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穿过一条条道路,拐过一个个路口。嘈杂的音乐中,陆初辰安静地聆听她讲述,没有打断,也没有说什么。
虽然知道全球各国都遭遇沦陷,但总还是怀有侥幸,希望能等来国际救援。如今从亲历者口中讲述出来,发现外面的情况一点不比国内乐观,最后的希望也被斩断了。
不再有国际组织,不再有政府救助……唯有靠自己活下去,延续人类这个物种,延续文明……这份重责落到了他们每个个体的头上,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斯年呢?”末了,他问。
车速忽然慢下来,穿过一片死寂的居民区。
紧接着又提速,道路两旁的建筑飞快滑过。陆初辰转头看她,融寒平静淡漠地目视前方。
“……他只有亚太研究院……吧。”
车子在急速中破开迎面的风。
死亡金属□□过天窗,将激烈噪音抛向寂静的夜空。汽车在一处社区前停下,陆初辰开枪打碎了门口的单臂闸,黄色道栏掉落,车子拐进社区花园里,停在一栋楼下。
融寒坐在车里,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一路上迫不及待,但到这一刻,她忽然动不了,全身都在发沉,恐惧像水压囚住了车门,她的手几次伸向门锁,又收回。
她抬手将音响的旋钮拧到最大,激烈的金属音一瞬间充斥了夜色。
在这喧嚣爆炸的声音中,车里两个人默契地保持安静。
“他们很久之前就离婚了……”陆初辰听到她忽然没头没尾说出这句话。“……我和妈妈住在这里,父亲在另一个家。”
那些激烈的乐声仿佛潮水退去,她的声音沉重而清晰地敲击在夜中。
“所以……”她按住心口,自言自语又语无伦次:“如果在家里没看到她,那她应该是去找他了,也许他开车接她躲起来了,现在在安全的地方。”
陆初辰轻垂眼帘,车前镜上挂的“出入平安”流苏还在晃动。人类的共情总是有巨大的感染力,焦虑和伤感如水般弥漫开来。他想安慰地拥抱一下她,但最后也只是打开车门,率先走了下来,替她将门打开。
“上去吧。”
整个楼道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好像不是人死了,而是楼死了。
这栋楼不是联网的智能电梯,可以不顾忌地使用。融寒家住19楼,楼层每上升一个数字,她的呼吸就加重一分。直到“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后,她已经浑身僵硬,电梯门等了一会儿,开始缓缓关闭。
陆初辰替她按住门,什么也没说。
二人走出电梯,进了走廊,迎面是融寒家的门,正敞开着。
那道开着的门后,掩着世界上最可怕的真实。她木然地打开门,目光直直落在地板的鲜血上。
客厅里躺着两个人,血泊中的男人紧紧将女人护在怀里,过去好几天了,屋子里的气味不太好闻。空调冷气还在嗡嗡作响,家里平时习惯性开换气扇,但作用不大。
客厅的落地窗大开着,外面是露天开放阳台,白色窗纱被风吹得飘荡,像一道雾色的幽灵。
陆初辰的心掉到了谷底,但这又是意料之中。他从后面照看着融寒的背影,也许她会站不住,坐在地上崩溃大哭,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
可融寒没有崩溃,她看起来如常的平稳。
她的身影和客厅融为一体,在夜色中仿佛凝固了,无形的沉默充斥了这个空旷的地方。
陆初辰放轻了呼吸,安静地等待着。过了很久,她迈出脚步,绕过客厅,进了厨房。
没有开灯,她好像是忘了,只是打开冰箱,对着发了一会儿呆,当冷气弥漫开来,她从里面随便拿了一罐冰啤酒,但忘了问陆初辰要喝什么。
她打开啤酒拉环,走了出来,累得站不住,坐在餐厅的地上。陆初辰站在她身旁,黑夜的空气十分挤压,令人快要站不住,可是即便坐下也同样压抑。
融寒沉默地喝了几口啤酒,也许是麦芽的味道太恶心,酒气忽然涌上喉头,她捂着胸口吐了出来,痉挛着咳嗽,手按在易拉罐上,吐得昏天黑地。
陆初辰去冰箱里拿了瓶蒸馏水,递到她面前,被她挥着手推开了,她痛苦地拍着地板,想吐却吐不出来,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她吐完了,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庞,看不清神情,但肩膀有点轻微的颤抖。陆初辰拿着蒸馏水站在一旁,他依旧安静着,什么也没说。
他记得她很排斥被人看见落泪,于是轻轻退开,去了隔壁开着门的书房,再轻轻把门关上。
客厅里只剩她一个人,起初是低低的啜泣,后来变成了呜咽。陆初辰靠在书房门后,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声线,像外面楼宇被炸得高高低低的轮廓,残破又荒凉。
翌日清晨,天色渐亮。陆初辰帮她料理了所有的后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坐回车上时,陆初辰开车,融寒略微回了点神智,意识到正在离开家,她拉住门锁:“我被强制植入了芯片,可能会有暴露你们的风险。”
“我绝对不可能把你一个人扔着不管。”陆初辰没有停顿,按住她肩膀:“再说如果对方锁定你,那么昨天,我们已经全部暴露了。”
融寒松开门把手看着他。
他目光穿透前方,车子长驱前行:“所以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尽快……毁灭敌人。”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敌人”这个词让融寒有片刻恍惚。被硝烟笼罩的城市, 倒在血泊中痛苦的人,让这个陌生遥远的字眼忽然狰狞逼近。
可是。
她眼前一晃,夕阳下泛着光晕的油画,废墟中流淌的《梦幻》曲,斯年站在凝固的时光中,收回冰冷的枪支,把她从黑暗的深渊里拽起来。
——我能够把斯年当成敌人吗?我恨他吗?
