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月,她除了父母几乎没有见人,只有一次去鹤鸣轩的时候,遇到了一回叶敬文。
江漫对于程骞北这个生父,本就毫无好感,得知程骞北少时成长经历后,就更加厌恶了。这个男人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存在的,也知道母子俩过着什么日子,但在程骞北找到叶老爷子之前,他显然没把这个儿子当做一回事。
对他来说,那只是他年轻时一段风流韵事后的意外产物,不仅不重要,而且还是累赘,母子俩没去找他,他当然求之不得。至于那个流淌着自己血液孩子,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江漫本不想和这个人说话,但被他纠缠,怕引来旁人围观,只能去了旁边的茶馆。
如她所料,叶敬文找他谈话,就是为了叶老爷子画作的事。
“小漫,你看现在这种情况,别说官司十有八/九会输,看网上那些消息,只怕骞北还惹上了刑事案件。你劝劝他,让他把画作还回来,这案子咱们就可以直接撤了。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凡事都好商量,只要画回来了,我们一家子都会做他的后盾,帮他度过风波的。”
他极力在江漫面前,展现出一个慈父的样子,但显然并不成功,语气里除了无能和贪婪,再看不到其他。
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儿子不仅没有任何父子之情,也毫无愧疚。江漫不由得再次心疼起程骞北可怜的身世。
听叶敬文说完,她讥诮一笑:“叶先生找我说这些,恐怕是您那位了不得的大哥给您叮嘱过,这官司你们并不好打,所以想趁着骞北陷入风口浪尖时,让他退让。无奈你找不到骞北,就只能找我了,对吗?”
叶敬文尴尬一笑:“我这不也是为了骞北好么!我毕竟是他的爸爸,怎么能忍心看到他出事?”
江漫喝了口茶,站起身道:“我从来没见到过任何一个做父亲的,伙同别人一起对付自己的儿子。恕我直言,我实在看不出你有把骞北当儿子,好在骞北也没把你当父亲,倒也不算吃亏。有你这么个生父,真的是他的耻辱。”
叶敬文毕竟年过半百,背靠大山养尊处优几十年,被个年轻姑娘这么刻薄,面子实在挂不住,脸一沉道:“江小姐,你最好识趣点,我这是为了你们好。只要确定骞北跟王昊天的事脱不了关系,他就免不了要吃刑事官司,一旦犯罪坐实,他就什么都完了,到时候老爷子财产的纠纷,你觉得他胜算有多少?骞北要是出了事,你也得不到好处。”
江漫笑道:“我跟您不一样,我和他在一起,不是为了好处。”
叶敬文似乎被这话逗乐了:“不是为了好处,当初怎么会接受一千五百万和他结婚?”
江漫不以为意地一笑:“未婚夫给我钱我怎么就不能接受了?”她拿出一百块茶钱放在桌面,“叶先生,这顿茶我请,骞北的事我爱莫能助。”
叶敬文被她气得嘴角直抖,却又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
这事儿,江漫回去后就跟程骞北提了,他对此表示很赞许,显然没将那个生父放在心上。
江漫觉得这挺好的,大家都不用被那点血缘关系所牵绊,谁都不用心软留情面。
日子就这么过了两个多月,程骞北的新闻热度一直高居不下,甚至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这回恐怕是真的翻不了身了。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唏嘘不止,有人完全就当做茶余饭后的八卦乐子。
人生百态,莫过如此。
一直到财产纠纷案开庭半个月前,在程骞北那些已经毫无新意的消息中,忽然爆出了一件大事。
逃往国外的王昊天回国自首。
他是自己坐飞机回来的,一下飞机,就被等候在机场警察带走,警方有提前通知媒体,机场的照片很快成为当日新闻头条。
涉案几十亿外加洗钱,算是轰动一时的大案了,出动的警察数量众多,照片中的王昊天夹子几个身材高大的警察当中,带着口罩,看不清模样。那双被铐住的手,往上一截手臂的刺青,在记者拍下的照片中若隐若现。
江漫看到这则新闻时,不免愕然。
因为她见过这刺青。
第49章 四十九章
江漫抬头,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男人,他也正在看手机,眉头轻轻蹙起,显然是看到了王昊天自首的新闻。
“之前岛上的人就是王昊天对吗?”江漫问。
程骞北抬头看她,默了片刻,还是点头。
江漫道:“所以你选择那个小岛并不是为了和我度假,而是去见王昊天?”
