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他对着赵坦坦再度开口,却更像在喃喃自语,“还是不像……这气息……完全不像……”
可随即他又自语道:“不对……这神情……这神情……分明就像她……”
他反复不停地说着“像”与“不像”,仿佛在与另一个自己辩驳不休。
说着说着他突然抱住了头,像是遇到了难解的谜题般,露出痛苦的神色,眼底的红光忽隐忽现:“她明明……明明就已经……怎么会……不可能……”
看来魔尊的疯病又要发作了。
见识过几次魔尊发疯的赵坦坦,反而松了口气,心底暗暗盼着他此番能再度发作,最好能疯到自戳双眼、自己跑开。
因此从魔尊放开手抱住头,她便立即向后,尽量不着痕迹地退去,试图趁魔尊发疯的机会先离开再说。
哪知此番魔尊却没有像从前几次那般,既没有拔出腰间镶嵌宝石的短刀划眼睛,也没有疯疯癫癫地跑开,竟是突然毫无预兆地又伸手拽着赵坦坦快速向前。
猝不及防的赵坦坦被他一路拉着,跌跌撞撞闯入城镇,又磕磕绊绊地穿过大街小巷间川流不息的人群,最后停在了一处茶楼前。
那茶楼同所有城镇的茶楼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挑着一面茶幡,门口是进进出出的茶客,大堂有着来回招呼不停的茶博士,还有正讲得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
魔尊站在茶楼前却没进去,定定地在门前望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握着赵坦坦的手却越来越紧。
手腕处传来的疼痛令赵坦坦皱起眉,她甚至怀疑那处的骨头是不是被捏断了。但她此时却不敢出声,怕惊扰了状态明显不对劲的魔尊。
站在门前气氛诡异的二人,令进出的茶客频频瞩目,也引起了茶博士的注意。
“这不是秋公子?”茶博士热情地迎了出来,“难怪一早枝头喜鹊叫个不停,却原来今儿贵客临门。”
这凡界小镇茶楼中的茶博士,竟会认得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
赵坦坦有些诧异地看着,那一看就是普通凡人的茶博士,殷勤地将魔尊让进茶楼的雅间,又忙着用肩头毛巾仔细擦了擦桌椅,便匆忙地去沏茶,还不忘问了声:“秋公子,还是按老规矩?令夫人可要饮些什么茶?”
这一声“令夫人”十分寻常,赵坦坦的脸色却瞬间煞白。
第178章 荣与贵
“夫人!”
屋内的红烛燃去大半,烛台旁尚凝结着斑驳的蜡痕。
莲纹推开屋子,从一室暖香中走出来,便在门口遇到这样两名侍女向她行礼,口中齐齐唤着令她感到陌生的称呼。
她们的态度恭敬而客气,莲纹却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向后退了两步,才想起回头看向自己的新婚夫君。
月白正缓步自里间走出,晨起的他轻袍缓带穿着随意,行动间却依旧不失优雅从容。
自打成亲后,他原先那几分属于少年的青涩逐渐褪去,本就俊朗的眉目也越发显得棱角分明,慢慢展露出一种成熟男人的风韵来。守在门外的那两名侍女有些痴迷地望着他,直至他走到近前,方才醒悟过来,慌张地屈膝行礼。
令莲纹不知所措的情景,他却仿佛早就习以为常,随意摆了下手,便扶着莲纹,温道:“这些日子一路奔波,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这两人是我找来伺候你的……”他的嗓子还带着晨起的沙哑,听来叫人耳朵发麻,门外的侍女们不由红着脸低了头。
莲纹却望着他,点漆般的眸中闪过迷茫。
成亲至今,他们已经辗转换了许多地方,有时会住上十天半月,有时只住几天便匆匆离开。月白曾解释说家中出了变故,所以境况窘迫,路上不能多做停留。
那时,他还曾慎重地问她,是否介意嫁给一个失去家族权势和金钱,可能落魄到无法带给她优渥生活的男人。
她怎会介意?凡界的权势金钱于修士来说,不过浮云罢了,只是……
莲纹推开月白的手,站直身子张了张口,有些迟疑地问道:“不是说好了回你老家吗?还有多久才能到?”
她虽然比起凡人来,多活了万多年,但大部分时间都隐居在青云峰顶闭关修炼,真正入世历练不过这几年光景。因此她的心性终究还保留着少女的天真无邪,许多想法也与凡人不尽相同。
对于月白的身世,她从未主动过问,都是他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她也无所谓。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她也不曾说清楚过自己的来历,又何必非得弄清楚他的?何况成亲过日子,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要知道身世来历作甚?
