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很满意,由始至终地都赵曙拿主意。
直到唐介出列,官家才下意识地坐直身体。
没办法,当初唐介逼得太紧,官家差点气恼地把他革职,还是第二天被人劝说之后才把他贬往岭南。这唐介,给他留了一点小阴影。
等唐介当庭展示朝廷架构图,提出基于原本改官制度上的新式选官制度,官家才舒了一口气。只是提建议而不是要挑什么刺,还是可以接受的。
唐介表述的选官制度,官家听着也觉得很不错,不管成效是否显著,至少给了朝廷和朝臣双向选择的机会。唯一的问题可能是,这桩事应当由谁去执行比较好!
官家和赵曙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唐介却直接点了两个出人意料的人选:文彦博和王拱辰。
众人听了俱是一惊,目光在唐介、文彦博、王拱辰身上转来转去,想瞅瞅这三个人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令他们吃惊的是,被推举出来的文彦博两人也一脸的惊诧,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想过唐介会推荐自己。
清流们一琢磨,觉得唐介这一着着实妙啊,选了文彦博和王拱辰,那些个和他沆瀣一气的家伙就不好意思反对了,他们想喷的时候还可以毫不犹豫地喷他们个狗血淋头,一点都不用顾忌!
与文彦博他们相熟或者走过文彦博他们门路的人,想了想也觉得,这事着实妙啊,有文彦博他们在,选官的方式怎么改还不是照样可以轻松过关,不愁!
一时间,百官竟都认为人选选得好好,没一个人站出来反对。
唯一想反对的就是文彦博和王拱辰了,这事可不好办,你要是不徇私,找上来的都是亲朋旧故,很难全部推辞;你要是徇私,唐介这些家伙都在旁边盯着,巴不得你弄出点幺蛾子来!
可要是不接这差使,他们想要重新得到重要差遣、跻身朝堂核心,实在太难了!
两相权衡之下,文彦博首先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为朝廷分忧!
王拱辰自然也跟着站出来表态。
官家再次询问赵曙觉得如何。
这次有官家在侧,赵曙终于不再无视唐介的提议,表示这事交由文相公他们去做是极好的。
新科进士的授官制度从王雱那年开始就明里暗里地改了不少,唐介的提议不过是把已经试验过的一些选官方法进一步落实和细化而已。
朝会上敲定负责人之后,文彦博去寻唐介讨要了具体章程,与王拱辰一起琢磨起来。
看着看着,文彦博觉得这章程的写法越看越熟悉,免不了纳闷地和王拱辰讨论:“你说唐子方怎么会想到推荐我俩?”
王拱辰自然也感觉手里拿个朝堂官职架构图非常熟悉,这种归纳总结的方式、这种严谨有序的编排和总结,总觉得特别眼熟。文彦博这么一提,王拱辰瞬间明白了:“你是说,是那小子让唐子方这么做的?他什么时候和唐子方搭上线了?”
文彦博道:“谁知道,那小子和谁都能说上话,没见他参加馆职试时还是赵概荐上去的吗?”
两人交流了一下王雱在他们手底下做事时的辛酸往事,越说越确定这事是王雱干的没跑了。
文彦博与王雱还算熟悉,特意绕去集贤院那边找王雱算账。
虽然文彦博来势汹汹,王雱还是一点都不慌,他一脸无辜:“是唐御史推荐的你们,和我没关系啊!”
文彦博冷笑:“若不是你在旁边鼓动,唐子方就算举荐完满朝的人,也不会轮到我头上。”对这一点,文彦博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当初台谏诸官要把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喷下去时,目标是非常一致的,只有唐介挖到他头上,死谏都要用上了,非要连着他和吴奎、包拯他们几个同年一锅端掉。
王雱依然不承认:“话不能说,您和唐御史都是一心为公之人,荐人自然只看适不适合,哪会看过去有没有恩怨?”
文彦博懒得理他,走了。
王雱跑去找许久不见的韩琦磕叨:“这文相公啊,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说是我让唐御史推荐他的。您说这算什么事啊,唐御史又不是我爹,难道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韩琦横了王雱一眼,在心里一琢磨,这事还真可能和王雱有关。本来这小子应该是把事情留给唐介,让唐介力排众议敲定下来。结果赵曙表示“我不听我不听”,就搁置了。这会儿迁都洛阳,王雱又打起文彦博的主意!
韩琦顺着他的话说:“对,和你没关系,谁知道唐子方为什么突然推荐这么两个人。”
王雱说:“是啊,谁知道?文相公这么随意揣测可不好,要是他再往深里想,岂不是会觉得您也是一伙的!”
韩琦心里打了个突,瞪向王雱,骂道:“你小子少扯我下水!”他和文彦博可是同年,有多年交情在的!
王雱说:“根本就和我没关系,哪里谈得上扯您下水呢?都是文相公他瞎想的!”
