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娴笑着点点头,心里有了盘算。
她便垂下眼睫,亲自斟了酒,又与林紫贤说起些旁的事体,两人一来一回,倒是尽兴。
一不当心,又到了黄昏时。林紫贤便瞧见奚衡抱着无拘回来。
无拘比在襁褓里长大许多,一双淡棕的眼睛明润而漂亮,他和他爹一般不大爱笑,但也并不是板着脸不说话。
奚娴总为这事儿发愁,但无拘这小团子倒像个小大人。她便时而发愁,嫡姐到底带无拘作甚去了,怎么把孩子养成这幅性子,倒不是古怪,只是叫奚娴心疼。
而他的求知欲实在太强了,以至于成日都爱揪着奚娴问问题,天马行空的叫她招架不住。
奚娴时常问林紫贤,你家孩子也这样么?
林紫贤摇摇头,女孩儿和男孩到底不一样的,她家娇娇乖得很,没有无拘那么皮,却只是道:“想懂的事体多些总是好的,做学问的大儒不就是这样?我看无拘是个有出息的。”
奚娴却只是笑了笑,把无拘往自己这儿召了召。
嫡姐今日穿了一件玄色衮银边的长裙,乌发披散在脑后,以玉钩绾起,眉眼微微上挑,外头是薄纱的罩衣,显得有些冷淡疏离,见了林紫贤不过一颔首。
林紫贤早就习惯了这家人奇怪的情况,于是也只是起身道:“娇娇还等着我回去,如此,我便先行了。”
倒是听那个玄色衣裳的女人平淡道:“你们方才在聊甚么?”
奚娴道:“昨儿个不是和你说了吗,想给孩子请个先生呐。”
嫡姐似乎笑了下,看着奚娴眼神十分锐利,却又转瞬即逝,很快便叫人察觉不到了。
奚娴早就不怕她了,到底是天天躺在一张床上的人,能怕到哪里去?
真的怕,夜里就好不要睡觉了。
可说到底,在她要做忤逆嫡姐的事之前,还是会有些心虚的。
林紫贤见奚娴这幅样子,心里明白个七七八八,倒也不急着走了,只是对嫡姐含笑道:“您仿佛不知,我家里的西席认得一些品性好的先生,到时我为娴娴问一嘴便是,也不费时。”
嫡姐看了她一眼,平静勾了唇线,冷淡道:“陌生的男人,也敢进我们院子?”
奚娴绞了绞袖口,眼波流转,小小的哼一声,不理她。
嫡姐这两年愈发明目张胆了,当着人的面也敢摸小手,更遑论是可怕的占有欲,家里的仆从都给她削减了大半。
介于奚娴特殊的性质,男男女女都不放过。
林紫贤:“……”
奚娴忍不住反驳道:“熟悉了便不陌生了。”
嫡姐懒得理会,只是慢悠悠道:“嗯,此事作罢。”
林紫贤简直无言以对。
奚娴气得想要跺脚,小声嚷嚷道:“我就要请,你拦不住我的。”
嫡姐温柔道:“请是要请的,我只请我信得过的。”
林紫贤只得给奚娴打个眼色,带着一干仆从离去了。
奚娴觉得自己简直丢死人了,嫡姐这人霸道专横,比起寻常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给儿子请个先生,在这人眼里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奚娴和嫡姐闹别扭,到了夜里都不肯与她讲话。倒是无拘扑腾到奚娴的膝边,扯着娘亲的衣袖要让她讲故事。
奚娴对儿子总是狠不下心肠来的,于是便背过身去,抱着孩子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对姐妹花……”
无拘立即奶声奶气道:“讲过了。最后姊姊救了妹妹,她们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奚娴温柔的抚着儿子的额头,小声道:“不是的,这是姊姊和妹妹幸福生活在一起……之后的故事。”
儿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别过眼看了他爹一眼,又期待地看着他娘。
奚娴娓娓道来:“妹妹有了孩子,孩子叫小乌龟……”
无拘道:“我才不是小……”
奚娴皱眉反驳道:“谁说是我们家了!”
无拘点点头,天真道:“好!不是!”
“姊姊把小乌龟当做自己的孩子,但结果她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孩子,于是妄图抢走小乌龟,后来小乌龟回到了妹妹的怀抱,而妹妹再也没有理睬姊姊,姊姊只能孤独终老……”
无拘咬着手指头,点点头道:“娘讲得好。”
他又看了爹爹一眼,却见女人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要笑不笑看着奚娴。
无拘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直冲脑门。
这么小的娃娃还不大懂,但大人之间的事总是拎得很清,于是无拘立即蹬蹬蹬往外跑,手里捏着一块桂花糕,小声道:“我找春草姑姑要蜜糖……”
奚娴立即起身道:“用少点,吃坏牙打屁股了!”
