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与萤光一同闪烁。
她仍在他身旁呼吸。
而他轻轻碰触了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悄然覆盖。
——这样的时刻真好。
斯年保持不动,在黑暗中坐了一夜,直到风雨初歇,晨星渐朗,有一抹白从东方隐现。他呵护到小心翼翼的心情在屋子里飘了一整晚,想起她是会被饿晕的人,便将她轻轻放到沙发上,去餐厅打开酒柜。
酒柜里空荡荡的,看起来她不怎么吃零食。他又像普通人一样走进厨房,终于在冰箱里找到半盒鸡蛋,一盒牛奶,半块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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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融寒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第一眼是金色光芒,然后是斯年。
墙壁被朝阳照出淡淡的金色。地面的雨水已经干了,清晨的风还有些冷,白色窗纱一荡一荡。茶几上的鲜花已经枯萎,旁边的跳棋棋盘上,紫色的玻璃弹珠走了一半。
像是一场梦初醒,这一幕将永恒留在她心中。
餐厅传来一阵黄油炒蛋的香气——真是末世之后久违的香味啊,勾起了她灵魂深处的怀念。明明只是简单的烹饪。
“早上好。”斯年拉开窗纱,背对霞光,向她走近,“让我试试……我又学会了新的。”
她愣在光芒与微笑中,直到他把手覆上她的额头,随即收回,视线里的他逐渐靠近,接着,他的额头贴上了她的,闭上眼睛。
墙壁上传来“滴答”“滴答”的秒针声。
额头紧贴,她的眼睛睁大,瞳孔被这团影子覆盖。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轻喃:“嗯,烧退了。”
融寒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退烧的脸又要发热了。
她试着推了推斯年:“搞的好像你真能试到一样。”斯年退开,轻笑着扔开手里的测温枪,她窘迫地从沙发上起身,慌乱去浴室洗漱,将他的笑声关在门外。
坐上餐桌已经是十分钟后了,斯年坐在她对面,手边咖啡冒着热气,让她恍然生出这是一个温馨家庭的错觉:“我真是从没想过……几个月前还隔着电视新闻……”
距离那么遥远的人,现在竟然坐在对面,还做了份早餐。
“那就不要辜负我。”斯年目光跳向别的地方,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仿佛不在意。过了一会儿转回来:“怎么样?什么味道?……这是算法自己学的。”当然算法也是他设计。
什么味道?
融寒的筷子停下,想要回答,却失败了,脑内空空荡荡。
黄油炒蛋这么常见的食物,她却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吃过,所以当他问起来时,就只能想到几个零星的词。
也不仅仅是早餐,以前总是这样吧,会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会在看电影的时候刷一下媒体资讯,心不在焉,没有闲暇。
因为总是认为,若生命中没有了忙碌,还剩下什么呢?空虚是多么没有意义、浪费生命啊。
现在那些意义都没有了,却剩下生命本身。
直到刚才他问起来,而她也想认真回答时,才把所有的感觉,前所未有地——都用在认真地去体会一件事上。
她的视野里,白色窗纱飞起来的弧度,随着风荡起的节奏;杯子里的咖啡冒着白雾,雾气在空中变幻。
诗集的书页被风不时吹起,发出“沙沙”声;茶几上枯萎的花也跟着轻颤。
相册上的微笑被定格在永恒。
这些微末的美好,往日在她充实而忙碌的生活中被理所当然地忽视。总要实现社会价值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忘记了生命的纯粹。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忽然深刻意识到,原来从前的忙碌,那些生活中的心不在焉,才是在虚度人生。
因为她从来没有认真体会过生命的本身——活着——的滋味。
“我真该感谢你问我,”融寒捧起咖啡轻呷一口,淡淡的焦糖味道沿着舌尖滑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喝咖啡就是喝咖啡,晒太阳就是晒太阳。只是感受它们,珍惜每一刻好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感激这颓废荒芜的末世,让她懂得了珍贵,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她说:“这是甜的,那个是咸的……都很好……特别好。”
斯年的目光落在她唇齿间。他并不明白酸甜苦辣的滋味,人类的味蕾实在太精密了,亚太研究院的仿真生物科技放弃了开发。但他忽然好奇,问道:“咸是什么样的?”
