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琮便不是那样的。
他在南边的事体也多,做的酒楼生意人多眼杂,对家又有许多,加上进货供货,几个大家族订席面,生意将将起步,事事俱要操办,手头可以周转的盈余也不多,正是操心劳力的时候。
可是她不问,他从不提起,甚至没带出一点烦心事在她跟前,他的心性秉直,却不冷硬,懂得在妻子面前相就,就好像奚娴也愿意为他收敛一些。
下午天上下了一场暴雨,皇觉山里更是朔风阵阵,天空咔嚓一声打了雷,奚娴怕得要命,只觉王琮不会来的,才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却觉背后有人的手指轻缓为她掖着被角。
奚娴才发现是王琮回来了,背着光影,瞧不清神情。
只她却沉默不言,又把自己团得深了些。
打雷的雨天,是她去世的时候才有的天气,比起前世单纯的害怕,在今生更像是埋在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不畏死,但死亡终归不是甚么美妙的感觉。
奚娴紧紧闭着眼眸,甚至想起了陆宗珩,不晓得他回来时看见她凉透的身体,是怎样骇人阴冷的神情,可是她解脱了,这个人却会一辈子痛苦。
如此想着,其实她并不多么愉快。
王琮在慢慢的解衣裳,似乎慢条斯理欣赏着她的恐惧,却无动于衷。
奚娴恍惚间,看见光影下,他结实分明的肌理,挺直的鼻梁落下的阴影,还有暗处冷漠深邃的眼眸。
可是一转眼,却又好像变得很寻常朴实,叫她看不出什么不对。
雨水淅淅沥沥的下,奚娴被他弄得很难受,天上打雷的声音叫她惊恐紧绷起来,却似乎给男人带来愉悦和颤栗。
他一寸寸轻吻奚娴颤抖的身子,在雷雨的天气里,他的性情也有些不同。
奚娴仰起头,有些忍不住抓紧了被褥,闭着眼满面晕红。
她的身后似乎有个阎罗,捏着她的腰窝索命,可她却满身瘫软,无可奈何。
雨过天晴,鸟儿在柳梢婉唱,奚娴累得睁不开眼,却紧紧捏着男人的衣襟,凭着直觉“啪”一声果断赏他一耳光,使尽了浑身力道,却不过被人在手腕优雅轻吻。
奚娴又坠入梦里,意识不知所踪。
夜里奚娴起身时,精神又不太好,勉强被他服侍着梳洗完,却又倒在床头打瞌睡,浑身都像是没有骨头。
男人把她抱起来,出了院门。
第52章
穿过雨后湿润的林子,一弯圆月高悬在天际,奚娴被他安稳抱在怀里睡眼惺忪。一转眼,她被安放在溪水边,而夜幕中的溪水变得莹润泛蓝,就像是天上的银河坠入凡尘。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王琮,靠在他怀里,也不知该怎么说话,慢慢眨着眼睫。他也轻缓的抚着奚娴柔顺的长发,只带她静静看着这些,又拿披风将她裹得严丝合缝,这儿虽美,可蚊虫却有些多。
奚娴不大记得下午发生的细节,她恐惧的时候很容易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加上雷雨的影响,床笫间的那些事都变得晦涩起来,她只记得自己既舒服,又很害怕,浑身颤抖着没有温度。
起来时见到王琮,便打心底里抗拒,却给他一把抱着往外走,就像是抱一只小猫小狗,没有一点儿阻碍。
只是现在看到这篇小银河,耳边响起夜里山林中的鸣唱声,奚娴便有些安心。
她对王琮笑了起来,拉着裙摆在溪边掬水,捧着一弯发亮的月牙在手里,裙角也沾染上了溪水,晕出深色的花来。她披着男人宽大的斗篷,长发松散,雪白的面容晶莹娇弱,笑起来也像是天真纯洁的月亮。
王琮慢慢笑了起来,并没有阻止,只是对她温和道:“当心些,莫掉到溪里去。”
奚娴蹲着掬水,又想去捞鱼,专注着道:“你看着我,我就掉不下去。”
自从出嫁来,奚娴变得开朗了一些,不再战战兢兢或是被回忆缠绕到窒息,也没有求而不得的痛苦。
虽然王琮有些忙,但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松快。
没有奴仆伺候,奚娴依旧过得很开心,因为王琮会伺候她,为她洗漱更衣,给她做饭,带她出去散步遛弯,这几日过得平平淡淡,奚娴鲜少有这样平和的心境。
她被王琮牵着手,他们回了院子,奚娴一边走路,一边与他讲一些零散的琐事,还有她从小到大的过往。
其中最多的便是嫡姐。
有前世的嫡姐,也有这辈子的嫡姐,奚娴从不避讳这些。
奚娴温柔道:“姐姐是我最讨厌的人,她高傲又强硬,甚至逼着我贴身侍候她,又把我挑剔得一无是处,尽管满脸冷淡不屑,却也硬是要磋磨我……可后来她又待我很好,故而我便没那么讨厌她了,甚至有些喜欢她。”
王琮捏着奚娴的手腕,让她避开脚下的石块,在黑暗中笑了笑,才和缓拿出了自己的事交易:“我也有不喜欢的人。我年轻时性子坚,她却不断的引诱我,叫我忍不住犯戒,怨毒了我,恨不得我去死……”
却像是含着一颗糖,舍不得它化掉,又想要咬碎了它吞入腹中,又开始反复厌恶自己的难以自制,生出自恶的情绪。
