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怎得有空来这儿走动,舅舅舅妈身子可好?表弟如何?府里人可都好?”
周妈妈依着先前的说辞又回一遍,听大嫂嫂有喜,虞宓欢心非常,又拾饬些物什给带回去。
周妈妈挨着塌沿坐,“四少爷身子就那样,时好时歹,前两天夜里伤了风,去了西郊庄子将养。”
姜府四少爷姜元让低虞宓一岁,姜太太三十上头得了他,生下来有些不足之症。
治了这么些年,也没好过,姜府里公子四个,虞宓与姜四少最是亲厚,心头时常忧心他的身子。
赶晚,蓼兰院来人接了周妈妈过去用饭,方把人送走。
这厢晚间府里的姑娘们齐到迎松院内用饭,过后移出厅子陪老太太说话。
姐儿几个围坐在榻边。
老太太讲古,原是上了年纪,世情上经历的不少,说的话极有道理,因说道:“我年轻时候,跟家里从交州乘船北上,有日途径一个名唤合浦的大郡,赶晚下船停驻。正巧哪儿过节,说是迎厕神紫姑,院子里珠围翠绕,姑娘们装扮一新。在厕坑处设香案淘箩,并置银筷一双,覆上绸帕,用以占卜休咎。”
姑娘们个个凝神聚目,丫头们也停了嘻闹,好不认真。
二太太三太太坐在一处,吃茶说话,听老太太说,底下一水儿姑娘听,不由听出了趣儿。
虞宓挨老太太坐一处,兴起了,因笑问,“老祖宗可同她们玩了,姑娘们都所求何事?”
姊妹几个俱好奇不已,忙说道:“想必是求家里平安喜顺,或有求体己事儿的。”
老太太搁下手里的牛乳蒸羊糕,喝一口茶,悠悠道来,“我虽不曾同她们一处,年轻姑娘们求何事倒也猜着了几分。”
众人一听,不知想到了何处,皆脸红红的,闭口不答了。
说了一会子闲话,老太太乏了,太太们带人出来。
姐儿几个都去离迎松院不远的苓花阁坐,虞蓉忙命红袖、红烛上茶。
因心系方才老太太所述之事上,一时丢不开手,这会儿别无外人,问道:“还有这等事儿,既是迎神仙,怎的在那腌臜地界儿?”
虞蓉时常不喜读书,只在胭脂水粉上下功夫,那些地方俗礼,不知者颇多。
虞宓闷闷笑,给她瞧见,板脸道:“七丫头,你何事发笑?我说的不对?那紫姑想来也是个美人,不若何以成仙?”
虞宓把玩腰间宫绦,不回其问,反道:“你向来不是百晓生?这个倒来问我了。”
虞萱也心痒痒儿,不由催说,“好姐姐快说罢,倒是如何?”
虞宓这才回说,这紫姑也是有来历,有记载紫姑品貌不俗,嫁与一戏子为妻,后被一官吏瞧上,害死其夫,强纳为妾,其嫡妻忌恨交加,趁官吏外出,杀紫姑于厕间。
后来天帝怜悯,封其为厕神,专管农耕子孙之事,这才有了元宵节迎紫姑的习俗。
姑娘丫头们听了,皆唏嘘不已,虞萱执手巾拭脸,“这紫姑当真命苦,大妇着实恶毒,皆是女子,竟不能体谅一二。”
虞蓉怒目睁睁,很是不忿,“要我,成了神,定不放过那大妇,得以牙还牙,方的出气。”
虞宸独自闲坐在一处,听小姑娘议论,好笑摇摇头,不置一词。
几人说完,虞宓笑说:“要报复也该找那官吏才是,想来那大妇纵有不是,其丈夫该是祸首,她也是个可怜人。”
这话有趣儿了,不想古时还有女子有这等觉悟,虞宸转头细听。
这样的事不少见,不论时地,自来都是女子受罪,那犯恶的仍逍遥自在。
世道于女子不善,同类操戈,更助长歪风邪气。
三人各有意见,丫头们想法也不一,不由问虞宸。
“我倒觉得七妹妹所言极是,那官吏才是恶头,不过紫姑忒软弱了些,如何叫那大妇取了命。”
依她的性儿,既是进了那家门,便不能轻易由人辱她分毫,若能相安无事,便皆大欢喜。
若来下作手段,损了她在意的,必要还回去方罢。
众人话不投机,眼见要争起来了,虞宓忙道:“罢,罢,罢,什么要紧的事儿,是真是假还不论,那作恶的已作古,受害的也升了仙,咱们争的面红耳赤又如何呢?”
