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想把茶泼他脸上,但是他不得不接过来喝下。每次都这样,闹到父皇跟前,他认错比谁都快,可要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有时候太子都想刨开福王的脑袋看看,他到底怎么想的。的确,父皇在,他不能把他怎么样。可天崩之后,他以为自己不敢把他怎么样不成,就算不考虑自己,难道也不顾骨肉。
福王有时候也想忍,可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他忍不了这锥心之痛。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憋憋屈屈过,把自己憋死了不就亏大了。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能痛快一天是一天,才不算白活一遭。至于骨肉至亲,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快活重要。
皇帝懒得教训这个滚刀肉儿子,一心惦记着自己丹炉里的仙丹,一甩佛尘,“福王忤逆,罚俸一年,禁足在家抄写百篇《太上感应篇》交由太子检阅,合格便焚于三清神像前。”
福王脸绿了,合格不合格全在太子一念之间,那他什么时候解禁不也得看太子脸色,福王还想求情。
“摆驾。”大太监王保扬声。
福王绿着脸恭送皇帝,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神情稍霁的太子。
回到王府,憋了一肚子火的福王气得把书房砸了个稀巴烂,内侍噤若寒蝉,生怕引来福王怒火。
“把怀心带来。”
跪在地上的内侍如闻天籁,怀心在,王爷也就不会拿他们泄火了,不免有些同情这小子。转眼又把这点同情压了下去,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入了腊月,大雪连绵不绝,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就在家家户户为过年准备着的时候,传来福王薨的噩耗。
大太监王保一幅死了儿子强忍着的悲伤模样进来,“禀陛下,福王——薨了!”
正在炼丹的皇帝:“……”
“怎么死的?”皇帝脸色很差,福王再不争气,那也是长子,很多年里当做继承人培养,寄予厚望过。尤其皇帝儿子不算多,拢共才七个,这猛地没了一个成年儿子,皇帝心也痛。
福王府的长吏和内侍进来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
福王死的很是不体面。
自打大半个月前被禁足,福王就像一个火药桶,动不动就着,倒霉了身边一干人,尤其是姬妾男宠,那个叫怀心的男宠在七天前就被活活凌虐至死。
怀心之后,轮到一对母女倒了霉。福王就死在这母女俩手上,这对母女俩也是可怜,死了男人,孤儿寡母的被亲戚联合卖了,辗转落到了福王手里,哪怕小姑娘才十二岁,福王也没手下留情。
母女俩不堪折磨,觉得自己早晚会步了怀心的后路,横竖是死,干脆拉个垫背也对得起自己。趁着侍寝时伺机把福王堵了嘴绑起来,将福王用在她们身上那一套马鞭香烛尽数在福王身上招待了一遍,还把福王的子孙根割了下来,末了,用软枕闷死了福王。最后做母亲的勒死了女儿,再用匕首末了自己的脖子。
门外的侍从闻着血腥味并未多想,他们都习惯了,中间时不时还传出母女俩的惨叫声,便是隐隐有些奇怪,可他们有了之前的教训在,哪里敢擅自闯进去。这就方便了母女俩行事。
直到屋里头一点动静都没了,侍从们渐渐开始不安,呼唤未有反应,直觉不妙,壮着胆子推门而入,被里头地狱一样的情景吓得屁滚尿流。
皇帝脸黑如墨,“查,给朕彻查!朕要知道她们背后受何人指使。”两个弱质女流能生出谋杀亲王的勇气,扛得起灭九族的压力?
第41章
片片雪花, 从昏暗的天空中打着旋儿落下来, 渐渐的,飘飘扬扬, 密密麻麻, 咯吱一声, 一截枯木不堪重负,断了。
“果真不能小瞧了女人。”唐元思捻了捻黑子,放在棋盘上。
丹凤眼的眼尾微微一扬,靖宁郡王落下白子, “没有无用的棋子, 只有放错的棋子。”
唐元思扼腕,“大意了。”
靖宁郡王慢条斯理捡起没有气的四颗黑子。
再不起眼的人, 用在合适的地方, 也能一击必胜。
那对母女失去了顶梁柱, 没有得到亲人的照拂, 反因为貌美被卖。又遇上了福王这样暴虐的人, 饱受惨无人道的凌虐, 福王还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欺凌稚女。
母女俩尤其是那个母亲早就处于绝望疯狂的边缘, 只要一点点推波助澜便足够她发疯发狂。
既然生不如死, 那便同归于尽,带着推她们入火坑的亲人一起下地狱, 岂不快哉!
唐元思拿起旁边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 慢慢替靖宁郡王加满水, 白茫茫的热气蒸腾而起, 声音也飘忽起来,“就是可怜了她们那些无辜的家人。”帝王一怒,流血千里。当今圣上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福王死的如此惨烈,那对母女畏罪自尽,皇帝痛失长子的怒火,怕是只能由那些活着的亲族承担。
“别人陷入绝境时,他们选择了袖手旁观,又有何资格要求手下留情。”靖宁郡王微微一笑,只那笑和外头的雪一样凉。
唐元思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那接下来?”