奚娴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人啊,听着是有些骇人的。”
他这么说,便像是那人拿了阿芙蓉来诱惑调教他,让少年时的王琮既厌恶,又难以抗拒的沉沦。
月色透过树梢,落在她光洁的面容上,奚娴垂着眸,也知晓他年少时的际遇。
那定然是不大快活的,三教九流的腌臜事磋磨着他,甚至难以饱腹,又有这么一个大恶人,他一定活得很辛苦。
奚娴不知怎样安慰他。
回到院里,奚娴窝在王琮怀里,肚兜勾出细滑软和的身体,她睡得酣畅香甜,王琮微凉修长的手指抚着奚娴的肩膀,却并没有入眠。
第二日一早,他便要离开了。
奚娴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慢慢晃动着自己的双腿,却听见他说事儿忙,只能早些回去,赶上入秋时酒楼翻新。
奚娴心情不好,低着头喝粥,一点也没有理睬王琮。
他笑了笑,大手有些无奈地抚过她的脑袋,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傍晚的时候丫鬟们俱回来侍候她,并且告诉奚娴若是她想,在山里待多久都可以。
春草和秋枫,自从陪了奚娴上山,已是几日未见了。奚娴却有些懒散着,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
春草性子稍活泼些,日常与奚娴说话也多,并不似秋枫那样埋头做事,性子沉默,便忍不住向她道:“奴婢瞧着,姑爷倒像是将您瞧在心上了,只是这么些时日也不回,便像是在南边安了家,时常听闻商人在那头置外室的,您是否也该……”
奚娴知晓,春草是为了她好,上辈子她刚入宫那些时日,春草便为她做了许多事……那都是一心为她着想,不然寻常奴婢做什么讲这些话?
奚娴却冷冷一笑,眉目沉入阴影里,不置可否道:“你怎么不猜,或许我才是他的外室呢?”
春草一时有些茫然起来,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六姑娘与姑爷赌气,也不带这么说自己的,可她更不好讲些甚么劝说的话了,因为她家主子本就是这样娇纵的脾气,生气起来甚么话都敢讲,叫姑爷听了指不定有多伤心。
况且,主子那副笑意,也忒吓人了,春草从没见奚娴这样笑过。
……就好像,被她的嫡姐附了身,就连眼里的冷漠都如出一辙。
奚娴不再多言,只是转身进了内室,倚靠着窗口开始看书。
王琮离开后没多久,便入了秋。
奚娴再也没有想过要下山,反倒觉得山中景色好,呆了多久都无岁月之隔,她便觉得自己很年轻。
深秋山中枫叶成片,在远处交织成火红深黄,奚娴穿着白色绣鹤的襦裙坐在树下,她轻轻抚着小腹,茶香袅袅间,一边欣赏秋日的景致。
她已有孕两个月。
第53章
奚娴也不晓得,她这辈子怎么这么容易就有了身孕。
她还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怀孕头三个月的时候,体质弱了些,便容易嗜睡,总觉得状态很差。
她甚至吃不下东西,眼下乌青一片,那种抑郁的感觉又回来了,可她明明是很开心的,奚娴自己也不懂得到底是为甚。
即便这样,奚娴也没想过要找王琮回来。
毕竟王琮离开时也说,或许他这次走的要久一些,因为事务实在太多了,奚娴更不喜欢他把那些带到她面前来。
她挺喜欢王琮的,也乐意与他呆在一起,但却没想过怀孕时,必须要这个男人陪在她身旁。
如果说更希望谁陪着,奚娴更希望嫡姐陪着她。尽管这个嫡姐冷漠又心狠,但却对她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了。
而这辈子重生以来,或许只有嫡姐最懂她的心情,而她始终也无法再真切的爱上别的男人,即便再回头,也根本不是容易的事体。
奚娴甚至没什么感觉,睡醒了便由丫鬟扶着,在山间多走动,饮食一类也顾忌仔细。
秋日里西北边境动乱,长山岭以北的田地被殃及,长安的粮价也随着上涨不少,但贵族享乐靡靡之声不减反增,奚娴即便住在山上,也多有所耳闻。那些贵族女子冬日里想着狩猎,便上了皇觉山的侧峰,一时间莺莺燕燕丝竹声不停。可她们崇尚舞剑,恋慕武功卓绝的君子,却也没几个是真有能耐的,不过是想着怎么把剑花挽得更美些罢了。
只有嫡姐的剑意,在奚娴眼里,是真的能杀人的,偏偏她那次出鞘只是为了给她退婚,将她的未婚夫打得浑身是血。
秋日围猎,奚娴偶被惊扰,抚着肚子不讲话,整日的精神疲惫。
但也只两日的时间,后来侧峰又恢复了安宁清静。
春草下山请大夫时才听闻,是奚皇后下懿旨,皇觉山临近寺庙,乃佛门清静之地,不宜大肆围猎,从今往后都不准许她们上山。
其实这规矩瞧着合理,皇朝百年历程,却鲜有皇后管这些。
奚娴听到此,也不过是垂着脖颈,一言不发的戴着顶针,给孩儿绣肚兜,她挑了一个喜庆的花样子。
