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却只能笑着向众人解释:“老十三最近犯了腿疾,诸位也都知道的,儿女都是债……”说到这里,雍正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可他旁边弘时的表情却十分精彩,一张俊脸略涨红了些,转脸又变白,似乎皇阿玛口中的“儿女”正指的是他。底下允禩见到了,少不了以目示意,然而心里却暗暗逼视,他们兄弟几个当年,任哪一个,段数都会比眼前弘时要更强一点。可是他偏要这样扶弘时起来,将眼前座上那人拉下马,这样才会更爽快些。
雍正见了眼前宗室中身份最高之人齐聚,忍不住记起一事,便道:“对了,除了老十三以外,早先听说老九也病了……”
八阿哥一听见雍正提起九阿哥,自是支起耳朵,凝神静听。九阿哥前些日子确曾来信说是病了,西北没有好大夫,再加上思乡,所以想回京中医治。“……早先他上折子给朕,想要回京。”
“朕准了!算起来也就这几天,老九便会抵京了。”
八阿哥心里一跳,有些不敢相信:这么简单,老九就能从西北回来了?
原本八阿哥做这许多的初衷就是为了九阿哥,可是现在眼见着根本就不能回头了。于是八阿哥脖颈一梗,横下一条心,心想:龙椅上那一位即便准了九弟回京,也不会给九弟什么好果子吃。
可话虽如此,八阿哥还是忍不住心生希望,转头望向雍正,双手一拱:“臣斗胆乞求皇上,敦郡王亦滞留张家口满五年了。早年间素闻十弟身子骨亏虚,可否请皇上开恩,将十弟亦召回京中,延医问药?”
他为兄弟求情,不惜放下身段,低声好言相求,岂料雍正却并不领情:“老十?当年老十是自己赖在张家口不肯挪窝,朕有说他什么么?如今听说他没病没灾的,每日照样十斤肉、五斤酒地吃喝,哪里就身子骨亏虚了?”
其实哪里是不领情,是雍正这面子拗不过来,哪有他刚刚命人将老九接回来,就马上放了老十的道理?
八阿哥登时不做声,心里腹诽皇帝惺惺作态,不过是想着各种借口不让他们兄弟重聚罢了。就因为这个,八阿哥连雍正后面一句“也罢等过一阵子再看吧”都没听见,直接出了神,直到他对面坐着的康亲王连声招呼:“廉亲王,廉亲王——”
“皇上问话。”康亲王小声提醒,“问咱们今日所议之事,此前议得如何了。”
廉亲王转头,视线正好对上皇帝的视线,“嗯”了一声起身,冲上面拱了拱手,突然从袖中抽出了一本奏折,朗声道:“回皇上的话,整顿八旗军务的事,臣弟与下五旗几位旗主已经商议过一阵,已经有所倡议,但是今日臣弟进圆明园之前,刚好见到园外有诤臣跪谏,臣弟便顺带将他们的奏折带进园子,想要交与皇上过目。”
“跪谏?”雍正瞬间变了脸色,廉亲王这一招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廉亲王不顾群臣齐齐变了脸色,径自打开那奏折,抑扬顿挫地开口念道:“这上疏写得不错,就叫做《请罢河南总督田文镜以谢天下疏》……”
只听“砰”的一声,雍正的手掌在龙椅椅背上重重一击,发出一声大响,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廉亲王,愤然道:“好你个允禩……”
廉亲王面色不变,合上了手中的奏疏,面向雍正,似乎很奇怪地问:“皇上,臣只是很好奇,田文镜在河南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一众清流与谏官因此上疏表示不满,朝中上下一起反对皇上推行的新政。皇上因此才邀请关外各旗主王爷进京,恢复‘八王议政’的祖制,难道今日皇上召臣弟等来,不正是为了此事吗?”
雍正直到此事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八王议政,便等于架空皇帝本人的权力,若是当真恢复了“八王议政”的祖制,而且想要议什么都可以的话,他们想要议的,恐怕便不止是眼下正在推行的新政,而是别的。
此刻皇帝本人那如刀的目光紧紧盯着侍立在一旁的弘时,难得这位皇阿玛放缓了语气,柔声问:“弘时,来,整顿八旗军务,邀请下五旗旗主进京,是你安排的。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岂料雍正话音刚落,允禩已经接上:“对,弘时,皇上说的没错,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安排的,各位旗主都是你邀请来的,丰台大营接管军务也是你与弘昼亲自去看着办了的。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弘时立在雍正身边,此刻一张脸涨得血红,瞬间又褪成惨白。他早该知道这位八叔不好相与的,果然此刻八阿哥当面捅他一刀,而且将他当众推出来,逼他扛下整件事。
弘时心里清楚,若是他此刻退缩不认,回头此事他照样脱不了干系,只怕还会落得个“孬种”的名头,永世不得翻身。他自忖此事安排得周密,十九必成,而且涉及两名皇子。皇阿玛如今膝下只余三名皇子,就算事后要罚,难道还能将三人中的两人全惩处了去不成?
