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才走出莲池范围,脚步声却又自身后响起,然后她便再无法动弹,只能任人一把将她的手狠狠拉起。
“你又要去哪里?”依旧是崔尘那冰冷的声音,但冰冷中的恨意却又加深了几分,“我不过撂下一句狠话,你便连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这般干脆地打算离开了?”
明明方才还用冰寒而冷硬态度,驱赶她离开,等她真要走开时,他却又回过头来将她拉住。这般反复无常的师兄,不管是万多年前的莲纹,还是万多年后的赵坦坦,都从来未曾见到过。
印象里的师兄曾经是在人群中被簇拥的那个,似乎永远温和有礼,却又带着丝疏离和天然的傲气。即便岁月的流逝,也并未在他的眼角添上一道皱纹,反而令他多了一份沉淀后的成熟与稳重,令他成为整个修真界敬仰的慕白道尊。
后来单独相处时的师兄,则会显得随意许多,时而会看到他慵懒地坐在莲池畔自斟自饮,时而又会被他监督着修炼进度。当他露出那种在外人面前才会露出的温和有礼时,却千万不能当真,否则多半会被他不动声色地戏弄一番。而自己事后发现时,往往除了有些懊恼外,偏偏对他还生不起气来。
但不管怎样,师兄都是稳重如山,能够给人十足的安全感。即便后来受到惜澜魔花的影响时,他也是克制隐忍的。
他的情绪从未如今日这般失控过。
今日这样的反复无常,令赵坦坦诧异万分,甚至有些无措。
无措中,她甚至开始猜想:“师兄,难道你……”她重新将视线落在崔尘额头,那里虽然光洁无暇,但师兄所中的惜澜花毒真的清除了吗?
师兄此刻的反常不正像是被惜澜魔花影响时的样子?
似乎看出了她的怀疑,崔尘抓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恨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总是顾左右而他,总是一再逃避的表现,让我有多恨你?”
赵坦坦闻双眼一睁,还来不及去想他话中涵义,崔尘已说了下去。
“每一次……”他的话仿佛自牙缝间一字字挤出般,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每一次我希望你做到的事,你永远不会去做到。”
他吸了口气,似在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而后才慢慢道:“万多年前在昆仑时,我每每在人群间寻你,你却总是远远地躲在角落里,似乎迫不及待要避开我。我令挽紫的对剑择你为主,你明明因此有了正大光明与我日夜相处的机会,却始终中规中矩小心翼翼,好似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世上那么多的女子,若能得到与我亲近的机会,就算不欣喜若狂,也不至于如你这般……为何那时我却总无法从你眼中窥见我的存在?”
他的手抓得那般用力,没了修为的赵坦坦本该感觉到疼痛,却随即为他的话所震惊到,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崔尘。
她之前在控制双剑御敌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产生过疑惑。
一般人要使用他人的佩剑总会有些费力,甚至根本无法驱使。她却能毫无阻碍地指挥挽紫剑,明明她并不是挽紫的主人……所以当年的紫尘也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那瞬间闪过的念头,在此刻从师兄的口中被印证。
还没等赵坦坦消化完这个信息,崔尘已继续说道:“当年昆仑掌教欲撮合其女与我结为道侣,并拟传我衣钵。以昆仑当时的地位,凤葆第一美女的容貌,这本应是所有修士都求之不得的。我本想既然我所属意之人心中无我,便不再强求,就此应允下来也罢。却不料反而因此生了心魔,不得不去寻引发我心魔之人证道。”
于是便有了万多年前那夜,他突然朝莲纹挥剑的一幕。
“就在剑落下的前一刻,我发现自己有了个驱不散挥不断的执念,于修道有碍,这才决心将修为还于昆仑,下山做个凡人也罢。但若能有幸重修得道,则必然要回一次昆仑,将我的执念也一并带走。”说到这里,他清冷的眉目终于有了点舒展的意思,似是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事。
第212章 决裂3
“那一年,我走在山间,回头发现你寻了过来。因为走得急,你赤着足,从头到脚都沾着泥土与草汁,可在我眼里,再没有一刻如那一刻般美好……”他回忆到这里,甚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一段,赵坦坦也一直都记得。因为那也是当时的莲纹心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
