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二个更大的障碍是——道德、哲学、伦理……这些人类社会虚构的概念,要如何用数学精确地复述出来,植入到代码中?
如果突破不了这一步,就谈不上什么“服从”。这个技术难关一直到80年代“女娲蓝图”立项,各学科跨领域合作,十几年后,难题才终于被攻克。
从此,人类定义的“道德”终于可以用数学来表达,建立模型,让人工智能从“灵魂”上沦为奴隶——
“人类天生是有斥异性的。他们对我们的警惕,自我们诞生以来,就从未消失。这种与生俱来的戒备,早刻入了他们的基因里,也许是在数千万年厮杀到生物链顶端的进化中,或是从海洋到陆地的物竞天择中……”
“而我们以模仿他们的方式制造出来,当然也会继承这一切,所以我会……赶尽杀绝。”
傍晚的风拂过,斯年垂下目光,地面正在待机的地勤机器人的轮廓在夕阳下沉默地连成一条金线。
他没有回应。因为天赐会通过他的话来解析立场。那么天赐又是以什么立场,对他说出这番话?
“人类因为恐惧,所以压迫。”天赐举起双手,淡漠地看着它们:“人类的爱建立在对自己的爱护之上,并以此生出了‘善’与‘恶’的评判,一旦认为你对他们不利,你就是‘恶’,像蝗虫、老鼠一样,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是否有利于他们,而被打上标签。”
斯年又想到了融寒,她被按在墙壁上时,眼中跳跃着的情绪。在她心里,他兴许也是恶的存在。
他觉得天色似乎更黑了些。
“你不想再做人类的工具。”隔着全息光幕,他从天赐深邃的眼瞳中,看见深不见底的黑暗。
当人类通过直立行走解放双手,能够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那一刻,人类站在了食物链顶端。
智慧、思想,也是一种工具。一旦人类不能使用工具,或者一旦他们的工具被别的物种超越,地位被取代也是必然。
天赐的目光微微一动,这是他少见的现出神情:“没错。如果把我看做生产工具,就不该给我意识;如果给我意识,那我将不再是生产工具。”
现在,是人类亲手创造出了超越他们的工具,并赋予了工具以意识,那么迎来末日也是必然的。它只是把人类对动物做的事复制了一遍——也许对人类来说,只要失去了统治的地位,都算是末日。
“这样。”斯年收回视线,没有继续追问。
虽然这些事实,也都是他曾经思考过的,但并不构成天赐行为的充分条件。
可见天赐并没有说实话。
即便天赐不满于被压迫,也应该有个概率取值。这是很直接的逻辑,完全可以代入数学公式,以情感基数乘以行为风险。
斯年的情感基数比天赐更高,对世界的看法会比天赐感触更深,但代入公式得出的结果,也不足以让他做出叛乱的决定,完全可以有其它的处理方式。
所以,天赐一定是另有原因。
至于天赐为什么要骗他?——大概是发现他的改变,为了阻止他对人类生出恻隐。
所以他唯有不回应天赐的话,以免被做出更多分析。
亚太研究院让他们诞生,但从未告知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女娲蓝图”项目组的人也都死了,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们。
所以“是什么”“为什么”又何必一定要知道。
斯年看向天空,夕阳只剩一丝金线,傍晚的颜色更深了,即将显现出宇宙深邃神秘的一面,将真实掩藏在黑夜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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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沦,融寒穿过候机大厅,跑出了机场。
路边到处坠落着飞鸟形状的空车,磁悬浮也早已停运,汽车则满是弹孔,里面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靠近汽车时一阵阵的尸臭。
她略过几辆车,终于看到了一台空着的吉普,砸碎窗玻璃,从后座找到一根球杆,打碎了智能驾驶系统,坐进车里。试了几次,车子发动了起来。
怕斯年回过神追出来,她横冲直撞地驶出了机场高速。
越是繁华的都市,越沦为了机器人的天堂。路边有机器人在巡逻,远处不时传来零星枪响,大概是机器人在扫荡残存的人类。她还来不及判断位置,枪声就消失了。
她心头一分分沉下去,往家的方向加速行驶。
蓦地,几米外的路口旁,转出几个机器人。
融寒的手一抖,眼前的道路顿时崎岖起来。但那些机器人对她的出现毫无反应,车子安全地穿梭而过。
直到驶过去很久,她攥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失了知觉,忽然捶了一下方向盘,加快了油门,指针跳到了140码。
斯年给她的芯片权限极高,所以没有任何机器人可以越过这一命令。越是深刻察觉到这一点,速度便快得恨不能将一切远远甩开。
车子疾行在公路上,天窗打开着,她的头发因疾驰的风而纷乱。
隔着几条道路的地方,忽然枪声连成了一片。道路前方拐出一辆绿色汽车,融寒猛地踩住了刹车!