看着无拘走远,门一把合上,奚娴过了半晌才转过身,对上了女人冷淡的眼睛。
奚娴觉得自己完了。
于是奚娴揪着袖口道:“你看甚?我又没做错甚么,这幅阎王样子怪吓人的。”
室内安静得很。
奚娴忍不住道:“再看今晚分房睡……”
但出乎预料的是,女人并没有对她说教。
嫡姐只是支着下颌,慢条斯理道:“三点。”
奚娴愣愣的看着她,咬了唇不讲话。
嫡姐纤长的手指直立着,柔缓道:“第一,无拘会有个先生。”
“第二,我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
“第三,我不会孤独终老。”
奚娴眨了眨眼睛,委屈道:“……哦。”
第70章
奚娴实在不晓得说些什么,只好垂眸剔着指甲,她心里是有点烦这个人的,但又爱得很,于是羞恼的时候宁可低下头,什么也不管不问便是了。
她最近新涂了淡粉色的丹蔻,只薄薄的覆盖了一层,指甲变得晶莹而润泽,奚娴觉得这太符合自己的年纪了。
她都快上二十岁了,所以再涂那些大胆冶艳的颜色,多少便有些不太像话。
前几年她逼着嫡姐涂丹蔻,嫡姐倒是从未拒绝过,早晨怎样涂着出门,到了夜里便是怎样带着丹蔻回家。奚娴有时都会很好奇,嫡姐的那些下属会怎么看?
自家主上天天换着花样涂指甲,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奚娴代入己身,便觉有些毛骨悚然。
其实她想得没错,起初有人看见皇帝的手,惊悚者亦不胜枚举,只是他们大多都不曾表现出来,而皇帝自然也不会介意。
他没有这样的癖好,但奚娴喜欢折腾便由着她去,男人经历的事情太多,从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可羞耻的。
好容易有个老臣,颤颤巍巍偷偷谏言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不仅要深明治国之道,且必是要行止端正……这丹蔻……”
平心而论,陛下的手很好看,修长而骨节分明,与大臣论国事时大多时候都极有涵养的交叠着,从容而淡定的同时,手上的艳丽色泽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偏偏陛下真是全然毫无所动,似乎男人涂丹蔻是什么丝毫不奇怪的事体一般。
听了老臣的话,男人也只是笑了一下,平和道:“娇妻顽皮,朕大她许多岁,总是要纵着。”
那便不大好说了。
一来二去,大臣们心里头也明白过来。
那时陛下刚登基没两年,后宫里只有一位奚皇后。
可见过她面的人其实没几个,俱说她有倾城之姿,就是长得小了点,身子也纤弱,虽说年级上也不算幼齿,但只是一张脸无端端的天真娇弱,讲话都是细声细气,大多时候都不大爱开口。
……更不像是历代皇后那样,事物繁杂缠身,宫里宫外的命妇都需要交际到位。
她几乎是杳无声息的,除了为陛下诞下了嫡长子以外,也不喜出现在外人视野里。
可以说,这位奚皇后就像是她出身的家族一样,默默无闻,低调而无声。
就因为这事儿,不知多少人启奏,请陛下广纳秀女,充实后宫,历代皇族的子嗣问题都算是大忌了,奚皇后看着就是个不能生养的,亦或者说,就连出身也不大行。
奚家么,也算是个世家,只是仿佛总是默默无闻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几位权臣私底下谁不盼着自家女儿入主中宫,这样他们便能少汲汲营营些,只要不闹甚么幺蛾子,等到起锅了皇后的母家总是有肉吃。
但事实上陛下就是娶了位奚姓姑娘,听闻闺中还是个庶出,本朝虽说不那么重嫡庶,但真正讲到国事或者是帝王家事上,这样的问题便会被无限放大。
这皇后娘娘的出身很成问题,倒也不说了,成日给陛下涂丹蔻,有问题吗这是?
皇后娘娘有多大问题,没人知道,也无人敢置喙,但陛下宠她也是真的,如此,便少有人再多进言论道选秀之事了。尽管仍是有那一两个提起,但陛下与皇后恩爱甚笃,甚至连嫡长子都有了,若是小太子能顺利长大,到时皇朝不愁无人为继。
只是大多朝臣,还是更希望皇后能再多生两个的,毕竟这是皇家,只生一个似乎并不多么保险。
朝臣们的心愿,奚娴自是无从得知,只是她到底也算是体谅,只胡闹了三两次,便再也没有粘着嫡姐涂指甲。
自然,不可能是奚娴自己格外当心,只是因为她也晓得,再给嫡姐涂几趟,或许她自己的腰就要断了,还是算了。
……
奚娴和嫡姐这夜近乎都没有说话。要是早两年,或许嫡姐还会从背后抱着她,含笑问她宝宝怎么不开心,都是姊姊的错,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嗯?