听她这话,几个姑娘平了平心,又恐太太们知晓,就歇下此话不提了。
再说虞宸自此事上看出虞宓可结交之处,闲暇之余倒来找她说话,姊妹两个亲近不少。
府里议了四月中旬去寺里上香,两位老爷恰逢休沐,大奶奶并姨娘们留府。
这日戌时未到,虞宓便在丫头们服侍之下调停妥当。
天色昏暗,园子里悬灯结彩,四个姑娘在仪门处一溜儿立着,个个珠环玉绕,花枝招展。
丫鬟婆子随了一地,待老太太来了,调停分派,老爷公子翻身上马。
老太太上了头辆马车,后头依着长幼,共去一二十辆,婆子媳妇候在车侧。
车子外观一样,车头挂着木牌,上书小篆‘虞’。
车队从金城出发,穿过西市,一路上商铺遍地,商品琳琅满目,路上的小摊小贩不计其数。
吃食尤其不可胜数,各色干脯、野味、酥糖香飘十里。
吆喝喊叫中气十足,市井气息浓厚,
虞宓掀开窗幔一角,目不暇接,云桑跟阿蘩从另一边往外看,欢喜道:“快看,这糖人做的多精巧,真似活的。”
“那边还有糖葫芦,那白白的圆果子又是什么物件儿?”
虞仲煜打马走到虞宓车边,弯腰笑道:“可是馋了,想吃什么?哥哥我辛苦点,帮你操办了。”
“多谢多谢,劳烦三少,来点荔枝膏、麻饮细粉、素签砂糖就是。”
虞仲煜一身圆领云纹长袍,长发束起,头戴嵌宝紫金冠,腰间系着五彩丝织长穗香囊,配一柄墨玉狐狸佩,登着青缎黑底小朝靴。
面如傅粉,眼如明星,唇红齿白,一身书卷气,翩翩佳公子。
身骑白马,缓缓而来,路上行人纷纷回视,指点言笑。
行至虞宓轿边,递过零嘴儿,吩咐平安几句,那小厮便把手里各色糕点,奉给轿中众人。
路上耗时约两个时辰,到了西郊,此处达官贵人庄地众多,管事的择了府里一处歇脚。
外头老爷们备脚妇小轿以备上山,庄上的看守管家媳妇过来,做了简便的饭菜,众人用过。
出发前,虞宓拉了虞仲煜到人后,央求一事。
三公子“唰”地打开折扇,摇头浅笑,“这信使也做的没回数了,可备了谢礼,没好处还劳我跑路。”
虞宓自袖里掏出一物,摊在手心,戏谑道:“劳三公子费心,只身上别无长物,这桂花糕我珍藏了良久,如此忍痛割爱,还望成全。”
虞仲煜收起折扇,笑道:“这等小器,我就这么好打发了,罢了,去问表弟讨赏也是一样。”
原系此处距离姜元让养病的庄子不远,因即刻上山,不能亲去,虞宓便借了兄长的小厮一趟。
表姐弟两个素来亲厚,想他一人在此许久,不免无趣,虞宓自家带了小玩意与他解闷。
上山途中树木丰茂,仲春过去,郁郁青青一片,虽说山路料峭,一路上去倒别有风味。
姑娘们嘻嘻哈哈一路,前呼后唤,采花的摘果的,好不热闹,几个姑娘下了轿子,随丫头们一处往上走。
前头老爷太太吩咐媳妇婆子跟着,自去不提。
大梁建国上百年,望京地域辽阔,城池巨大,名寺古刹奇多,这法云寺却有些来历。
据传高祖自阡陌崛起,一路过关斩将,最后与另一强大竞争者狭路相逢。
二人皆是侠义之士,相约在不二山一决雌雄,高祖虽胜,却极赏识死于自己剑下的强敌。
遂修建法云寺,供其骸骨,再有此寺曾出过一位得道高僧,助第三任帝王梁文帝收服南方犯边羌族。
至此,尊法云寺为国寺,不时修茸,成就了这第一古刹。
☆、灵猴故事
法云寺可谓在云深不知处,从山脚爬起,至参天大树蟠扎之处。
拾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阶梯而上,穿过一片绵延十里的红枫林,满山红叶,如置身火海。
养在深闺的姑娘们何曾见过这般奇景,个个兴异不定,三三两两穿梭其中,人俏景奇,自成风景。
不一时,来至能容上万人的石砖铺就之处,高大巍峨的山门立在前头。
宽约二十几丈,高莫十来丈,大小分了七八个石拱门,容人通行。
山门后高高低低的建筑红瓦青墙,延绵出去数十里。
山门前人流稀疏,有布衣百姓,有华服贵人,烧香祈福,来来往往。
门前立了十来个和尚,最前头一个慈眉善目,光头上六道戒疤,身披红色袈.裟。
长辈们下了轿子,前去寒暄,虞蓉虞仲煜等随侍其后。
虞蓉偷瞄一眼,悄声道:“不知这法云寺有什么有趣儿的去处?等会儿咱们去瞧瞧。”
虞萱自来怯懦,从不敢逾越规矩,出了门是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的,当即怯怯,“别了罢,这佛门清地,如何有玩乐之处。”
虞宓细瞧殿中金碧辉煌的佛身,笑道:“玩乐之处定是没有,想来景色宜人处必不少,到处看看,也圆满咱们走了这一路。”
虞蓉道:“就你胆小,不敢去就罢了,七丫头咱们去。早先听说这有一棵许愿树,直冲云天,那得多大啊,咱们去瞧。”
知客僧人请了虞府人进备好的客舍休憩,丫头们闲不住,央了老太太要去逛。
二太太恐人多眼杂,委屈了姑娘们,老太太笑道:“她们年少小丫头,耐的住和咱们去听经拜佛?多派些人跟着,你和三太太也去歇歇。”
如此,二太太便着婆子跟着,交代一番,放了姑娘们去。
二老爷及三公子带家仆巡视禅房外头,以免闲人叨扰。
鸟鸣山更幽,寺里后山上,山花烂漫,道道小径交错,树繁草盛。
虞蓉喊了个小沙弥带路,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想是没见过这么多妙龄小姐,拘谨地直念“阿弥陀佛”。
白净的脸上泛红,结巴又语无伦次,“不不不知几位女施主,想去何处,小僧定知知无不言。”
自来了这里,因大家门户规矩重,虞宸一直不肯贸然露出散漫本性。
今儿脱了那鸟笼,和姊妹们玩闹一路,得了意便忘了掩饰。
山中美景如画,小和尚纯真可爱,不免起了逗弄之心,懒懒笑道:“小师傅这样儿,我们是女妖精不成,盯上了你这唐僧肉?”
