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也没勉强,坐下讨过曹立手里的兵书来看,翻了几页便与曹立回忆起往昔来:“以前我读书少,行军打仗全靠一股蛮劲,多亏了当初范公给我指点。”他问曹立,“你收到了那边的来信,信中可有说范公近况如何?”
曹立道:“信中说范公最近身体康健,入冬后他们请人盘了暖炕,范公房中也用上了。”他又给狄青解释了何谓暖炕。这事本来该是他负责的,后来王雱要他来投奔狄青,这事便交给其他人去办了,因而曹立很清楚内情。
狄青听曹立说完,点点头,放心了。至于暖炕,他们这些整天在行军打仗的人根本用不上,狄青压根没太在意。
上元节后,又下了一场大雪。官家是个颇为勤勉的皇帝,年后第一场朝会如期举行,哪怕殿内暖烘烘的,一来一回还是把官家冷得够呛,等进了暖阁,官家又觉得太闷,浑身不舒坦。他坚持着把要批阅的奏折都看完了,召了秘书班子里的翰林学士过来聊聊文坛近况,想听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翰林学士奉命过来陪聊,一路上也灌了不少风,冷得直哆嗦。他毕恭毕敬地给官家说起了最近评选出来的“唐朝三大诗人”,还有上元灯节一群诗人迷弟在灯会上寻找偶像灯笼周边的趣闻。
接着他又不无咬牙切齿地给官家念了首最近传得很广的柳永新词。
这首新词咏写得极其出色,叫人在冬日里头读了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明明是歌咏青州的一样新鲜事物——暖炕,全文却无一字提到暖炕二字,只说自己与朋友由心到身都感到十分温暖,每日炕上把酒言欢十分快活。
明明是吹牛逼的咏物词,偏叫他写的一点都不俗!不仅不俗,还写得雅致而又鲜活,让人读了便想在自己家里也弄个暖炕——炕上会友,促膝长谈,堪称人间美事!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
京城里头谁他娘的知道这炕怎么盘啊?!
便是知道了,最冷的时候都快过去了,今年冬天哪还用得上!
我们这边寒风凛凛冻成狗,你在那吹牛说自己天天温暖如春、快活似神仙,这是人干的事吗?!
第六十三章
柳永给狠狠拉了一波仇恨值, 许多人也对青州投以关注目光。
明明青州以前也不算什么出名的地方,这一年来却出名得很,不少人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能说得出青州这地儿的许多特色:春末吃樱桃,入夏吃蜜桃,秋季山楂红通通, 入冬,据说流行吃什么拨霞供, 就是拿个锅浇上汤底烧热,把各种海鲜和肉类拿下去烫一烫, 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围炉狂吃,很是不雅!
但是热闹!
现在还出了个暖炕!
究其原因,那就是柳永跑去青州了, 这人压根不是去当官的,是去吃喝玩乐的,看看他这一年下来开的文会吧,樱桃红了开一个, 蜜桃熟了开一个,逢年过节也开一个, 自己写诗文夸了一通不算,还让别人也跟着夸!别人跟着夸不算,还要歌女传唱,甚至印成文刊到处卖!
这过的都是什么神仙日子啊?柳永之子柳涚, 今年依然在京中任职, 临近下衙便有同僚过来问他:“令尊来信可曾说过那暖炕的事儿?”
柳涚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同僚跑来问他了!
同僚又问:“你爹可有给你寄新文刊?若是寄了,一定要先拿来借我先睹为快!”
柳涚只好答应:“一定一定。”
回到家,柳涚妻子喊他:“爹来信了。”
柳涚听了依然面无表情,往桌上一看,上头依然是一封薄薄的信和一本崭新的文刊。很显然,他爹又开了个文会,上面是这场文会的文萃精选!
柳涚开了信一看,里面龙飞凤舞地写了短短一段话,大意是“你爹我做了什么,你看看文刊就晓得了,身体很好,日子过得很快活,不必挂念”,后面还补了一句“要是钱不够花,去方氏书坊找方老板,让他给你支些我的稿酬”。
柳涚:“……”
柳涚无话可说,只能默默把家书收起来,然后开始第一时间看那本文刊。明日一拿去借给同僚,一准拿不回来了!
入春之后,江宁府一片祥和。王安仁因着身体问题,上头特别照顾,将他的任地安排在江宁府,如今他在江宁府盐院任职。
元娘如今已经十五岁,除了自家人,旁人都不知晓如今方氏书坊最受欢迎的绘本作者是女儿身!
王安仁与徐氏近来在给她相看亲事,准备过些日子给元娘定亲,挑来选去,最终选的是徐家子侄,准备亲上加亲。
两家商定先把亲事定下,等过两三年再成亲,好把女儿在身边多养几年。王安仁母亲就是徐家人,妻子也是徐家的,徐家子侄他都熟,挑的准女婿虽不能说是什么天纵奇才,为人却仁厚热心、进退有度,品行信得过,能力也出众。
这一晚王安仁伏案书写,把选定的女婿人选告知弟弟王安石,想到机灵可爱的侄子,免不了又多问几句。封好信后王安仁躺到床上,没过多久便进入梦乡。
酣睡到半夜,王安仁忽地从梦中醒来,坐起身捂住自己的胸口。在他手掌之下,心脏依然有力地跳动着。
“怎么了?”徐氏关切地询问着,人也起身下床,急匆匆地把灯点上。见王安仁满头虚汗,徐氏忙道,“是不是心口疼?我去给你找大夫!”
