些年,果然沾染了那些不该沾染的,如今若不出非常手段,震慑一下弘昼,他都不知道他搀和的那些事儿有多厉害。
于是石咏向弘昼伸出手:“拿来——”
弘昼懵了:“师父……什么拿来?”
石咏:“将你十三叔交给你的虎符拿来!”
弘昼:……师父怎么知道我身上藏着虎符的?
十三阿哥半倚在锦墩上,自从弘昼进来起,他便脸色苍白,但始终一言不发,单看弘昼如何表现。听见石咏提起虎符,十三阿哥也并未表示奇怪。
这边弘昼没奈何,当真伸手入领,颤颤巍巍地将一枚自己贴肉戴着的荷包扯出来,荷包里正盛着那枚虎符,可见弘昼对此物极其珍视,此刻他更是小心翼翼地双手托着虎符,将其交到石咏手里。
石咏托着虎符,心里感慨万千,但是情势不容他感慨,石咏登时伸出右手,将虎符举高,并且大声对弘昼说:“古玉有灵,你若是对怡亲王,和我,有任何欺瞒,这枚高古玉能够亲口告诉我!弘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究竟做过什么,自己觉得并不妥当,又没有照实说的?”
弘昼登时唬白了脸。
他打小就觉的这位师父很神,但是长大了又觉得师父是个普通人,有七情六欲,会娶妻生子,办差兢兢业业,忙起公务来,和张廷玉他们那些老臣一样会跑断腿。可是这一刻石咏突然说那枚高古玉制成的虎符有灵,能让石咏知悉他弘昼一一做过的那些,教人觉得心里不安的事儿,这弘昼打心里惊惧无比,可是他的理智尚在,还是觉得这话不可尽信。
于是弘昼终于又白着脸摇了摇头。
石咏将手臂缩回,将虎符平托在自己面前,一面听一面点头,口中发出“哦哦”的声音,偶尔又加问一句:“丰台大营,五阿哥去丰台大营做什么?”
听见“丰台大营”四字的时候,弘昼已经完全腿软了,冷汗自额头涔涔而下,摇摇晃晃地退开半步,一手撑住身边的一张椅子。
“下五旗各旗旗主,整顿八旗军务……我明白,我明白!”石咏毫不容情,一点点地复述,不时冷冷地瞥一眼弘昼。
而弘昼至此心防已失,他突然坐倒在地,然后放声大哭起来:“十三叔,十三叔,师父……我,我错了呀!”
石咏说到这里,终于捧着虎符,微微躬身,道了一句谢,算是他这样一番“装神弄鬼”已经完成,随即转身,也是双手持虎符,将东西交到了十三阿哥手里。
十三阿哥眼中带着赞许,点点头望着石咏。他早先已经与石咏有过一番交谈,知道石咏已经从石大舅那里知道了八旗整顿军务,和八旗兵丁进驻丰台大营的事。因此十三阿哥此刻只会佩服石咏反应快,用这点只言片语的真相就能把弘昼的话都给套出来。
而弘昼完全不知道石咏此前已经知道了一小部分真相,因此他当真以为这虎符有灵,将他被人蒙蔽,糊里糊涂做下,事后又觉得不妥当的事儿,一股脑儿全告诉了石咏。
只有石咏一人心里明白,他并不是在作伪,此刻他当真是在与虎符交流,虎符告诉他的真相令他胆战心惊,甚至太阳穴边的血管在一抖一抖地跳动着。他已经比十三阿哥与弘昼更快意识到了这事情的严重性,只是此刻他却不能说——
一切都要靠弘昼一一交待出来。
原来,自从去年弘历在河南办差出色之后,弘时就与弘昼走得很近,并且鼓动弘昼多向皇父讨些差事来,争取表现表现。岂料弘昼一向是个懒散性子,弘时撺掇了多次,他也没啥动作,反倒是后来弘暾过世之后,雍正起意,将弘昼拨至十三阿哥身边,让他跟着十三叔学差事。
而十三阿哥,带着弘昼学了一阵之后,便将曾经由五凤持有的虎符交给了弘昼。
一次酒后,弘昼炫耀,将这虎符给弘时看过。弘时便待弘昼更加亲密。偏巧前一阵子弘时在雍正跟前提了整顿八旗军务之事,雍正便将此事交给弘时去办。这几天八旗旗主纷纷带兵入关,兵丁自然不能进城,只能暂住南苑与丰台大营。这一阵子弘历去了江南李卫处“学差事”,弘时便寻了借口拉了弘昼一同去丰台大营“看看”。
可是弘时拉弘昼过去,哪里会是好意,不过是假传圣旨,让丰台大营能够容纳八旗兵丁入驻,并将指挥权交出罢了。偏生弘昼身上带着虎符——
昔年十三阿哥管辖驻京诸将,曾经言明,若不是他亲身而至,唯一可认的,便是虎符,便是持虎符之人。丰台大营的主将核对虎符无误,自然信了弘时的鬼话。
弘昼就算是再机灵,到底是个孩子,弘时设了套让他跳,一转头便恐吓他几句,便以为弘昼会就此住口了。弘昼心中不安,他原没想着要将此事泄露出去,但就是想来十三叔府上探视一下叔父,旁敲侧击几句,看看能不能得个意见。岂料他在这里遇见了石咏。
“什么?”十三阿哥右手握拳,重重地在炕桌上一捶,随即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大咳几声。石咏与弘昼齐齐被吓住,一起冲上来扶住十三阿哥。
岂料十三阿哥却就此扶住石咏的手,整个人强撑着坐了起来:“不行,这样不行——”
他转脸望向石咏,紧紧盯着石咏,寒声问:“茂行,你说的是,今日隆科多也已回京了?”