恐惧与苦涩攫住心脏,她发现,比起敌人, 她更恨的是自己。
她按下车窗,风吹了进来。
凉意吹透了迷茫, 驱散一些晕车的反胃。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失去了智能驾驶后, 坐陆初辰的车竟然像酷刑一样。
终于捱到车子停在陆初辰的公寓楼下,她指尖发麻地被扶下车,踉跄走到绿化带前干呕。陆初辰关心着她惨白的面色, 以为还是昨晚的打击。
他们上了十一楼,打开公寓门, 刹那的光线明亮了楼道,屋里传出几个庆幸的欢呼, 伴随着脚步声:“他回来了!”
“……融寒?”一个迟疑随即惊喜的女声, 穿透那些乌泱泱的声音,把融寒钉在了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循声看去, 视线和屋子里鹅黄连衣裙的女孩儿相对, 都怔在了原地。
像烟花炸开, 下一刻,陆初辰感觉身边一道风,谭薇欢呼着冲过来,将融寒紧紧抱住。
他忽然想起,末世暴.乱后,谭薇请求他去寻找朋友的父亲,他没有找到,倒是遇见了杨奕……原来她们彼此早就认识。那么谭薇拜托他寻找的人,大概就是融寒的父亲了。
在他的印象里,她们俩都是很会克制情绪的人,遇见大事尤为冷静,这是第一次见谭薇高兴得如此失态。一路上他都在担心融寒,此刻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了回去。
但随即,末世后一直压抑着所有痛苦的谭薇,故友重逢后却崩溃了。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像是费了很大力气,又深深压了回去。“……不,算了。”
她将头埋在融寒颈间:“你还活着……已经很好了。”
融寒的手抬起来,在她后背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眼中逐渐浮出水光,但她轻轻闭上眼睛,卸下所有冰冷戒备,露出自昨晚之后第一个微笑。
屋子里,除了陆初辰一开始收容的那对夫妇和染发青年,又多了三个狼狈落魄的中年男人。
地上铺着医用垫,其中两人昏迷着,正在输液。那对开超市的夫妇,妻子文太太是诊所的外科医生,正在检查伤者的病情。
谢棋似乎累得狠了,倚着墙小憩,头一啄一啄的;景晗在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陆笑瘫坐在医疗垫旁边,陆初辰走进客厅后,她简单解释了昨晚发生的事。
这三个男人是她和谢棋在超市的地下仓库碰到的,都是大学教授或学者,导弹袭击时正在参加一个学术聚会,大部分人当场死亡,而这两个人在轰炸中受了重伤,一直得不到救治,失血和感染引发了高烧和器官衰竭。这也是末世中很多人的死因。
陆笑捶着肩膀在伤者中间走动,帮文太太递退烧贴和绷带:“我看他们还有呼吸,就带回来了,不想他们死在那种地方。”后面的话没有说——她知道他一定会同意的,所以做决定时毫不犹豫。
陆初辰上前查看,在看清其中一人的样貌时,面色微微一变。
医用垫上躺着的人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轮廓却还是熟悉的。
上学的时候,陆初辰曾经见过他数面。他是中日心理学领域的交流学者,名叫长谷川健一,学术观点是“人工智能将会使人类整体的精神意识走入虚无主义,这是最可怕的毁灭”,因在课堂上抨击联合国的人工智能政策,引发很大争议;又曾被怀疑与HBSS恐怖组织有关系而被驱逐。
文太太摘下听诊器,对他们说:“这个人要不行了。你们准备怎么办?”