但她此刻看着门口的两名侍女,却隐隐感到不安。有种事态可能超出预料太多的预感,在她心头升起。
今日的月白看起来心情格外好,被莲纹推开后,他示意门外的侍女退去,然后索性伸手环住了她道:“快了,等出了这个州府,很快就能到达……”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采焕发,声音里也充满了喜悦,“到时候,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之前他佯装遇刺之后生死不明,以放松皇叔们的警惕。如今暗中的部署终于发挥作用,几位皇叔联合起来的势力已经被彻底瓦解,再无力威胁到他。下一步,他便需要赶回皇城,将朝堂进一步整肃,令此次削藩有个圆满的结局。
而莲纹,他的妻子,将会成为他的皇后,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
月白将脸贴着莲纹的发丝,心中已经开始想象起怀中人身着凤袍、头戴凤冠时的模样。
好日子?
“茅屋或豪宅,都不过是供人睡一夜。糙米或山珍海味,也都只是图一饱……”莲纹却在他怀中摇摇头,轻声道,“只要我们能这般和和美美地携手过下去,便比什么都强。等到了你老家,我们可以过着男耕女织的简朴生活,然后生儿育女……”这些情景,她早已憧憬过不止一次。然而这一次,她远远望着停在院中的牛车,眼底却闪过迷茫和一丝惶恐。
春日的早晨,枝头花间的露珠未干,晨风清新舒适,他们在小院中拥抱着彼此,却憧憬着截然不同的未来。
现在想来,当初的那些美好憧憬,都是从这一声“夫人”开始,被逐一打破的。
品种多到难以辨别的胭脂香粉,变化多端的衣裙发簪,冗繁的礼节和规矩……
虽态度恭敬客气,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却带着鄙夷的侍女们……
赵坦坦撑着雅间的墙,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但魔尊一直没有转开过视线,他审视的目光并未放过她瞬间的苍白。
“你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自冷宫遇到他至今,他的声音便一直是这般,没有当年身着帝袍时的洪亮威严,没有软语温存时的柔情百转……想是多年来疯病发作每每歇斯底里,屡屡伤及声门造成了如今的沙哑。
赵坦坦轻喘了口气,索性在他对面坐下,故作坦然道:“先是被尊上封了本命仙剑,又被一路这么拖着狂奔,在下不过区区元婴三层,喘不过气也属正常。”
魔尊又看了她一会儿,不知信了她的话还是没信,他终于转过头去,望向楼下大厅中。
大厅中此时倒是没有讲什么前朝的哀帝与妖后的野史,却是在讲一出“别窑”。
别窑,别的自然是寒窑。王宝钏自夫君与她作别投军之后,苦守寒窑十八载,终于守得自家郎君归来,自此夫贵妻荣的故事中最有名的一段。
据说这是一个在凡界脍炙人口了许多年的经典,不管是话本评书还是戏曲,都少不了这一出。在座茶客也都不是第一次听了,场中说书人在那头讲,茶客们则自顾自在窃窃私语。
“你觉得这故事如何?”仿佛听得十分认真的魔尊,突然开口。
“啊?”赵坦坦一直在暗暗试着联系雪衣,完全没在状态,听到魔尊的问话有些莫名。
恰在此时,她听到楼下大厅内有名茶客正得意地与友人道:“瞧瞧,人王宝钏能苦守寒窑十八载,我家那婆娘在老家守个几年怎就不行?待过些年,我衣锦荣归,她还不是要头顶香炉恭敬地跪迎我?说起来此番还得有劳兄台,趁着护送我那有孕在身的小星回去待产之机,顺便替我试那婆娘一试,看她可有朝三暮四勾搭其他男人的心思。若是个不守妇道的,到时不要也罢……”
自己在外纳妾,却将结发妻子丢在家乡独守空房,甚至还怀疑妻子在家不守妇道,要找人去试探妻子的忠贞度?
简直岂有此理!
赵坦坦竖眉望向楼下,袖中手指一翻,还没掐出个诀来,下头那茶客已惨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牙都磕断了两颗。
第179章 哪里跑
不用问,这必然是魔尊的手笔。
上一次来茶楼,说书的直接蹬了腿儿,这次听书的断了牙,看来这位魔尊算是跟茶楼杠上了。
那少了两颗门牙的茶客,在同伴的搀扶下骂骂咧咧地出了茶楼。赵坦坦看着他们自雅间朝大厅方向的窗口消失,然后又从朝着街道方向的窗外经过安然离开,觉得此人居然能在手段凶残的魔尊手里只断了两颗牙,其实应该庆幸一下自己的命大。
楼下大厅被这么一打断,气氛差了不少,茶客们也从窃窃私语变作了大声喧哗,哪里还有人认真去听书。
魔尊手指轻勾,雅间两面的窗子便自行关闭,隔绝了楼下的吵闹,也切断了赵坦坦向下观望的视线。
“你觉得这故事如何?”他竟还未放弃这个问题。
许是在魔尊身边待久了,赵坦坦已淡定了许多,没有先前那般几乎窒息般的恐惧。虽然神魂深处仍不断传来战栗感,但她已经能控制自己的身子不再颤抖。
她吸了口气,缓和一下情绪,才做出疑惑的样子:“尊上对这种凡俗的故事有兴趣?”