在这一刻,十三阿哥虽然病体支离、面泛潮红,但是他眼中突然有了光彩,似乎在这一瞬间已经将整个局彻底看透了。他抬头望向石咏,冷静地道:“明日一早圆明园勤政殿的朝会,皇上就会与下五旗旗主共议整顿八旗军务之事。咱们……就只有这一夜的时间了。”
十三阿哥说这话的时候,石咏抬起头,果然见玻璃窗外暮色沉沉,夜幕开始降临。果然就只有一夜的时间了,可若不是机缘巧合,今儿叫他在这儿逮住了弘昼,他们连这一夜的时间都不会有。
而与此同时,弘昼脸上兀自挂着泪水,却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叔父,口中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咱们?”
原来,适才十三阿哥说话的时候,也一样将手伸出去,握住了弘昼的手,握得紧紧的,甚至他指节发白,而弘昼也因为手上的力道而陡然清醒过来。
“对,咱们!”十三阿哥肃然颔首,“不过弘昼,我能不能相信你?你师父能不能相信你?你皇阿玛能不能相信你?”
弘昼至今犹未回过神来,半张着口。这孩子万万没想到,都到这时候了,十三阿哥竟然还愿意相信他,再给他一个机会。
“这是你唯一……自己救自己的机会!你明白吗?”十三阿哥说得动情,眼中微微含泪。
弘昼毕竟是皇家的孩子,也不是吃素的,看见十三阿哥与石咏如此紧张,心里转了两转,也明白过来了,当场在十三阿哥面前一跪,泣道:“十三叔,侄儿之前错了,大错特错,简直万死不能赎前愆。如今但凭十三叔吩咐,侄儿绝不会再辜负十三叔了。”
十三阿哥一把将弘昼拉了起来,强抑着胸中翻腾的血气,对弘昼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是十三叔要给你的,是一桩苦差事!”
弘昼伸手拭泪,一脸可怜巴巴地道:“都在这节骨眼儿上了,侄儿哪里还敢怕苦?”
十三阿哥点点头,随即神色转厉,对弘昼说:“我会命人护卫你,你连夜赶去清河大营,收了他们的统辖权,明日一清早,带同清河大营的主副二将,赶赴圆明园勤政殿,拜见你皇阿玛!”
弘昼一听这个,一下子被吓住了,半天方小心翼翼地说:“十三叔,侄儿……侄儿不知自己能不能行。”言下之意就是没半点信心。
十三阿哥一虎脸,怒道:“爷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带兵了!再说你有爷的虎符在,旁人谁敢不听你的?”
弘昼一吓,到了此刻,他已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当下冲十三阿哥拜了拜,应下了这安排。十三阿哥随即吩咐人进来备马,护送弘昼出发。
弘昼依依不舍地转回头来看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却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缓缓地道:“不过是记住十三叔以前教你的……算来不过是‘恩威并施’四个字。去吧,你不会差的!”
弘昼听见十三阿哥这样说,瞬间生出些信心,冲屋里的人重重点点头,拱手道:“十三叔……师父,我去了!”说着,弘昼转身,大踏步走出怡亲王府的外书房。
弘昼背后,十三阿哥轻轻松了一口气,面上再次流露出疲态与病容,半阖上眼,有气无力地问石咏:“茂行,你刚才提到你家大舅是哪一旗的?叫什么?带了多少人去的丰台大营?”
石咏还真不知道他大舅是哪一旗的副都统,回忆了一下当时在城外见到的八旗兵丁旗号,才想起来是镶红旗,便一一答了十三阿哥的问话。
十三阿哥有气无力地苦笑道:“茂行,好在有你这一门亲,回头我去丰台大营,就只托词说是去寻你舅舅,先安抚你家大舅,然后再说其他四旗……”
在这一刻,石咏心中忽然生出些希望,同时又隐隐有种把自家亲舅舅给卖了的感觉。须知这绝对是一锤子买卖,若是自己这一方胜,大舅日后的仕途荣华,基本再跑不了了。可若是……罢了,没有若是。石咏只能这么想,史书上记得明明白白,即位雍正的是他的大徒弟弘历,而弘时……是个淹没在故纸堆里无人愿提及的人物。
这时候他突然省过来,马上抬起头,问:“姑父,难道您要亲自去丰台大营?小婿虽然不才,但是也愿为您去跑这一趟,姑父,还是您的身子骨更要紧那!”
十三阿哥睁眼看了看他,微微摇头:“茂行,你从未带过兵,很难在兵卒面前拿捏那个分寸。今夜在丰台大营,亦免不了要见血……若是这世上的罪孽,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担的话,那就该是我。上天已经惩罚了我一回,我亦向天求过,让上天只罚我一个!”
说到此处,石咏只觉刺心,可是却见十三阿哥闭目垂首而坐,又有些宝相庄严,仿佛佛陀昔日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亦是此等心境。
“可是,至少让小婿陪着您一起过去!”石咏十足十担心十三阿哥的身子骨,怕他撑不住。
“可是茂行,还有一处要去,我无人可托付,只有请你……”十三阿哥重新抬眼,眼神温和,望着石咏,似乎相信石咏预订会明白他的意思。
石咏脑海里飞快地转了一圈,脱口而出:“荣国府?”
十三阿哥唇角微抬,点了点头,似乎在说:你既然已经猜到,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相信你一切都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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