可是他在皇父面前,还是没办法直承与他人合谋,于是只能一脸困惑与乞求,转向雍正皇帝:“皇阿玛,毕竟田文镜将这天下人都弄得怨声载道的,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他这一句,不是回答雍正或是八阿哥的话,可是却将此前八阿哥所述的,全部默认了。偏生效果还不大好,旁人听见了,心中都在暗暗摇头,觉得这个弘时嘴上说得好听,实则是忤逆不孝,且丝毫没有担当,很难不教人心生鄙夷。
此刻雍正却一撑椅背,自己站起身,站在龙椅跟前大声道:“是谁说天下人都怨声载道的,站出来说话!”
八阿哥立在原地,手中抱着那份《请罢河南总督田文镜以谢天下疏》呵呵冷笑。雍正却丝毫不理,反而立在那勤政殿的高处,大声道:“有没有河南籍的官员,站出来回话!”
勤政殿中,除了几位八旗旗主之外,还有不少参与早朝议政的官员,此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还真有几人从人丛中站了出来,殿前行礼,道:“臣等是河南籍。”
“有住在黄河边上的吗?还记得黄河水患的时候是什么样,若还没忘本的话就站出来说说!”雍正冷哼一声。
这还有谁敢忘本?几名河南籍的臣子中,还真有两人是在开封一带长大,提起幼时曾遭水患,死者甚众,饿殍遍地的情形,其中一名老臣当场落泪。
雍正却提高了声音道:“就是这样的河南省,昔年饱受水患困扰的地界儿,这两年来田文镜却凭他河南的一省之力,没要朝廷的一文钱,就重新修葺了黄河两岸的大堤。”
“你们这些成日价坐在京里的京官,在这里人人指责唾骂田文镜的时候,他在亲自带着人修河堤……”
雍正立在龙座跟前,居高临下,说得慷慨激昂。
说来这只是不同阶层之间的对立。雍正在康熙朝之时做了那么多年的掌部阿哥,将天下的弊病都看透了,所以他才想要改。田文镜是他推出去改革的急先锋,新政推行时有时难免用力够猛,过于刻厉,但归根结底,他所惹恼的,是那一票被动了利益的人,换言之,就是那些官绅。
“所以,你们当中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天下人都在骂田文镜的,有这个底气的,来,到朕跟前来,大声告诉朕,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说这话的?”
勤政殿里登时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敢接口。有些臣子被龙椅上的皇帝这一番挖心掏肺诉衷肠的话所感动,低下头去用袖子抹眼角。早先那几位河南籍的官员索性都趴在地上高呼:“皇上圣明!”
“不是朕圣明,是因为有人在顶着你们给他横加在身上的骂名在做实事!”雍正一口气喷完,口也干了,略略偏头,想要坐回去,偏生眼角的余光扫过静静立在大殿角落的一个人,看见这个人影,雍正心头登时一凉,整个人失了支撑,跌坐回龙椅中去。
他低声喃喃地道了一声:“舅舅——”
隆科多似乎充耳不闻,默然无声地静立在大殿的角落之中,似乎他这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这里。
勤政殿里朝臣们并未注意到皇上的异样,被雍正痛斥了一番田文镜被弹劾的理由之后,这些人彼此望望,不知该如何收场。
只有廉亲王允禩似乎算到了雍正会这样奋力回击,他在雍正跌坐回龙座之后淡淡地笑了起来,道:“差点忘了,臣等今日来议的,好似不是田文镜之事,而是八王议政吧!”
——隆科多到了,这最后一环,就扣上。此间就只剩下看戏,看那被困之人徒呼荷荷,垂死挣扎了。廉亲王骄傲地想。
然而就在此刻,前来议政的下五旗旗主之中,镶红旗旗主平郡王纳尔苏突然起身,冲廉亲王允禩恭敬而谦和地问道:“八王议政虽是祖制,但是先帝在时就已多年不曾动用了。如今廉亲王建议恢复,又当如何恢复,八王议政,又到底议哪些政务呢?”