尽管奚娴也知道,这畜生肯定不是真心的,她道歉就是为了能与她一响贪欢,只是看重她的美色而已,但也忍不住要接受的。
现在呢?
混蛋的冷漠毕露无疑,奚娴做坏事了,她就懒得搭理,奚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
两人便这么一夜无梦到了天明,第二日奚娴再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嫡姐还没离开,而她不知不觉的已经滚到了嫡姐的怀里去了,自己全然的神智无知。
奚娴一下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对嫡姐撒娇道:“你醒一醒啊,都这么晚了,你该误了正事儿了,到时候可别怪我……”
嫡姐慢慢睁开眼,眸中俱是清明,平静陈述道:“不是你躺在怀里,会起晚么?”
奚娴恼得掐了她一下,自顾自下了床道:“大混蛋,我讨厌你。”
随后嫡姐也跟着起身了。
她睡觉从来不像奚娴,只穿着一件肚兜躺着,夜里凉了自己也不懂得,只顾着露出大半边雪白的胳膊,一手摸上去成了冰肌玉骨,给她塞回被窝里还不高兴,喉咙里呜呜的撒娇。
奚娴看着嫡姐坐在镜前梳妆,还和她讨论要涂甚么颜色的口脂,簪甚么样的发饰。
嫡姐倒是微笑一下,淡淡道:“今日打扮得端庄些,无拘的先生会来府上。”
奚娴一下便惊得很,昨儿个才没多久的事,嫡姐已经全安排好了。
她也不是一天两天想给无拘找先生,但却实在没有和嫡姐提起过,奚娴也不晓得嫡姐是如何,才能把她的心思算得这么准确,竟然口一渴便有水吃。
奚娴倒是也并没有多么费心的打扮,只是穿得家常又端庄了一些。
那先生倒是个老熟人,奚娴从前少女时候见过的。
那时她便见那人和嫡姐在凉亭里下棋,奚娴记得自己当时还动了嫁给那人的心思,只是大多就是源于缺乏安全感,过了几日也便不想了,甚至还以为嫡姐会喜欢李愈。
过了好些年,李愈的打扮还是没有变,依旧是一身布衣,气质温润而平淡。
若奚娴没有重生,或许不觉得他有什么厉害的,但她重生了,于是她至少知道李愈是陆宗珩的心腹,至于是什么时候成为的心腹,奚娴也记不大清了。
李愈向奚娴一礼,又含笑道:“多年不见,夫人仍是一如往昔。”
奚娴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又请他进里头坐,她去把无拘抱来这儿。
奚娴离开时,看了嫡姐一眼,倒是发现这人也在瞧她。眼神平静而锐利,就仿佛奚娴所有的想法,都不能脱离她的掌控一般。
奚娴走了,李愈才向里头那位高挑的女人俯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人坐在高处,平静道:“不必拘礼,看座罢。”
李愈的冷汗不自主的往下流淌,陛下即便扮成了女人,那也是女皇。
他没来这儿之前,倒也好奇过,这小太子怎么在民间修习功课,按理说不应当啊。
他心念电转,倒是想了许多个可能性,最最可能的便是小太子身上有什么秘密,亦或是隐疾,若是在宫里住得久些,便容易为人所识。
见到奚娴他才明白,原来倒不是孩子有什么问题,是孩子他娘有问题。
奚皇后,他从前也是见过的。
那时她还是个未嫁的小姑娘,身量纤弱娇柔,太子说话重了些都要嘤嘤哭泣,不是一般的羸弱。那时李愈便觉得,虽说太子喜欢她,但或许也只是个女人而已,无甚可在意的。
但他如何都不曾想到,太子在多年之后竟然会娶这个小姑娘为妻,就连皇朝唯一的小太子,也是当年那位娇弱的奚姑娘生的。
只是她仿佛,脑子有点毛病,这使得陛下一直扮作女人陪在她身边,这对伴侣之间颇有些诡异。
两人简略的说了几句,李愈便了解陛下的命令。
合着不仅仅是教儿子。
奚娴端着茶点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跟屁虫。
李愈便见到了小太子。
这孩子年岁甚小,一双淡棕色的眼睛继承了陛下,看人时都显得有些淡淡的,见了生人不笑,更不胆怯,小小的一团俯首作揖,倒是有礼有节,似模似样的对着李愈鞠躬问好。
奚娴摸摸儿子的头顶,也微笑着对李愈点头,然后她便退了出去,离去前还记得小声对无拘警告道:“不准调皮!瞎闹腾没点心吃。”
无拘小脸鼓了鼓,哦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却也没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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