靖宁郡王徐徐道,“自然有人代劳。”
同一片雪空下,陆夷光也在下棋,一手拿棋子一手撸猫,这到了冬天,就觉出胖橘猫的好来了,肉嘟嘟毛茸茸暖洋洋,美中不足的是压得她腿有点麻,肥嘟嘟减了这么久的肥,也只做到了保持体重而已。
“你都悔两次棋了。”南康长公主嫌弃女儿。
陆夷光嘿嘿一笑,“事不过三,事不过三。”飞快地把自己刚刚放下来的黑子换了一个地方。
“说好了的,这是最后一次。”南康长公主立规矩。
盯着棋盘凝思苦想的陆夷光点头如啄米。
事实证明,臭棋篓子哪怕悔了三步棋,该输得时候还是得输,陆夷光忧伤的摸着胖橘猫的耳朵,全家棋艺最差。
陆徵和陆见深回来的时候见她怏怏不乐,笑问,“这是怎么了?”
“下棋又输了。”南康长公主好笑,“觉得面子挂不住。”
由着丫鬟伺候脱下官袍的陆徵和陆见深皆笑。
陆见深:“又不是第一次输了。”
“可是我最近都在钻研棋谱,结果还是没熬过半个时辰,白瞎了我的努力。”陆夷光愤然,天寒地冻,她懒得出门,就在家研究棋谱。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现在还在积累阶段,再过一阵就能厚积薄发了,”换上家常服的陆见深笑着道。
陆徵也笑,“下棋又不是别的什么,能立竿见影,你也忒心急了些。”
陆夷光鼓了鼓腮帮子,还是有些泄气,努力有回报了才有动力嘛,捏了捏猫爪子,陆夷光问起了自己当下最好奇的那桩事,“爹,福王怎么死的呀?”她只知道福王昨晚薨了,怎么薨的不得而知。皇帝派锦衣卫把福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坐下来的陆徵饮了一口热茶,“这事又不归户部管,我哪里知晓。”不过看皇帝架势,约莫死的有猫腻。也是,正值盛年,除了有腿疾外活蹦乱跳,怎么看都不像自然死亡。
陆夷光的视线投向陆见深,大哥御前听差,应该有所耳闻吧。
陆见深笑了笑,“不可说。”
陆夷光泄气,却知道在皇帝跟前当差,别的能力都在其次,嘴巴紧是重中之重,遂只问,“那什么是能说的?”
陆见深笑了笑,“陛下令大理寺少卿和北镇抚司指挥使限期十日内水落石出。命我为天使监察。”天子使者正是中书舍人的职责之一,他不需要查案,只需做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陆夷光一愣,大理寺少卿是杜家二老爷,也就是杜若的二叔,“怎么不是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擅统筹,杜大人掌详刑,断案如神,还有谁比他更合适。”陆见深微微一笑。
摸着猫的陆夷光看着笑容和煦的陆见深,莫名觉得这里头不会有大哥的功劳吧,大哥在御前,煽风点火不要太方便。
调查福王一案可不是个什么好差事,极有可能惹来一身骚。
陆夷光担心,“大哥,不会牵连到你吧。”
陆见深笑了笑,“不会,我只是把我看见的听见的禀报陛下,至于能不能水落石出,那都是两位大人的事。”
陆夷光便放了心。
南康长公主嘴角翘起一个舒心的弧度。倘若福王之死真只是个意外,以皇帝的多疑岂能相信,他自己弄死过兄弟对外宣称是意外,自然在福王身上也会多想,杜老二在皇帝心里不是无能就是包庇勾结。
若不是意外,左右是那几位龙子凤孙干的好事,杜老二稍有不慎就牵扯到夺嫡,更甚者被皇帝发现他包庇的话,痛失长子的皇帝正没地方泄恨。
杜老二这是捧上了烫手山芋,她便拭目以待,看他怎么掉一层皮。
奉旨查案的杜二老爷头疼欲裂,南康长公主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一着不慎,不只他自己,杜家也要被牵扯进去。
看见陆见深之后,头更疼了,杜陆两家没结成亲反倒结了仇,退婚以来,虽然相安无事,陆家没有报复,但是若有机会,他一点都不怀疑,陆见深会落井下石。
本就焦头烂额,还来一瘟神,杜二老爷抽筋似的笑了下,“陆大人。”
陆见深谦恭一笑,“叨扰两位大人了,陛下说了,二位大人只管调查真相,无需束手束脚。”
怎么可能,死的是一位亲王,背后极有可能牵扯到皇子。这案子注定不能太平,果不其然,在还没查到能证明那对母女背后是受人指使的证据时,外面已经传开了——福王是被太子报复至死。
当日福王在南康长公主宴会上讥讽太子生不出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甚嚣尘上的还有之前福王对太子如何不敬的桩桩件件,太子妃小产是被福王暗害也传的有鼻子有眼。
太子的仁德宽厚都是装出来的。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残害兄弟之人,如何配当太子。
……
东宫里的太子被架在火上烤,外头传的很多事都确有其事,真真假假的流言最难澄清。扪心自问,太子巴不得福王死了,但是想福王死和付诸于行动,那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太子在心里把燕王和齐王骂了个狗血淋漓,流言蜚语如此轰轰烈烈,背后定然是这两人在煽风点火。太子甚至怀疑没准就是他们暗害了福王,然后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是燕王?还是齐王?