本以为那是独属于两人的美妙假期,现在告诉他原来去那里是另有目的,这个认知让她很有点不舒服。当然,现下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她倒也不至于去矫情这点细微末节的东西,只是对他的隐瞒,不太理解。
程骞北放下手机,语气平静道:“我去见他,本来是希望他回国自首,但是见到了人之后,还是不忍心强求,而且还给了他一笔钱帮助他逃亡。”他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说过你的底线是不触犯法律,我也说过我不会犯法,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没完全做到。所以……我该怎么告诉你?如果告诉你了,你又要怎么做?”
江漫一时语塞,是啊!她该怎么做?
而他又做错了吗?
她不会忘记,那天他拿着与王昊天的合影所说的话,他说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以前是,将来也是。没有人是圣人,能够在情与法之中,做到铁面无私。
程骞北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故意隐瞒你,只是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好。这次我也只是赌了一把,赌昊天会回来自首。”
江漫被这消息弄得如鲠在喉,半晌才问:“那如果他不自首呢?”
程骞北默了片刻:“不会的,我了解他,他这个人最大的有点就是孝顺和讲义气,知道母亲生病,我卷入是非还被他牵连,他肯定会回来的。”
江漫看着他笃定的神色,过了许久,又问:“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吗?”
程骞北对上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摇摇头:“叶家的一些事而已,不重要。”
江漫点头,叶家本来就一地鸡毛,她倒是无所谓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只等着官司赶紧结束,让她的生活回归正轨。
程骞北说完这话,轻轻舒了口气,过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夜色,过了许久之后,声音低沉如水般一字一句道:“我和叶家的事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江漫看着他没说话。
王昊天自首的一个星期后,关于他所涉的洗钱案,案情彻底查明。警方顺藤摸瓜打掉了那个神秘的上游集团,王昊天在这个大案里并不重要,因为自首举报有功,加上承诺返还所有投资人的资金总计几十亿,网上的法律人士预计了一下,也就坐个三五年的牢。
虽然三五年已经足够长,但对于他涉及的犯罪金额来说,已经算是很轻了。
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自首,案情明朗,程骞北彻底洗清嫌疑。
在和叶家的官司开庭前洗清涉及刑事案件的嫌疑,无疑让舆论稍稍换了一道口风。
一个月后,案子如期开庭。这场持续热了几个月的争产风波,自然是引来了大批媒体关注。程骞北只委托了律师,并没有亲自出席。
因为没了刑事案子在身,加上江漫很清楚叶老爷子将所有画作赠给程骞北,是出于心甘情愿,并不存在任何欺诈,所以看他气定神闲地待在家里,倒也没太担心。只是在那个还是有点害怕叶家会不会出什么大招。
不过她很快知道,叶家有没有大招不是很清楚,但是程骞北这边却出了一张让众人哗然的王牌。那是一份签字盖章的捐赠协议。
协议很简单明了,作为叶鹤鸣先生所有画作和手稿持有人,为遵从叶老先生不愿意再将作品流入市场的遗愿,他会将所有作品在鹤鸣轩免费向公众展览三年,三年之后,所有作品将分别捐赠给国家博物馆、国家美术馆、以及八大美院作为收藏和展览学习之用。
这份协议的时间是在两年之前,也就是叶老爷子将东西赠给他不久,鹤鸣轩刚刚开放时。
有了这份捐赠协议,程骞北狼子野心的称号,算是当场就被摘掉了。就算是法官想倾向于叶家,也没那个胆子。人家这是大公无私捐给了国家,为国家艺术事业发展做贡献,你还敢帮人从国家手里抢东西?除非是乌纱帽不要了。
判决结果当庭就出来了,自然是判决叶鹤鸣对程骞北的赠予合同合法有效。
叶家人被打得个措手不及,这场争产纠纷顿时成了个笑话。标的几十亿的官司里,肯定有人是狼子野心,程骞北不是,那哪些人是不言而喻。
叶家两兄弟出来时,被记者团团围住,脸色难看得如丧考妣。媒体向来是看热闹不怕事大,噼里啪啦问了一堆难堪的问题,叶家人自然是一个都没回答,灰溜溜上车拉上窗,绝尘而去。
作为上层名流,叶家这回丢脸是丢得十分彻底,瞬间被舆论的洪流给淹没。看笑话的人都觉得,难怪叶老会把作品赠给私生孙子,因为只有这个不差钱的私生孙子才不会打画作的主意。
只有少数清醒的人意识到,程骞北之前忍受那么多脏水和恶意揣测,一直到法庭上才出示这份虽然算不上证据,但却足以决定判决的捐赠协议,明显就是故意用绝地反击的方式,狠狠打了叶家人的脸,让他们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这些名门的那些斗争,只怕没那么简单。
这个少数清醒的人,自然也包括了江漫。
她和程骞北待在家里看热闹,在庭审细节出来后,江漫看向那个在家里气定神闲喝着茶的男人。难怪这么久以来,他好像真不紧张,原来是留着底牌,早就胸有成竹,不过是遛着叶家玩玩而已。
江漫实在忍不住,揍了他一拳,笑问:“这么大事,怎么不早告诉我?”