纳尔苏表现得非常恭敬,仿佛一名漏掉夫子早课的学生。可是廉亲王听了心里却一动:这一问,完全不在计划内呀。
第413章
昨夜石咏到访荣府, 与纳尔苏只谈了短短片刻。可是这片刻已经足以让纳尔苏辗转反侧一夜的了。
昨夜最触动纳尔苏的,并不是石咏劝他“关乎废立”的那些话, 其实最重要的只有那一句:石咏说他从怡亲王府来。
十三阿哥是什么样的人物, 纳尔苏再清楚不过了。而昨夜石咏似乎对这次下五旗旗主进京, 要求恢复“八王议政”的计划一清二楚, 那么便意味着十三阿哥对此事也早已尽知。纳尔苏心里才起了担忧,他原本认定已经十拿九稳的“逼宫”,如今看来, 已经生了绝大的变数, 因此纳尔苏不得不为自己找找后路。
除此之外,纳尔苏还自行脑补了七七八八, 想到福晋的堂弟贾琏当年也是靠着十三阿哥的支持, 才免祸得官的。如今怡亲王的人来提点,恐怕也是不忍贾家再次受累。当初石咏没说过的, 纳尔苏想象力丰富, 全部自行脑补到了。可见石咏昨夜采用的那“言简意深”的策略, 在纳尔苏身上完全发挥了作用。
可是下五旗旗主进京之前就已有协议,立了攻守同盟,纳尔苏为了本旗利益, 也不好做得太明显, 因此他此刻乃是站在下五旗旗主的角度上,询问廉亲王,这“八旗议政”的祖制,究竟应该怎样议, 议什么。纳尔苏意在逼迫廉亲王,将他的底牌亮出来,顺便也拖延些时间,等着看怡亲王那头会亮什么底牌。
与此同时,雍正心头早已是一片寒意。他事先并不知道隆科多回京,此刻亲见到了才晓得大事不好。然而雍正此人秉性刚毅,就算是明知没有胜算,在这朝堂之上也不会放弃,于是他重新一板面孔,指着纳尔苏说:“纳尔苏问得好!”
“‘八王议政’始于崇德元年,原本是议政王大臣每五日一聚,共议朝政,后来改由八旗旗主共议国政。但是上三旗在崇德年间就已由先帝执掌,三代沿袭,上三旗旗主就是朕本人,所以如今八旗旗主只有六人。八王之名,早已名不符实,如何议政?”
廉亲王听见,也从椅上起身,站到殿中,与雍正面对面,道:“臣恳请皇上勿要再扣着字面的意思,六人亦有六人的议法。”
如今雍正皇帝一人执掌着上三旗,对着下五旗五位旗主,若是当真议政,在关键大事上他便是处于被围攻的地位。于是雍正略略沉吟了片刻,当即抬起头,眼中似有寒芒,紧紧盯着廉亲王允禩开口:“既然如此,朕便命庄亲王允禄任正白旗旗主,怡亲王允祥,任镶黄旗旗主。”
十六阿哥这会儿正坐在末位,心里暗暗盘算这趟浑水到底该怎么趟,此刻听见雍正这样分任,将整个正白旗都交给了他,再也不是只让分管着旗务了,十六阿哥心头一热,晓得皇帝与相信十三哥一样,也信任着他。
十六阿哥便再不敢装聋了,立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向上叩首谢恩:“臣惶恐,臣叩谢皇上隆恩,臣定不敢辜负皇上厚望……”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一瞅身边的空椅子,便道:“怡亲王因故不在,臣亦代兄长叩谢我主隆恩。”
廉亲王见状,笑了笑,道:“臣亦是皇上亲封的议政王大臣……”
岂料这时候康亲王崇安突然开口了,拖长了声音道:“按照祖制,八王议政,便是八旗旗主共议朝政。议政王大臣,身负召集八王的要责,但是祖制议政王大臣并不在决议八人的范围之内。难不成廉亲王以为这八王议政,乃是‘八王爷’您议政不成?”
前来趟这摊浑水的下五旗旗主也都是心怀鬼胎的,这天下的便宜,总不能教廉亲王一个人都占了去?康亲王崇安此刻的想法是,他们下五旗旗主大老远地从奉天至此,总要捞一点实惠,不能只是个引子,被允禩用过了之后就丢在脑后。所以此刻崇安明知允禩的心思,也要将允禩从这八王议政的局里拖出去。
议及此,情势便稍稍对雍正有利些了。雍正临时加恩,将上三旗中的两旗旗主之位分了出去,而廉亲王自己没能进来。再加上下五旗中,纳尔苏明显表现出有些松动,其余几位旗主也未必一定会听廉亲王的,这勤政殿中的情势,已经多多少少转过来些——
正在此刻,一直立在殿内默然无声的隆科多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半个身体探出廊柱,不少臣子都见到了他。
“佟大人回来了……”
殿内响起窃窃私语。
下五旗旗主如崇安与纳尔苏,见到隆科多也默不作声,两人对视一眼,都坐了回去。隆科多历来执掌步军统领衙门,负责京畿防卫,有他在,那便意味着勤政殿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逼宫”之势已成。无论雍正在龙椅上是高声为田文镜辩护,还是将上三旗旗主分封出去,都显得软弱无力,是垂死挣扎。
只有纳尔苏知道只要十三阿哥没出现,就还会有变数。
此刻外头突然报,说是五阿哥弘昼到了。一直立在雍正身侧的弘时,此刻面露笑容,探出头对外面道:“快让他进来。”
弘时早先被皇父吓得噤口不言,但此刻他见到局面已经大定,又开始得意起来,因此在雍正开口之前,就已经自作主张,要宣弘昼进殿。他这一越俎代庖,惹来殿中不少臣子侧目,仿佛这位已经以“少主”自居,甚至可以越过雍正,跳过皇父的意见了。
但是弘时说话有用,隆科多随即转身吩咐,当真有人出去,将弘昼带进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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