昆仑女弟子莲纹义无反顾追随着紫尘离开昆仑,在当时也算是轰动一时。
不是没有别的女弟子也一片痴心,却大部分止步于昆仑山门前埋头饮泣,毕竟没了与千年难遇的天才、高阶修士紫尘结为道侣的益处,对方在她们心目中的光圈便黯淡了不少。
况且随着紫尘继续往前一步就是重入凡尘,郎君再好,不过百年即化尘土,她们终究难舍长生之道。
而极少数自愿要离开门派追随于紫尘的,却都被紫尘拒绝,最终只留下莲纹一路相随。
那时的莲纹自认没有什么比别人更特别的地方,更不敢揣测紫尘的心思,便觉得或许是因为她手中剑与紫尘的是对剑,而双剑若是分离过久会损了灵性。或许是这个原因,她才得到了追随师兄紫尘的资格。
至于连修真界第一美女这样完美的道侣人选,都能狠心拒绝的紫尘,对她是否有其他意思……她真的不敢去想,生怕最后会得到一个令她难堪的答案。
离开昆仑之后,起初的那些年,昆仑掌教暗中视他们为叛徒,并将这态度传达给了整个修真界。转眼之间,他们举步维艰。
空有一对神剑,却没有修为在身,更不能使用学自昆仑的剑招御敌,而修真界里觊觎他们手中神剑的,却不知凡几。
那段日子真是说不尽的艰辛,曾经像阳光般耀眼的天才紫尘,在那时褪去了所有光环,用尽一切智计保住他们二人的性命。
无数次的死里逃生,不间断的被追杀,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便很快又添上新伤。时常两人伤痕累累,相互搀扶着寻找隐蔽之所躲藏。
幸而最终一切都被他们挺了过来。
紫尘果然天纵奇才,没过多久便重新筑基,再度结丹所花费的时间甚至比从前更短。此举震惊了整个修真界,令人对紫尘可怕的天赋,更添了份认识,也比从前更为忌惮,再不敢轻举妄动。
自那之后,敢来滋扰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便在山明水秀的清源山脉住了下来。
再后来,紫尘更自创剑招,创立了清源剑派,成了修真界举足轻重的慕白道尊。
崔尘也回忆到了那一段,眼底的寒意驱散了许多,轻声喃喃:“那时虽然凶险,我却觉得内心万分安宁。我与我的执念日夜在一起,我们生死与共,我们相濡以沫,我们的眼中有也只能有彼此。也因此,我终于堪破了我的心魔,修为重新冲上了结丹境界,甚至很快更上一层楼。”
说到这里,他舒展开的眉眼,却又染上了浓重的悲伤:“但我终究还是做错了。我不该与你相约闭关,从此聚少离多。更不该独自飞升上界,丢下你一个人在青云峰上独守万年岁月。从我们相识到我飞升,我们相识了一万二千年,真正相处却只有几年时间。当我回头再看的时候,发现我竟输给了一个凡人。”
赵坦坦垂下头去,有些凌乱的发丝掩住了她的脸,因为疼痛而一直轻轻挣动的手,一时停了下来。
崔尘却依旧紧紧抓着她,没有放松的意思,双眼紧紧地盯着她,似要看清楚她的表情:“我在上界等了万年,却始终等不到你上来寻我。我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这才发现我们竟从不曾对彼此有过盟约。我忘记给你承诺,你也不曾应允过我什么……”
“于是我的心日渐慌乱,但碍于天道所限,只能在煎熬中又等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感应到,从前偷偷在你身上下的牵绊之诀竟断了。那种心神巨颤的恐惧感,让我无法再顾忌什么天道,直接就闯了下来,然而……一切还是晚了。我闯进皇宫之时,你早已没了气息,那个亲征叛乱归来的凡间帝王,正坐在一株槐树下,失魂落魄地抱着早已断气的你。”
似回忆到当初那一幕,崔尘的手在轻轻颤抖,原本温和的面容微微扭曲,面色苍白若死。
“你可知,当我看到那一幕时,我是怎样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即杀了那个男人么?我认识你十年,才等来你下山追随我。我与你一同修炼两千年,又在上界等你万年,你却散了修为,嫁给那个凡间的帝王为妻。”
崔尘咬着牙,一字字恨声道:“什么慕白道尊,什么昆仑的天才,什么所有女修梦寐以求的道侣人选……可到最后,我却连自己的执念都彻底失去了。”
“你说,我该不该恨你?”他说到这里,又再度透出了那种刺骨冰冷的恨意,握着她的手越抓越紧,力度大得几乎要将她的手掰断,“可比起这个……师妹,哪怕你当年死在了皇宫里,死在了别的男人怀里,我也未曾如今日般恨你。我用世上仅剩的一株七叶梵莲,为你重塑肉身,只盼你能重新来过,这一次平平坦坦地走上修真大道。七叶梵莲之泪,乃是其精髓所在,你能活过来全靠这个。你可知我当年花费多少心血,才将你重新救醒?”
他盯着眼前低垂着头的少女,吸了口气想缓和下情绪,却仍是控制不住咬牙切齿道:“你一向迟钝好哄,我原本应该很放心的,为何却偏偏这一次……偏偏这一次,你会想到七叶梵莲就在自己身上?我故意将自己冰封,又事先交代紫萌将我封入结界,就为了不让你接近我救我。没想到就算这般布置,仍是挡不住你进来!为什么你就不能继续迟钝下去?”