虞宓讶然笑问,“唐僧肉?莫不是人肉?这是个什么典故?”
虞蓉不虞,“又掉书袋子,哪来那么多典故,怕不是她杜撰罢。”
虞萱和众丫头缓行,并不开口。
来此已近一个月,虞宸早把身边的环境打听的清楚,华夏史上并无大梁此国。
虽也有名人名作流传,却无唐宋乃至后来的千年文化,也就是说,在这里,无论她创作出什么,都是原创!
微微一笑,虞宸眼珠微动,笑容慵懒,清秀的脸似有无边艳色,“唐僧啊,这故事可长了。”
“从前,天地形成之际,有一块石头,受日月精华沐浴、万物生灵感念,有一日突然开了灵识……”
虞宸声音缓慢,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听的人不由投入其中。
众人穿梭在花树之间,芬芳四起,清音靡靡,方才害羞的小沙弥,也忍不住仔细聆听。
轻缓好听的女音,飘荡在小路上,一群人沉浸其中,连树木遮挡的另一道小路上有人也不知晓。
脚步声远去,华服锦衣的少年公子们方出声,嘻嘻望着神色淡漠、俊逸出尘、长身玉立的公子。
一个手拿纸扇,装扮富贵雅正的少年笑道:“了不得啊,延礼,你这未婚妻一朝醒来竟是如此有趣儿,这成亲后的日子想必不差了。”
被嬉笑的公子无悲无喜,不为所动,黝黑的眸子微闪,如金玉相触的声音撩人,“有兴趣?自便。”
众公子勾肩搭背地笑,一个齐眉勒着双兽戏珠金抹额的少年笑意风流,“果真舍得,这般有趣的人儿,都撩拨不了你分毫,当真是‘十里红粉好韶光,难得延礼一回顾’啊。”
宋世子之父安王爷系今上同胞兄弟,手握实权又是一字并肩王,其所出儿女自是高其他宗室子弟一等。
兼宋世子自幼克己复礼,出身勋贵,却喜思上进,十三岁时孤身南下。
到遍地书香的江南卢霖书院求学,当时德高望重、倍受赞誉的院长都道:此子天资聪颖,心性坚韧,后起之珠玉,难得难得。
当今圣上也极喜欢这个长脸的侄儿,时常赏赐不断。
世人暗道安王府水涨船高,更上一层楼了,宋世子学成归来,竟不入仕途,闲云野鹤一般,随心所欲。
宋世子性情说是名士风流,却极是洁身自好,在外应酬规矩持重,从不惹风流债。
京中女子倾慕他的不在少数,每每外出,掷果盈车乃是常态,这主角儿却是目不斜视,面不改色。
是以,好玩闹之人随意一句‘十里红粉好韶光,难得延礼一回顾’便众人皆知了。
今日这群公子哥儿是从不二山后头上来的,不然也遇不到虞府女眷。
熟悉之人,互开胡闹的玩笑实乃常事,只是拿大家闺秀说笑终是不妥。
其中一个长相白俊,斯文有礼的公子道:“见尧,阿志,背后品人论足非君子所为。”
惹恼了这位‘谦谦君子’有的磨,先前出言轻佻得景乡侯家世子名唤董良忠、字见尧的忙作求饶状,“得了得了,杨大公子,我口无遮拦,冒犯令表妹,可否饶我这回?”
说话的杨牧杨公子乃是虞府老太太娘家奉恩侯家公子,虞府姑娘算是他表妹。
另一个带抹额的乃是安阳伯家的公子尚志,此刻笑道:“阿牧,我也陪个不是,勿怪勿怪啊。”
杨牧为人老实温润,本是个小事,见他两个慎重道歉,当即不自在了。
三人嘻嘻哈哈一通,继续走,宋轶跟在后头,耳边似回荡着那清泉叮咚的声音,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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