“没事。”王安仁忙制止徐氏,“我就是做了个梦。”
徐氏拿起手绢给王安仁拭汗,关切地问:“什么梦呢?怎么弄得一头都是汗?背上湿了没有?”
王安仁道:“这梦前头挺长,但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我迈过了一道坎儿。”哪怕已经从梦中醒来,王安仁还是能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本来我听到你和元娘他们在哭,等我迈过那道坎就听不见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你可把我吓得够呛,我才不和你说什么稀奇不稀奇的。”徐氏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过几日我陪娘去寺里上香,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王安仁知道妻子是真的被吓着了,当下便应了下来。
过了几日,王家一家老小一块去佛寺上香,王安仁遇到个衣衫褴褛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见他,吃了一惊,口中怪道:“怪哉怪哉!”
二娘还小,也不嫌老和尚穿得寒酸,奇怪地问:“您说什么怪哉?”
老和尚直摇头,口里还是念着那句“怪哉怪哉”,别的什么都没说,大摇大摆地走了。徐氏可被二娘吓了一跳,摸着她的脑袋道:“别乱和生人搭话,小心遇到拐子。”
却说这老和尚化了顿斋饭,离了江宁府,一路往北去了。这一路走走停停,到五月下旬终于走到一处山脚下。这山名叫沂山,乃是沂州与青州交界之地,过了一个山头,便是青州境内了。
老和尚过了沂山,又找佛寺蹭了顿斋饭,拄着杖走在田间看着沿途风光,见一农户迎面走来,又是一阵惊异,口中仍是叨念“怪哉怪哉”。
这一路怪哉到青州城外,老和尚仰头看着那巍巍城墙,更觉稀奇,这青州何时成了那文气交汇之地?老和尚拄着杖进城,城内道路通畅,车马如龙,十分热闹。老和尚找了处佛寺住下,听着众僧说起青州的稀奇事。
自打范知州他们过来之后,青州不仅文教兴旺,热闹事也多了许多。开春之后州学生员们先是举办了蹴鞠赛,又下乡帮助农户们春耕,一个个晒得皮肤黝黑、身体精壮,一顿饭能吃十个八个烙饼!
当然,最了不得的是王通判家的小衙内,这位小衙内年方八岁——哦,如今已经年方九岁了,却已能在州学里考头名,不亏是范知州与王通判亲自教出来的!
这一夜,范仲淹早早歇下,到了半夜竟也如王安仁一般从梦中惊醒。妻子还在睡,范仲淹没惊动她,第二日才与她说道:“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迈过了一道坎,迈过之后身体感觉松快多了。”范仲淹妻子便劝说范仲淹去寺里走一趟,上一炷香图个心安。
范仲淹少年时常年住在佛寺中苦读,也颇为崇尚佛理。等王雱过来练琴,范仲淹也与他说了这事。王雱左右也没事,自告奋勇要陪同他们去上香。
神佛鬼怪这东西王雱其实不大相信,不过他和司马琰遇到过带着记忆投生这种奇事,倒也不介意陪范仲淹去搞搞封建迷信。
这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看到道观,进去拜拜;看到佛寺,进去拜拜;看到孔庙,进去拜拜;看到妈祖像,拜拜;看到关公像,拜拜;反正,管它什么信仰不信仰,管它们到底负不负责保佑自己,先诚心诚意地许个愿再说——万一真有用呢!
王雱练完琴回到家把这事给吴氏她们一说,吴氏也表示她们很久没上香了,索性等府衙休沐跟着范仲淹他们一起去。
于是本来轻轻松松一来一回的事儿,变成了范王两家集体活动。小妹和范仲淹那比王雱小两岁的小儿子范纯粹兴奋极了,简直把这事儿当郊游看。
知州来上香,哪怕只是微服过来的,主持也十分慎重,派了两个伶俐的僧人一路接引。范仲淹摆摆手向殷勤的小僧说道:“不必如此,只当是寻常香客便好。”
即便范仲淹这样说了,他们一行人还是获得了最高规格的接待。等女眷与小孩走累了去后面的禅院歇脚,王雱跟着范仲淹、王安石在寺中散步,听着接引僧人介绍寺中景致。
三人走到一处院墙外,忽听墙内有琴声传来,那琴声酣畅淋漓,范仲淹与王雱听了都顿住脚步。王安石也懂琴,一听便知弹琴之人十分不凡。他们默契地站在墙外,等里头弹完一曲才迈步走入那禅院。
范仲淹口中道了声“打扰”,抬眼看去,只见一衣衫褴褛的老和尚坐在琴前,旁边摆着根木杖。范仲淹在看他,他也在看范仲淹。
细细看了范仲淹许久,老和尚又道:“怪哉怪哉!”他的目光转到王安石身上,没说什么,直至看见了王雱,他才恍然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老和尚似乎无意与他们说话,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地回禅房睡大觉去了。
接引僧人解释:“这位前辈平日便是如此,最爱说‘怪哉’二字,年纪小些的孩子都喊他‘怪哉和尚’。”这话说得有些含蓄,实际上他的意思是这老前辈有些疯疯癫癫,若不是刚才他还说了句“原来如此”,他们都以为这老前辈只会说“怪哉”两字呢!