见韩琦脸色不太好、左看右看像是在找趁手的家伙来揍他,王雱立刻脚底抹油,直接溜了。
韩琦觉得被这小子黏上简直是黄泥巴掉裤裆,根本说不清了!
不管怎么样,大宋公考制度的推行算是定了下来。
王雱见官家身体大好,又回归集贤院开始搞事情。他每天的日常除了当值时去陪官家读书之外就是拉着大伙商量出各种新方案,然后,在文武百官中挑选适合的人选砸过去,让对方负责付诸实践!
崇文院中的清流们对这种探讨家国大事的活动很是热衷,讨论出来还不用自己去干、自己去得罪人,真是美事一桩!当然,也有按捺不住想要自己上的,这个也简单,多读书多讨论多钻研,回头报考对应岗位就好!
朝廷北迁之后,朝野上下竟是一片欣荣,转眼间就到了嘉祐十一年的新年。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我不仅要生产锅,我还要带动生产锅的产业链,争取人人会做锅,人人都背锅!
第二零六章 来到眼前
大年初一, 朝廷也是不放假的, 官家将会亲自主持大朝会。
这是朝廷北迁后的第一年, 哪怕官家已经不理朝政,在这特殊的日子他依然需要露脸。
王雱趁机欢欢喜喜地拿了许多大红包。这回不仅他自己要红包,连他一双儿女也带出去讨了一堆!
对王雱这种不要脸的行为,众人几乎都已经习以为常!看在两个小孩的面子上, 大伙都决定不和他计较了。
毕竟是过年, 这样才有年味!
过年期间各种聚会都来了, 王雱的同年陆陆续续都聚集在京城了, 迁都之后自然再度聚首。
王雱从小到大就是孩子王,在同年之中年纪虽然最小, 却也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自然得聚在一起好好聊聊人生聊聊理想。
王雱乐滋滋地数了一圈, 发现, 哎哟,自己还亏了啊,大多数人的儿女都比他多!这些家伙年纪都比他大, 孩子都比他多,真是岂有此理!
苏轼道:“既然你觉得亏了, 那就让你媳妇儿给你再生两个。”
王雱说:“那不行,生孩子太疼了,上次我和我媳妇儿说好了,有儿有女就好,万事贵精不贵多!”
苏轼听得直摇头:“说得好像你生过一样。”
王雱道:“我这叫感同身受!”
一伙人闹腾到夜深, 王雱回家睡了一宿,感觉还有点酒意。他一早起来灌可了一大杯浓茶,和司马琰嘀咕:“下次再不和苏子瞻一块喝酒了,那家伙老变着法儿灌我酒。”
“哪次你不是这么说,哪次他邀你你不去?”司马琰叮嘱,“今天你要在宫中当值,我看外面天有点阴,晚上可能会下雨。这乍暖还寒的天气,你多带件披风去,免得当值时突然转冷。”
王雱自然一口答应,顺便借感谢之机在司马琰脸颊上啾了一口。
每次碰上王雱当值的日子,赵顼就爱过来跟着他一整天,主要是看看王雱每天做什么、看什么书,自己也学着做。这大半年来赵曙也到洛阳来了,赵顼的玩心收敛了许多,跟着他爹一起读了不少书。
赵顼悄悄和王雱说:“其实爹以前就一直很喜欢你,你刚当状元时他总让我和你学。”
王雱揉揉他脑袋。
一边是朋友,一边是亲爹,赵顼的为难王雱自然知晓。他与赵曙说是有什么大矛盾,其实也没有,只是他与官家亲近,与太子就注定不可能亲厚起来。
见赵顼仍旧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王雱笑道:“这我当然知道,这世上哪有人会不喜欢我!”
饶是赵顼格外崇拜王雱,听到这话后还是觉得王雱着实太不要脸了!两人一起去陪着官家读书,到傍晚自然又留在官家那儿用晚膳。
吃饱喝足后,赵顼得回去赶完功课再去集贤院找王雱。王雱和往常一样跟着官家在禁苑中信步闲行,步入一条长廊时,远处明霞满天,灿若锦缎,美不胜言。
王雱免不了与官家闲话家常:“我跟您说,我早上出门时媳妇儿还和我说天阴沉沉的,怕夜里转冷,让我多带件披风。结果您看看,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接下来肯定都会是好天气了!”
官家道:“你媳妇那是关心你。你啊,也不小了,别再像个小孩似的,得有男子汉的担当。”
王雱道:“我可努力赚俸禄养家了!”