程骞北轻轻笑了笑:“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吗?当然是惊喜的,毕竟她和他如今是一体的,这几个月也着实是为这事烦透了,看到面目可憎的叶家人颜面丢尽,她还是很有些神清气爽的。
她想了想,又奇怪问:“那么多画作说捐就捐了啊?那当初为什么争?”
程骞北轻描淡写道:“我又不缺钱,只是不想让那些东西落在叶家那两兄弟手中,糟蹋!”
江漫点点头,道:“叶家被你这么一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程骞北鄙薄一笑:“他们想善罢甘休,我还不愿意呢!”说着看向她,揉了把她的头发,盯着她的眼睛道,“不用担心,好戏才开始呢,你看热闹就好了。”
他眼神里露出一抹略微扭曲疯狂的神色,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她,道:“江漫,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你。”
江漫有些忐忑地对上他的眼睛,等他继续说下去。
程骞北道:“我比你以为的更痛恨叶家的人,我回到叶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找机会让叶家兄弟身败名裂。”说着无奈地笑了下,“但爷爷对我太好,所以我一直忍了这么多年,如今爷爷已经过世,我不会再等了。”
江漫看着他眼神里掩藏不住的怨憎和扭曲,心中一惊,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程骞北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父母这辈子的悲剧,都跟他们脱不了关系。”他顿了顿,又才继续,“当初我母亲从怀着我从湘南来到这里找叶敬文,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结婚生子,她没有纠缠,独自生下我后,认识了我父亲,两个人一起在下塘街开了家小店。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叶敬文,甚至在临终前我才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
他抬起头,眼睛没什么聚焦地看向墙上的一幅画,像是陷入不太愉快的回忆:“小时候店子里,经常穿着制服的人来店里各种检查罚款,时不时家里就会惹上麻烦。我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林清容不下我们母子在江城,想把我们一家赶走,所以利用家里关系找我们麻烦。后来有一次,我妈骑着三轮车去进食材,半路撞上了一辆名贵的车,那是林清让叶敬知故意设下的意外,想让我们因为无力赔偿,混不下去离开。我爸接到电话,骑着摩托车匆忙赶过去时,在路上出了意外,没再醒过来。可能是因为这场意外,我父亲过世后,他们没再找过我们麻烦。”
他停顿片刻,深呼吸了口气:“我高三那年,我妈因为劳累过度患上不治之症,我这才知道我的身世。走途无路之下,我去找了叶敬文,跪下来让他给我医药费救救我妈。你知道他和林清给了我多少吗?”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起来,伸出两根手指:“两千块!像打发乞丐一样。因为没有钱,我妈没有得到最好的治疗,入院几个月后就过世了。”
江漫本以为他的身世和下塘街的遭遇已经足够戏剧离奇,但现在才知道,悲剧永远都不是单线的。
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如鲠在喉,一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程骞北一字一句问道:“我等了整整十年,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十年!一个人抱着仇恨按兵不动过了十年,江漫倏地打了个寒颤,终于回神:“你想干什么?”
程骞北轻笑了笑:“放心,我不会做什么违背法律的事的,叶家那几个人都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十年还不够我收集证据,让他们身败名裂?”
第50章 五十章
因为程骞北洗清了跟王昊天那件案子有关的嫌疑,加上那份让所有人都哗然的捐赠协议,他从之前黑料满天飞的负面形象,摇身一变,再度成为了草根励志典范。
下塘街长大的叶家私生子身份、与王昊天的友情、甚至是少时伤人这些标签,不仅不再是可供人攻击的黑料,反倒成为他励志的标签,让他整个人更加闪亮了。
一个身处泥泞的少年,没有被现实打倒,而是踏过荆棘,终于依靠自己功成名就。也无怪乎有人联系他,要以他的原型拍电影。这样戏剧化的人生,可不就是最好的影视素材么?
当然,他肯定是没这个爱好的。
程骞北的翻身,也让江漫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间真实。在案子判决的第二天早上,她就接到了总监亲自打来的电话,请她回去上班。等她回到单位,自己的名字已经赫然在副主编候选之列。
程骞北毕竟只是个白手起家的年轻人,在商圈,只能算是新贵,称不上什么真正的大佬。但人家如今名声在外,而且还是好名声——价值数十亿的画作说捐就捐,如此大公无私,能不是好名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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