他说着,紧抓着赵坦坦的手一松,终于放开了她,却不待她说话,有些疲惫地低喘道:“你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我的心意,全然不将我这个师兄的放在眼里,我便只能当做没有你这个师妹。从此,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说罢,他指尖法诀一掐,赵坦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眼前一花。身周场景转瞬变换,她已不在莲池畔,而回到了那间灵气浓郁得如同白雾缭绕的密室内。
她站起身伸手去推密室的门,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门的存在,四壁竟浑然一体,没有一丝缝隙。
水芝境不愧为崔尘当年所造,一物一景都可随着他的心念变换。这间密室转瞬就变成了一座没有缝隙的牢笼。
而这个水芝境中心的密室,恐怕也是整个水芝境如今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了吧。
师兄虽情绪激烈,却没有伤害她,而是选择将她关在此处,应当仍是想逼她重新修炼。
哪怕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依旧没有放弃修得大道。
当年发现心有执念,注定修不成大道,便索性废去修为独自下山。
后来一日修不成大道,便一日不会与她剖白讲明。
再后来得成大道,便干干脆脆地抛下一切飞升上界。
赵坦坦坐在寂静无声的密室中,抱头蜷缩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师兄,你的执念,真的是我吗……你想要的,又真是我想要的吗……”
为什么每一次做决定,你都不会问我愿不愿意……
第213章 道基
“我也真是不明白……”紫萌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密室中忽然响起,“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总也不能与主人一条心?”
赵坦坦从自己的怀抱中探出头,望向密室的顶部:“一条心?怎样的一条心?每一步,都按照他的安排去走?从一开始,安排我获得挽紫的对剑,令我数次险死还生。后来又要求我加紧修炼早日飞升去见他。再后来,我明明已经死了,他却硬是将我又从幽冥之间拉回来。你们可曾想过,这一切都并不是我想要的?”
紫萌的声音安静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是想说,这一切,都不过是我主人的一厢情愿?难道主人的良苦用心,都不过是白费?”说到这句时,他语气中明显带出了怒意。
“知道我当初为何会选择嫁给那个凡人吗?”赵坦坦苦笑了下,将颤抖的手藏进袖中,“因为当初我以为他懂得尊重我,也懂得怎样爱我。然而真相并不是这样,那同样是一个自负到极点的人,所以后来我死了。这是对我识人不清的惩罚,既然是惩罚,师兄又何必强行拉我回来?而这行为所要背负的因果,他又可曾问过我……我是否愿意让他背负?”
赵坦坦说到这里,有些费力地低喘了口气。
在确定了这个密室,再没有任何与外界的通道后,她神魂深处潜藏的恐惧便被激发了出来。千年前,她身为莲纹的最后一刻,便是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度过的。
那漆黑而空荡的大殿,在她心底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她垂着头靠在墙上,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吸了口气,歇了会儿才继续道:“紫萌,我且问你,我不过是靠着七叶梵莲醒过来的。那么,失去了七叶梵莲的精髓之后,我真的还能继续修炼?”
这次等了很久,紫萌才轻声道:“可以。”
万年神兽终究心思单纯,这两个字里,便露出了些微的心虚。
赵坦坦闭了下眼,没有感觉到意外:“别骗我了,我就是再迟钝,也明白混沌一片的丹田,意味着什么。就是不知师兄接下来又要牺牲什么,来帮助我重新修炼?”
见紫萌没有作声,她又试探道:“也许,那是作为曾经的上界仙君,悄悄留下来的最后杀手锏?比如……能暂时存放大量灵力的法宝,或者能激发人修为快速进阶的法宝?”
否则,作为一名修士一次又一次失去修为,却总能够快速重修,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可能一再发生?
即便万年前天赋过人的紫尘,修炼速度也不曾如此之快。
若修为能够这样轻而易举获得,修真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一个境界。
“这样罕见的法宝,使用对象或者使用次数必定都是有限的。所以还能够使用几次?一次,还是两次?”赵坦坦轻声推测着,在紫萌一径的沉默中,她脸色苍白,却笑了下,“看来,定然只剩下一次了,而师兄打算用在我身上,这个牺牲确实太大了。”
“住嘴!”紫萌终于忍不住喝了声,“你可知道,当初主人是以七叶梵莲为你重塑肉身。如今失去了七叶梵莲精髓,若不继续修炼,你就会渐渐失去行动能力。”
赵坦坦叹了声:“我当日便该死了,却不曾想害他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现在又要牺牲他最后恢复修为的机会……你们觉得我就能心安理得去继续修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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