“别废话!”魔尊却丝毫没有被转移话题,漆黑的双眸仍旧盯着她看,似在执着于她能给出的答案。
怎么着,还真想听她说说对于这故事的感想不成?
赵坦坦本就对这故事非常唾弃,但魔尊此举定有用意,她即便想发表一下意见,此时也决计不敢随意开口。
因此她在屋中踱了两步,思索了下,委婉答道:“尊上,我昔时都在门中苦修,这凡界统共就没来过几次,更不用提如尊驾一般闲坐茶楼,品着香茗听人说书。我虽不知楼下讲的究竟是个怎样的故事,但就方才听来的那段,确实是唱作俱佳,情感细腻,动人处叫人不禁泪盈于眶,为那对小鸳鸯的生离死别忍不住长叹三声。想来,这必定是个精彩到让人欲罢不能的好故事,难怪尊上爱听……”
她叩着身后的窗框,啧啧连声,还想再赞上几句,对面的魔尊却突然怒喝了声:“胡扯!”
魔尊喝罢,一手便拍向桌案。在桌案连同茶具化作齑粉的同时,一股威压将赵坦坦逼得连连后退,险些又吐出一口血。
而下一刻,魔尊便瞬移到了她面前,一把拉住了快要倒退到窗栏杆处的赵坦坦,漆黑的双眸中红光一闪,怒意涌动。
“她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他逼视着赵坦坦,“这个故事她当年听过,她那时不是这样说的!她说的是……”
什么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简直就是个屎一样的故事!把自己结发妻子一丢就丢下十八年,最后功成名就带着另娶的公主回来。可怜王宝钏苦等了十八年,结果成了多余的那个,夫妻团圆不过数日便死了——这算哪门子的守得云开见月明?还夫荣妻贵?简直就是场笑话!
当年那个愤慨的声音,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同时响起。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对面不识。
赵坦坦扭过头去,避开魔尊的视线,藏起了自己眼底的神色。
只有她清楚,当年那个愤慨的莲纹,其实是在借机发泄自己心底一直深藏多年的情绪。
凡界有投军别窑的薛仁贵,有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而青云峰上,则有一别万年没有音讯的紫尘,以及一个独自苦修万年却飞升无望团聚无望的自己。
漫漫长日,唯有苦守过的人方能体会其中煎熬。
她是清源剑派的师叔祖,所以在徒子徒孙们面前,她一直要维持长辈该有的姿态,淡然慈悲纯净柔和。直到坐在凡界的茶楼中,听着一个相似的故事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底,竟积压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怨愤与不甘。
再后来,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良人,足以托付一生,相守偕老。可是要与良人相守,为何必须接受那些品种多到难以分辨的胭脂香粉,必须懂得应时应节根据场合来穿衣着裙,还必须遵守那些数不胜数的繁文缛节……
或许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成了王宝钏,在夫君为王为帝时,接受世人所谓的夫荣妻贵,最后迎来了那样的结局……
魔尊依旧保持着逼视赵坦坦的姿势,但陷在回忆中的眼神里,却已说不清是恼怒多,还是失望更多。他钳制着赵坦坦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开来。
就在他松手的刹那,赵坦坦身后紧靠着的窗子突然爆裂开来,随即赵坦坦敏捷地一个后翻,便翻出了窗去。
后面传来魔尊的怒喝声,但赵坦坦根本无心去听,她翻出窗的同时,便在腿上贴了两张高阶神行符。这两张以元婴后期修士修为制成的神行符,令她瞬间便逃离了将近千里路程。
前方隐隐传来扑翅声,天际有个黑点正在迅速变大。那是雪衣正在疾飞向她,准备接应她。
她心头一喜,脚下速度愈加飞快,一百里、八十里、六十里……只要再往前二十里路,她就能坐在雪衣的背上,不管是飞回清源剑派,还是逃离到很远的地方去。只要能离开魔尊远远的,她就能继续去寻找救出师兄的方法来。
赵坦坦急急地喘着气,又向前飞奔了十里路。
雪衣洁白的羽翼几乎近在眼前,她却听到一个声音骤然炸响在天际:“哪里跑!”
随即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吸力,从身后传来,转眼便阻住了她向前飞奔的势头。
飞奔之中的她,因为这种突然而来的阻力,身子两边受力,猛地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感。她感到整个人都仿佛要被撕成两半,顿时痛苦地自口鼻渗出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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