只是不知为何,寿桃的形状总是绣不好,她的指尖微微发红。
她都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嫡姐一直这么惦记着她,而被嫡姐惦记,可不是甚么好事,她做事向来有目的。
可是奚娴这阵子实在太不舒服了,她甚至没有什么兴趣,去纠结那些事情,她不爱吃饭,也不爱用菜,因为闻见那些味道便有点恶心,只能用些清汤寡水,便是七八成饱,丫鬟们都耐她不得。
奚娴不是没试过,但她真的吃不下东西,硬塞进去也要吐出来,比初时还难过几分。
……
奚娴原以为,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嫡姐了,却在冬至那日见到了奚衡。
她是专程上山来瞧自己的,一身厚重漆黑的鹤氅,面色冰白长眉入鬓,梳着端庄的妇人发饰,鬓边是赤金点翠的牡丹流苏,愈衬出贵重雍容。而她捧着白玉手炉,身后站着几个宫中的侍从,奚娴便这么瞧着她从门外走来,鬓边带着一点冰寒的初雪,淡色的眼眸疏离得恰到好处。
这座院子不大,奚娴只要走几步,便能隐隐瞧见院门,于是便站在屋内,瞧着嫡姐这般进来,身后带着规矩刻板端庄的宫人,像个真正端重的中宫皇后。
奚娴只是背过身去,抿唇告诉秋枫:“你,不准给她开门。”
秋枫有些默然无言,垂手立于一边去。
六姑娘总是这样,她都习惯了。
有时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而这样雍容贵重的人,岂是六姑娘想,便要拒之门外的?
奚娴不想开门,自己抱着肚子躺在榻上,一言不发闭着眼。
却听见门“咚”的一声裂了开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木门碎裂轰然倒下的声音。
奚娴简直难以置信,睁大眼睛“啊”了一声,满面惊恐的看见一身漆黑鹤氅的高挑女人从门口走进来,对她冷淡勾唇,动作随意而轻缓,坐在圆桌边给自己慢慢斟茶。
奚娴的视线被白昼里茶壶冒出白雾隔绝模糊,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不说话,嫡姐也并不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奚娴才踟蹰害怕道:“你、你来作甚?”
嫡姐不紧不慢道:“我的妹妹怀孕了,若不能照拂她,便是姊姊的失职。”
奚娴冷笑道:“是么?我倒是不见你这么关心我,将我的门都砸坏了!我夫君回来一定不高兴,你要怎么赔我?”
嫡姐掀起眼皮看她,不置可否的微笑一下:“你是真的担忧这些?”
奚娴捧着肚子,面色有些苍白起来,轻声道:“你回去罢,我不想见到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不见到你就更好了。”
嫡姐上前来,落下一丝清冷的檀香。她身量高挑而修长,眉目森冷雍容,却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奚娴瑟缩一下,却没能多开,因为她天神便有些惧怕嫡姐,只能摊着肚子任由她微凉的手,一点点缓缓触摸。
她的手很好看,也很纤细雪白,像是一捧冰冷的冬雪,动作却像是五月的春风,让奚娴觉得自己的肚子,仿佛是嫡姐的至宝。
奚娴却被摸得浑身发颤,像是承受不了大雪的嫩枝,颤颤巍巍便要被折断了。
嫡姐温和捏着她的手腕,细细把脉,过了半晌才令她收回手去,平淡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要来看你几眼,心里才算安心。”
奚娴睁大眼睛看着她,立即小心翼翼捧了肚子,略带讽刺道:“皇后殿下,怎么不关心自己的肚子,反倒在意我的?”
她说着又有些戒备起来,捂着肚子再不肯令嫡姐触碰,眼角微微泛红,忽地柔软求饶道:“奚衡……奚衡,你只要仍对我有一丝的感情,也不要动我的孩子。我不会威胁到你。”
她很少这么叫嫡姐,寻常时候大多是娇气柔软的“姊姊”,缠得人舍不得说重话,现在时过境迁,却愿意叫她的本名了,含在奚娴的嘴里,却别有一番感觉。
嫡姐倒是没想到,奚娴想得还挺多,竟然怕她害她的孩子。
不过她想错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舍得这么做。
嫡姐沉静道:“我这一生,也不会有孩子。你不用担心这么多,我对那些没有兴致,更不屑这些手段。”
奚娴讥讽道:“那我可真是看错你了,你是出水芙蓉,洁净清高啊,那你去当皇后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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