太子向查案的杜二老爷和北镇抚司谭力施压,又派人秘密监视,怕他们被楚王齐王之流收买,捏造指向他的证据。
竟然真的发现杜二老爷与齐王的人私下有接触,太子喜出望外,捅到了皇帝跟前,想把齐王拉下来分担舆论压力。
皇帝很生气,福王之死,底下那些不能见光的心思都被摆到了青天白日之下。他知道燕王和齐王有野心,他没有压制还扶持了一把。
一开始,只是对太子恨铁不成钢,想磨磨他,磨着磨着,不满反倒越来越多,可无论是燕王还是齐王这两块磨刀石,也没亮眼到可以反客为主。弄得他想起后继无人就一肚子火。
现在更是两肚子火,他自己杀兄弟,却不希望儿子们一幅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的冷酷。老二死的那么惨,不见他们丁点伤怀,只见他们互相拆台。
皇帝越想越生气,把太子和齐王都骂了一通,连带着准备看好戏的燕王也被台风尾扫到。全部滚回去抄经书,不许见外臣,省得上蹿下跳丢人现眼。
皇子不能幸免,杜二老爷只有更惨,这么多天都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以致于外面各种谣言四起,没用的东西,还要跟皇子勾勾搭搭,留他何用。
杜二老爷咣一声丢了乌纱帽。
杜二老爷被带下去的时候,尽量稀释自己存在感的陆见深眼底掠过光亮。不知杜家何时能明白,杜二老爷丢官并非仅仅因为福王之案,最主要的原因是杜家与齐王眉来眼去。
在这个案子前,两家就勾搭上了。
更早之前,杜家并没有站位,直到和他们家反目之后,悄悄转向齐王。大抵是觉得他们与太子走得近,为自己留后路。
却忽略了,太子是皇帝自己立得,哪怕皇帝日渐不满,这一点瞒不过朝上眼明心亮的大臣,但是只要皇帝没有明确流露出废太子之意,太子便是正统,文武百官拥戴天经地义。
已经位极人臣的阁老想挣从龙之功,犯了皇帝的忌讳,他不喜臣子权势过大。杜二老爷这顶乌纱帽,是皇帝对杜家的敲打。
十日限期到,北镇抚司指挥使谭力交出的结果是并未查到那对母女背后有人指使的痕迹。在皇帝得知这些年被福王虐杀的侍妾内宠数量之后,不得不也倾向于兔子急了也咬人,人到了绝境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罢了,”皇帝精疲力竭地将卷宗甩到御案上,捏了捏眉心,“结案吧。”先把流言平息下去,暗中继续调查,他总觉得这案子不简单,不知哪个孽障捣的鬼,倒是好手段。
沉吟了会儿,皇帝眼珠暗下来,恍若深渊,语气轻描淡写,“既然是被夫家娘家联手卖掉的,那就让他们两家给老二陪葬,斩立决。”他儿子死了,凶手畏罪自尽了,总得有其他人付出代价。
谭力应诺。
福王一案尘埃落定,福王府领回遗体发丧,大抵是觉得死的丢人,皇帝并没有让宗人府大肆操办。
前来祭奠的陆夷光望了望棺椁,做人还是得厚道点,强装着悲伤上了香,虽然是表兄妹,但是她真的一点伤心的情绪都没有。
莫说她,便是哭得两眼红肿的福王妃估摸着也没多少伤心。福王暴虐,妻妾动辄挨打,她不只一次在福王妃身上看见过淤痕。
“节哀顺变,想想孩子,莫要伤心太过。”南康长公主安慰福王妃。
福王妃是个美人,此时一树梨花带春雨,更是惹人怜惜,她拭了拭泪,“侄媳省得,多谢姑母。”
“王妃节哀。”陆夷光轻声道。
福王妃抽噎一声,泪水滚滚。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福王终于死了,没想到几句暗示之语,真能令那对母女悍不畏死。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挨打,也不用担心福王四处树敌惹来灭门之祸。
孤儿寡母,皇帝会怜惜照拂他们,新君也会善待他们。
她的儿子是郡王,她是王太妃,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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