官家也不再多说,和王雱绕着禁苑走了一圈才归去。这天他没有宿在曹皇后那边,而是独卧在寝殿之中。
夜里月色晴好,王雱和赵顼没睡,拉着一批人在月下闲谈,到夜深才各自散去。赵顼见已经很晚了,不想回去,便抱了个早早搬来的枕头和王雱说:“我早与爹娘说过了,若是留到太晚我就直接睡这儿。”
十来岁的少年是最难说通的,王雱也没拦着,由着他挤了半张床。
到四更天的时候,王雱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发闷,仿佛有千钧巨石压于心口。他猛地做起来,抬头看向窗外,发现窗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薄薄的窗纱被夜风吹得轻轻飘动。皎白的月色洒落一地,如水般皎净。
赵顼朦朦胧胧地做起来,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王雱掀开被子下地,走到窗边看向窗外幽黑的天穹,胸口的闷意依然挥之不去。他转头看向跟着跑下床的赵顼,说道:“我们出去看看。”
赵顼虽不太明白出去看什么,但还是套上外套跟在王雱往外跑。出了集贤院、绕出崇文院,两个人沿着高高的宫墙往里走,路上巡视的禁卫看到他们都停下来见礼。
赵顼看着灯火点缀着的幽深宫道,不由拉住王雱说:“元泽哥,我忽然觉得好冷。”他被夜风吹得清醒了,奇怪地问,“我们这么晚往后宫走做什么?晚上宫门落栓,我们进不去啊!”
王雱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去看看。”
赵顼往前望去,莫名感觉腿如灌铅:“好冷好黑!明明有灯,天气也很好……”
王雱直接拉着赵顼加快脚步,两人很快被挡在宫门前。这道门入夜之后就会关上,禁止外臣和内侍、宫人们进出。哪怕是赵顼也无权在夜里命人开门,王雱只能站在宫门前看着那高大的朱红大门。
赵顼被王雱少有的正经神色感染了,也乖乖陪着站在一旁。两个人没再说话,也没有离开,到五更天的时候里面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这在宫中是极少出现的,毕竟宫人们都需要经过严格的挑选和训练,出了差错也会面对严苛的惩罚!
赵顼急了,转头问王雱:“里面到底怎么了?”
王雱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也不想知道,他不想做任何猜测,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宫门之前再站一会。只要宫门不打开,消息没传出来,噩耗就不会发生。
赵顼跑上前逼迫守宫门的禁卫开门。
禁卫为难地说:“入夜之后谁都不能私开宫门。”
王雱闭上眼,静静地站在原处。
此时宫中已乱作一团,曹皇后闻讯赶至官家寝殿,当值的太医都一脸的悲切地伏跪在官家塌前,不时地抬手揾泪。曹皇后心乱如麻,但将门之女的坚毅让她强撑着上前问清情况:官家平常五更天就该起来了,今日一直没起,当值的内侍入内探看竟发现官家熟睡般躺在床上,已没了鼻息!
曹皇后立刻让人去传赵曙过来,这种关键时刻,赵曙务必到场。若是储君稳不住局面,朝野容易生乱!
曹皇后把事情都吩咐完,眼泪才夺眶而出,泪眼朦胧地拉着官家已然泛凉的手啜泣。
这个男人,并不是多好的丈夫,他选她做皇后,不过是看中她出身武将之家,可以平衡朝中文武之势。他生性多情,年轻时喜欢美人,宠幸各种各样的女子;年过四十后格外想要儿子,更是雨露均沾,处处流连。可这个男人有着世间最仁厚的胸怀,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喜与怒火,转头也会为自己盛怒时做的决定而感到懊悔。
这样一个男人或许不适合做个丈夫,但是他绝对是一个好君主。他网罗了天下文武英才,哪怕是她身在深宫也听说过不少人响亮的名声;他登基四十余年,保大宋四十余年太平无事,仁德之名遍四海。
曹皇后正哭得伤心,有禁卫小心地来向她请示:“皇孙与王侍读在宫门外候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可要放他们进来?”
曹皇后听了,点点头说:“让他们进来,官家一直喜欢这两个孩子。”
禁卫匆匆跑回宫门那边,开了锁,取了栓。朱红的大门缓缓从里面打开了,王雱身上已经被早露打湿,他望向打开宫门的禁卫,希望他们只是按时开宫门,而不是带来宫中的噩耗。
令王雱失望的是,禁卫一脸戚然地开口:“殿下,王侍读,圣人让你们过去。”
赵顼仿佛也明白了什么,拉着王雱往官家的寝宫那边跑去。此时寝宫里里外外都已跪了一片,赵曙与高氏也早已赶到,到处都是哀哭之声。
王雱一个外臣,本没资格上前,赵曙却示意其他人腾出一个位置给他与官家话别。
王雱一顿,上前跪到塌前,看着那熟睡般的脸庞。他蓦地想到昨日傍晚时霞光满天,官家对他说“得有男子汉的担当”,他只当是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却不知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那样说话。从此以后,榻上的人再不会睁眼,再不会无奈地说他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
一切来得毫无征兆,回头看去却又像是早已注定一样。
虽然才五十五岁,官家却已经登基四十多年,他没有快活的童年,也没有肆意的少年,自他十三岁起,大宋江山的重担就压到了他的肩膀上,仿佛他这个人只是为了继承那个位置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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