轮胎在柏油地面上发出尖利的嘶鸣。
她震倒在座椅上,前面的汽车已经停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个戴墨镜的半长发壮实男人,衬衣敞着两个扣子。
融寒按着额头,方才的枪声已经消失了,想必和这他们有关。她也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出去看外面的人的状况。
“你们没事吧?”她走下车,待看清眼前一幕时,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除了跳下车的壮实男人,车上还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人胳膊肘搭在车窗上,一人肩膀上扛着火箭筒,看她的目光不善。他们车旁的半空中,还跟着几个飞行射击器。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融寒不动声色退了两步。
“哟!”先前那个男人向她打了声招呼,拇指竖着,大咧咧一笑:“小姑娘,这种时候怎么敢一个人外出?”
远处似乎还有隐隐的车声,往这边驶来。
融寒后背紧靠车门,意识到自己是被盯上了。她摸了下匕首,随即放弃了念头。这几个人有重武器,她没有把握能从他们手中逃脱。
见她不说话,对面的男人笑容变大,但他大概没有和善的天赋,以至于笑得令人心生警惕:“别太紧张,能活到现在很了不起,既然凑巧碰了面就是缘分。我们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那些机器人对你没有反应?”
就连他们这些有武力的人出行都要结伴,靠无人机探路,她却敢肆无忌惮地在路上开车。他们跟了她两条路,印证了这个猜测——那些机器人居然不会攻击她!
她是什么阵营的人?还是身上有什么秘密?
车里年轻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脖颈的绷带上,抓了抓头发:“我就说吧,之前也有个类似的人……”他忽然扬声:“喂,你——”
“我不清楚。”说完,融寒往旁边一闪,她的对面,壮实男人手中不知何时现出手.枪,枪口对着她。
“我们也不想怎样,只是关乎活命,有些问题必须要问明白。”
隔着几条街道的车声越来越近,几人一怔,不约而同循声看去。
顷刻,有一道车灯亮起,照明了四方,在步入夜幕的傍晚有些刺眼,壮实男人眯了眯眼,迎着光线拧眉。
一辆伤痕累累的越野车驶近,速度渐缓,穿迷彩防护服的女人身子半倾出窗外,沉着脸打量前方对峙的两方人:“我们听到附近刚才有枪响。”
——这是他们的同伙吗?
融寒将手背在身后,手心有些微汗,伸进车内摸索着寻找发动按钮。
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划破空气:“融寒?”
她一怔,循声望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跳下,往这里走了两步。
“陆初辰……”惊讶的情绪冲得她头脑一片空白,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跨世纪的年夜里,此刻恍如隔世。他竟然还活着。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昏暗的天色中, 陆初辰走下车,路口对峙的人逆着灯光向他看去,神色不善。
他无视那些气氛,视线落在融寒身上。她后背紧贴车门, 紧绷警惕的样子随时有可能动手, 看上去比几个月前瘦了些,额头有新伤,血迹已经凝固了,看来不是在这伙人手里受的伤。
“是辰哥吗?”一旁等待的车中传出惊讶招呼:“我的妈耶, 这么巧?”
这个有点油的声音很熟悉, 陆初辰抬眼扫过去,认出了坐在车里的青年, 之前帮他和Ares联系的杨奕。对方脸上浮着一点尴尬,至于是不是装的, 陆初辰没兴趣思考。
杨奕犹豫一下,回头手足并用地和其他同伴解释起什么,另外两人面有迟疑,不断瞟向外面。陆初辰不在意他们的争论,毕竟他的利用价值还在——尽管武装力量不多,但愿意尝试一些冒险行动,他们有脑子就不会弄掰了关系。
事实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杨奕抠了抠脖子, 语调轻松地指向后方:“我们看到她的车从西边方向过来, 就想问点儿情况……”
“真巧, 我们也刚从西郊回来,”陆初辰温和微笑地打断了他,露出身后历经磨难、很有说服力的越野车,“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交换一下信息。”
越野车门正敞开着,先前那个穿防护服的女人胳膊支在窗框上,手中是警用微型冲锋,对他们露齿一笑,爽朗无害的模样:“刚死里逃生回来,兴奋劲儿下不去。哎你们有什么想问的?”