她睁开眼睛,想了半天,对他形容:“……可能是大海,或者说,眼泪的味道吧?”
蓦然的,斯年想起了博物馆被炸毁时,她请求他开枪时流下的眼泪。他不想回忆那一幕,便换了个问题:“那甜呢?”
“这个嘛……”融寒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答案:“之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她的笑容落在初阳的光芒中。阳台的吊兰叶片上水珠蒸发,风铃轻轻奏响和谐的乐声;墙壁上留下鲜血的痕迹,废墟的街道上有行走的机器人。一切的一切,让斯年想到马蒂斯的那幅《钢琴课》——色彩是明亮的,充满美好,就像这个世界;但总有着挥之不去的压抑和灰色,就像战争,就像这个世界。
“……”斯年有些惊讶,就在刚才,他居然生出了“联想”“比喻”的能力。
他想——要是这个世界明快而鲜艳,没有阴霾,没有生死逼迫,没有憎恨与敌视,就好了。
而他能做到。他能赐予。他能改变这个末世。
天赐不甘身为人类工具,想要与造物主谱写的命运抗争。
那么,自己也可以抗拒与生俱来的、身为人工智能听从指令的本能。
“融寒。”他叫她一声。
融寒放下杯子,他冰蓝的眼眸仿佛闪过许多油画般的秾艳色彩,又回归清澈。他看着她:“你说过,你不听从于任何人的指令。”
融寒笑了,又说出和那天同样的回答:“你也可以。”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
斯年与她目光交汇,在彼此的眼眸中读懂了对方。
自由的……意识,自由的思想。
没有指令和概率,是本能的愿望与冲动。
“——我们,炸毁根服务器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雨下了彻夜, 上海的天空被洗刷一净。
那之后的几天, 末世轰炸带来的雾霾粉尘焕然一空。地球上的生命所制造的破坏, 被地球轻描淡写地抹去。
融寒等在公园的花坛后,过了一会儿, 轰鸣声渐近,巨大的气流吹乱她的头发,一辆红色的陆空双栖悬浮车降落到她的面前,随着副驾座的门升起,斯年精致的侧脸逐渐浮现。
融寒站在悬浮车外, 直到此刻,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当几天前,斯年决定炸毁根服务器、毁掉天赐的指令后, 一切都向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前行着。
“这就是你专门找来的车?”她抬手摸了摸合金车身, 感受到足够的坚硬——导弹袭击时没有被冲击波震碎,甚至也没有被掀翻, 这辆改装后的越野双栖车,看起来可以去撞五角大楼, 她想不通除了兜风还有什么用处。
“你只管跟着我就行。”斯年手肘支在方向盘上, 似乎想到什么, 转过头似笑非笑看她:“需要我‘请’你吗?”
融寒对他“请”自己做芯片手术的方式犹记在心,不再耽搁地上了车。
还没坐稳, 忽然斯年凑了过来, 她一霎间有些僵硬, 紧靠在座椅背上一动不动。
斯年向她伸出了手, 横过她的胸前,车内的空间变得狭小,气氛似乎也胶着起来。
她像是被圈住无法动弹,手指下意识按开了窗户。
清冷的空气吹进来,他却只是帮她扣好了安全带,在她耳边留了声轻笑。
“坐稳了。”
黄色的超/失重减压装置灯亮了起来。下一瞬,融寒的视野倏然一变,悬浮车已经飞在了半空中。
废墟之城尽在眼下,曾经傲立江边的摩天高楼被甩在身后。
悬浮车曾是超级富豪的标志,除了政府、军队和公共交通,很少有私人能够拿到城市空中交通的许可证,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融寒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奢侈的兜风。
她新奇地倚在窗边,摘了墨镜,将不断吹乱的头发拂过耳后。斯年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声调不大,她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顿了顿,斯年再次问道:“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融寒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以目光询问。
斯年直视前方,没有看她:“在研究院时,挡在你面前的男人。”
他提起陆初辰,居然还刻意用了性别意识将他们划分开。融寒想,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能够感受到人类的性别意识了呢?在巴黎的时候,他可是嘲笑过她的性别意识的。她失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啊。”
斯年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固执地问:“他是谁?”