接引僧人简单地把老和尚的情况给王雱三人说了,范仲淹惋惜道:“可惜了,他的琴弹得真好。”
王雱点头:“曲子也好。”
事实上王雱还真惦记上那怪哉和尚的曲子了,这次是两家人一起过来,王雱不好去讨教,唯有暗暗记下禅院位置准备回头再过来。
第二日王雱领着周文出门,径直去寻那怪哉和尚,这天怪哉和尚又在弹琴,曲子仍是王雱没听过的。王雱耐心听完一曲,走进院中朝怪哉和尚问好,他长得好,模样瞧着又乖巧,看着就是个听话的乖小孩。
怪哉和尚看着他。
王雱厚着脸皮上前坐下,和怪哉和尚套近乎:“这曲子我没听过,是您自己写的吗?”这位老和尚弹的两首曲子都是王雱没听过的,如果真的是自己写的,那这绝对是个了不得的人才啊!
怪哉和尚一口承认:“对,我自己写的。”
王雱态度更为热络。柳永大佬的词为什么传唱度那么广?就是因为传唱里的“唱”字!就是眼下的曲风都偏柔了些看,若是能把这位琴技一流还会作曲的怪哉和尚拉拢过来,一定能引领乐坛新潮流!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王雱找上冯茂让酒楼师傅研究各式斋饭,变着法儿给怪哉和尚弄吃的,终于把怪哉和尚留了下来。事实上王雱有种感觉:这怪哉和尚本来也想留下。
怪哉和尚法号义海,辈分似乎挺高,其他僧人对他很是恭敬。王雱也问过怪哉和尚那天说的“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怪哉和尚却没告诉他。
王雱没深究。谁没个小秘密?只要留住了人才,一切都好说!
六月伊始,青州城南一处封门闭户修整了小半年的建筑终于再次对外开放了。这一天,范知州与王通判要亲自到场进行开业致辞,百姓们都对这新建筑好奇极了,纷纷翘首以盼等待范知州他们到来。
第六十四章
这建筑之前修了个宽阔漂亮的广场。广场正东方是个高高的看台, 修得和勾栏差不多, 却比勾栏要宽阔许多。广场修整得平坦而漂亮, 可供上万人列队其中。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便聚集在这广场之中。王雱也带着小妹出来看热闹, 小妹被他和吴氏一左一右地牵着, 周文时刻守在他们左右,严防偷儿和拐子。
小妹好奇地看着牌匾上裹着的红绸,扭头问王雱:“哥, 底下藏着什么字啊?”
王雱笑眯眯:“等会范爷爷揭开了红绸,你就能看见了, 到时候你自己认。”
小妹现在认了不少字, 听了王雱的话后兴奋点头, 很高兴自己刚学的东西有了用武之地。随着广场中挤着的人逐渐增多, 王雱这些有内幕消息的家伙所在的位置很快成了人人艳羡的风水宝地。
府衙领导班子今天全到了,先出场的是柳永, 他是出来热场子的。他衣袂飘飘地往那儿一站,被他早早透了消息的女伎们马上激动起来,有些名气大些的非常矜持, 只叫随侍左右的婢子拍掌欢迎,名气小些的可没那么多顾忌, 当场就喊起“柳先生”来。
柳永非常友好地朝她们一笑,又让气氛更上一层楼。百姓们平时接触府衙班子的机会本不多, 可见了柳永便感觉颇为亲切。
接着是王安石到场。百姓们一看, 这不是他们那个裤腿上经常沾着泥的王通判吗?
百姓们不懂什么百年规划, 只晓得这官儿没有官架子, 甚至还经常在田间与他们闲谈,于是许多人向左右炫耀完“我和王通判说过话”后也不甘落后地喊起“王通判”来。
王安石意思意思地讲了些话,分量最重的范仲淹终于出现在人前。他脚步健朗,精神矍铄,一双曾经锐利无比的眼睛像是狂风巨浪平息过后的海面,平静而又深沉。范仲淹露出笑容,表示欢迎各方人士到来云云,随后便与王安石、柳永一起拉开大门牌匾上的红绸。
“齐鲁博物馆”五个大字显现在所有人面前。王安石代替范仲淹开始宣讲参观规则:由于博物馆每日可容纳的客流量有限,今日只能抽取一批百姓入内,大家若想进入参观便列队领号,没有抽到的可以留在广场参加即将开始的互动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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