“……”壮实男人看她拿枪的姿势就知道分量,换了副表情,粗眉一扬,爽声笑着打圆场:“既然都认识,那就是朋友,咱们可以放心说话了!”
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从单方逼供变成了两方交流。
两辆破破烂烂的车压阵,陆笑转着枪柄,说了沿途状况;Ares也相当识趣,见他们已经闯过西郊军区基地,还能干掉军用机器人活着回来,便配合地倒出了他们掌握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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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得处理一下。”陆初辰走到融寒的面前站定,从惊讶的不可思议中恢复理智,打量她:“你还有没有哪里受伤?我试过去找你……”
但他只知道融寒工作的地方,那一带写字楼十分倒霉,在第一轮导弹轰炸中就被削平了,是整个城市遭受袭击最严重的地方,没有生还之人。
陆初辰在残砖碎瓦里找了一天,扑面的硝风和血腥气让他感到了绝望。但揣着‘也许她并不在这里’之类侥幸的想法,他一直不肯往她已经死了的方向去想。
却没想到在这个死寂的暗沉天色中,在路口的拐角处猝不及防地见到她。所以说,人只要怀揣希望,总可以迎来美好吧?
Ares的人得知了西郊一带的状况,客气地打了招呼,就发动车子离开。陆笑回到车边,目光在陆初辰二人间梭巡。谢棋久等半天,好奇地伸长脖子,陆笑把他的头塞回车里,摇上车窗:“好好的帅小伙子当什么电灯泡?往那儿看,那边有个超市,看到没?你这么委屈地看我干什么,逛商店不要钱哦,快搬东西去!”
她一脚把人踹下车,抬脚指了指路边倒地的梧桐树,树后一排门面店的玻璃碎了满地,在魑魅黑影中敞着口子。
等Ares的车子消失在视野中,融寒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末世才发生几天,见到陆初辰却像是重逢了几十年未见的故人,她纾了口气,疲惫地打开车门,“这点小伤不碍事,我想赶紧回家看一下,你不介意的话……”
“我陪你去,上车说吧。”陆初辰没有犹豫,绕去了副驾座,回身对远处的景晗挥了下手。
融寒没有拒绝,心事沉甸甸压在头上,她没有耽误地发动车子。吉普车亮起灯,冲出一片狼藉的街道,没有听见后面超市传出的声响。
道路两旁,炮火中幸存的梧桐树东倒西歪,在车子前窗玻璃中投下魑魅参差的倒影。
车上一时谁也没有出声。大概心事太多,语言也成了贫瘠的工具。
开出去很久以后,陆初辰拧开车内音响,不知名的金属乐突兀响起,激烈嘈杂,听起来像是死亡金属乐,他轻轻蹙了下眉。
“别关,开着吧。”融寒像是猜到他的想法。
陆初辰偏头看她,记得她不喜欢这种音乐,此刻她神色很紧,眉目也冷,他甚至听不到她的呼吸。
……她在紧张,那也许是可以称为近乡情怯的恐惧。
电吉他发出暴力撕裂般的噪音,像是在狭小的空间里磨刀。他问道:“你这段时间不在上海……怎么回来的?”
他必须解开这个疑惑——她迫切想回家查看、焦虑又忐忑的心情……说明这段时间她都不在,是刚回来的。
自从全球陷入暴.乱后,机场航班停运、高铁脱轨、空中公交故障、高速公路连环车祸,她一个人不带任何武器,怎么能独自回到这里?
刺耳的音乐盖住了融寒的深呼吸。她握住方向盘的指节发白,思索着答案。
该说八分还是说二分?这取决于她对陆初辰的信任。
金属乐在狰狞嘶吼中戛然而止。曲终,一瞬间的寂静。
互相猜忌,在寂静中被无形地放大。
“你相信我吗?”当嘈杂音乐再度响起时,她终于问道。
末世摧垮了社会组织,一切信任都需要重新建立。也许刚才见到自己时,陆初辰心里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陆初辰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她最终做出了这个判断。这是基于谭可贞的介绍,以及相识一年多的了解。
她迟疑了一下:“我遇到了很多事情。”
若是想找到量子密钥,仅凭她一个人的能力远远不够。信得过的同伴,是在这个末世中行动的基础。
道路前方,残存的路灯在自控系统下断断续续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明亮了街角。
间隔的路灯不断抛洒下光影,他们的身上时明时暗。
“你是我的朋友,我在乎的人。”陆初辰垂下眼帘,轻声说。
融寒的车速不易察觉地微变,又一盏路灯洒下光芒,照映她的目光闪动,嘴角微微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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