陆初辰俯下.身,握住对方的手,那手破了好几个口子,已经用酒精棉擦拭干净了。
虽然长谷川从来没有担任过他的老师,只是开学术会议时听过讲座,但此刻,那个演讲时总是慷慨义愤的中年人,正忍受着痛苦,露出濒死的脆弱,令人还是有种难言的沉重。
文太太意外地看他一眼:“你们认识吗?”
陆初辰救过他们夫妇,行事一直是冷静条理的。可今天他的情绪有些外显。本来末世之中的死亡太常见,看多了也该淡了。
“只是见过。”陆初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亲人不在身边,我送送他。”
“您真好,人美心也善。”文太太轻轻叹道:“节哀顺变吧,迟早都要习惯的。”她的胸口挂着金色相框吊坠,照片随着她的动作而摆动。
长谷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睁开眼睛,他的手渐渐地冰凉无力。但那段昏迷不醒的时间里,陆初辰一直握着他的手。
大概他也是能感觉到的,因为快要咽气时回握了一下,虽然只是微微的一动,但陆初辰还是明白,这是对方弥留之际的感激,感激他给予了自己最后一丝温暖和守护。
陆初辰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时被阴霾压住了。就像文太太所说的,末世之后每天都会看见很多死亡,迟早都要习惯。其实从小跟在母亲身边,他就比别人更明白死亡的重量。但昨夜他看到了融寒的父母,此刻又看见曾经认识的人,这些死亡的意义又不同了。
周围有微弱的抽泣声,是昨天救回来的另一个轻伤的男人,也有人麻木地忙活手里的事。声音杂乱但不吵闹,所有人都在沉默。
“别想了。”一只手搭上肩膀,陆笑晃了晃他。
陆初辰静静起身,离开这个充满压抑的角落。他目光找寻,屋子的另一端,谭薇正向融寒讲述这段日子发生的事;谢棋刚睡醒,垂着眼角眉梢,呆滞地拥抱新成员,伸出双手后发觉不妥,改成握手,还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景晗,批评他应该热情一点;景晗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把他睡眼惺忪的脸摁了回去。他们并不遥远,生动鲜明地活在这里,就像一缕缕会动的色彩。
“昨晚就等你回来商量正事呢。”陆笑跟在他身后,双手合掌:“听融寒的说法,现在国际救援也不可能……我觉得,你小时候拯救世界的梦想,有机会实现了。”
陆初辰当然听得出她是拐了七八个弯地安慰他,他摇头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天空的阴霾似乎被一丝阳光逐渐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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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银色时钟发出报时的乐声,时针又转动了一格。
文太太留在客厅里照顾两个伤者,她的丈夫和黄发青年把死者搬到楼下去火化。她不时看看书房,那里的门虚掩着,似乎气氛很凝重。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融寒断断续续讲述完末世后的经历,把头埋在臂弯里,声音发暗:“当时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让‘天赐’得知了量子密钥的消息。它很有可能正在找密钥,一旦被它抢先得到,我们就会失去唯一的机会……”
风从窗户中静悄悄吹进来,书房里寂静无声。融寒话中透出的信息量太大,除了陆初辰,其他人都需要点时间消化。
一个人竟然能从那样的困境中活着回来,这样的奇迹下,似乎说什么都很苍白。
她的话中带有隐约的自责,过了一会儿,陆初辰打破沉默:“但你和天赐那边做了交涉,至少保住了一些专家的性命。”
融寒抬起头,听他似乎自语地分析:“如果推测没错的话……他们应该正被关在亚太研究院,被迫替AI寻找破解密钥的办法。”
“父亲临终前,也警告我们不要去找量子密钥。”谭薇低低道:“……所以没什么好自责的。”
“我看,最好是能救出他们吧,这样可以掌握更多关于‘天赐’的信息,就会有更多胜算。”陆笑抽了张白纸在地上铺开,拿起彩笔写下几个数字,招呼众人坐近一点:“现在,先汇总我们所有人掌握的情报,商量下一步。”
“好!”谢棋振作精神,热情饱满。
“第一,叛乱者‘天赐’是‘女娲蓝图’二代实验品,它已经藏匿起来,通过侵入国防数据链,控制了大部分军事设施,修改了军用机器人的程序设定;又通过全球主根服务器,控制着所有机器指令。”
“第二,‘女娲蓝图’以硬件内嵌代码的方式,制造天赐和斯年,防止它们失控反叛。所以神威芯片的‘自毁指令代码’是它们唯一的威胁。”
“第三,既然‘天赐’知道了量子密钥的事,肯定正在找,只是范围会比我们大得多。我们两方相当于是在赛跑,一旦它先于我们找到密钥,人类唯一掣肘它的威胁也就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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