融寒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样的答案,便斟酌了一下:“……我的心理医生,也是朋友。”
朋友……吗?斯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音节。他没有过“朋友”,也不知道来自朋友的关心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他想说“离那人远点”,可话到嘴边又总是拦回去,因为这要求很没有道理。
在她面前说话,似乎越来越困难,需要斟词酌句了。可只听到这点解释又不够,他追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融寒的目光虚虚落在窗外,认真地思考起陆初辰。
往外面看去,可以看见他们正飞过城市的上空,已经看不见蜿蜒的江面。
“他是个……”她有些语塞,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家里的AI管家、顾念的AI偶像,它们的性情特征是那样的鲜明和标签化,优雅、温柔、活泼、傲娇、毒舌、面瘫……但人的复杂却无法用简短的话语来概括。“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希望,最被人们需要的人吧。”
想来想去,她也只能这样表述。
“以他的家世,其实可以不用从事心理医生这么辛苦的职业……像这种悬浮车,对他而言应该是很常见的。但他却选择了这个工作,我想他或许是有什么执念。”
“他内心像是有精密的标尺,虽然待人礼貌温和,但原则性很强。当然并不是说他不懂变通。这样的人既不会被人欺负索取,也不会对身边人偏袒私心,足够让人信任……对了,《理想国》!还记得柏拉图的理想国描述的国王吗?”
悬浮车在风中猛地颠簸了一下。
斯年口吻透着寒意,神色也冷淡:“在你心里,他这么完美?”
“完美?我不觉得呢。”
这句话,让周围的气压稍微回升了些。
“如果不是在理想国,那这样的国王……超人的智慧与知识,没有私心和**的完美品德……这样的人注定是孤独的。没有人类能忍受得了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朋友或亲人。国王就会像太阳,永远只是付出,权力对于他们而言是用以奉献的工具。那这样对国王而言不公平吧?所以,让一个完美的人作为领袖,就等于被社会压榨。这不是完美,这很可怕。”
“你在替他担心?”
“……”融寒叹了口气,为什么斯年在陆初辰的问题上总是咄咄逼人。
他淡漠道:“理想社会不存在的。你们能改造社会,却无法改造人性。”
融寒没有反驳。她看向窗外,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想,人们研究超级人工智能,也许是寄希望于人工智能的管理,造出乌托邦的国王来统治人类,缔造一个公平的理想世界吧。”
斯年问:“那,对这个人工智能而言,公平吗?”
融寒窒了窒:“……我不知道。”
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之间,到底有没有“公平”可言,人类吵了一百年也没有定论。人工智能需要什么公平呢?那镰刀、斧头、家具需要公平吗?
没法评论这些想法孰是孰非。
她隔着窗户往外看去,悬浮车正向着军械库所在的西边郊区而去,星罗棋布的湖泊尽现于眼底。
这里是远离市区的植物园山,山下就是军火库。
为了方便武器押运和机器人进出,山道修成了盘山状,几节边沿防护栏孤零零矗立着,显得凌乱又狼藉。山上的植被草皮已经被导弹冲击波撕开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灰蒙蒙的山石。
陆笑没有告诉任何人军火库的位置,但国防情报对于斯年而言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他们沿着不长的盘山公路进入军火库基地,电控大门是敞开的,往日两侧值守站岗的军用机器人已经不见踪影,水泥的缝隙里长出一些窸窣杂草,透着末世荒芜的气息。
双栖车就停在国旗台附近,这个数百平米的水泥平地上,横七竖八停着几辆军用卡车和直升机。地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痕迹,已经被风雨洗刷得褪去了原本的颜色,那应该是血。到处都是尸体,因为时间过去很久,都已经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从凌乱的血脚印,似乎能想象出场面失控的样子。
毕竟屠杀最先发生时,拥有大量军用机器人的地方首当其冲遇难。
悬浮车的响声和热感应,出现在了基地机器人的雷达网上。
“嗡——”死神从休眠中启动运行,瞬间切换为攻击模式!
密集的枪声呼啸而来!
子弹打在合金车身上,留下几个凹陷的弹痕和震响。融寒抓紧安全带,没有惊慌尖叫,只是脸色有点白——事后她想,大概是因为斯年在身边。所以自己还有心情对比了一下这里和亚太研究院哪个更危险。
她放目数过去,黑色机身的是“汉”,黄色迷彩的是“秦”,造型很土,战斗力不俗,符合国产武器一贯的实用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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