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殿下是打算停止新政,即使新政已有成效,即使那是先帝的心血?”
赵函蹙起眉来,这话他要如何答。若他说是,传了出去岂不是会有人说他为臣子不忠为儿子不孝?!
赵函的避而不答已经是最好的答案。衡玉垂眸,俯身再拜,“殿下乃储君,国不可一日无主,臣请殿下登基。”
原本在衡玉提到新政时,众人还以为这位年轻的权臣要做些什么阻挠太子登基,甚至于叶尚书和叶皇后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只要衡玉有异动就立马把他拿下。
赵函想到了很多衡玉可能有的反应,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对方却完全没有出招的意思,赵函胸中的那口郁气一时间有些不上不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杀意。
但先帝刚刚闭眼,此时就向忠于他的臣子挥刀,容易引起朝臣恐慌。反正他将要登基为帝,许衡玉还能做些什么呢。
衡玉不是不能出手做些什么,他只是没有选择出手。
即使太子登基为帝后随意找了个借口除了他身上的吏部右侍郎之位,并且把支持新政的大半朝臣全都贬谪外调。
就像他当时告诉先帝的一样,赵函是先帝选的继承人,所以他不介意多给赵函一次机会。
赵函采取行动之后,三月前尚且声势浩大的改革派一时间已经大厦将倾,不由让人感叹起局势变化之快。
之前一直忙到把自己婚事都搁置的衡玉突然就空闲下来,有了慢悠悠品茶的闲心。
朝中放在许府的视线越来越少,不过半年,曾经热闹的许府就门可罗雀。
属于这位青年权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只要陛下和叶家还在,他就不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又何必再关注这样一个人呢。
就连一直派人监视衡玉的赵函,慢慢的也放松了对衡玉的警惕。毕竟比起一个已经失势的人,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赵函担忧,甚至这件事情更加让赵函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朝堂之中少了一个磨刀霍霍的改革派,也还有叶党与范党在针锋相对,而且范党在叶党面前已经几度败退。
曾经身为帝王最坚实后盾的外戚,终于在这位年轻帝王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在这种时候,衡玉见到亲自上门拜访的范琦,并不意外。
“师祖,您若是要见我,派人过来说一声就好了,又哪里需要亲自过来?”衡玉小心把范琦从马车上扶下来,搀扶着他去亭子里坐着。
范琦已经老了,发须皆白,说话的时候再也不复当年的中气十足。
历经三朝,任内阁首辅十几载,走过那么多朝廷倾碾,依旧败给了岁月。
范琦望着悠闲饮茶的衡玉,轻叹出声,“因为我不想陛下知道我来见你。”
凉亭内的石桌上摆放有一套干净的茶具,衡玉拿过一个干净的茶杯亲自为范琦斟茶,把倒满茶水的茶杯移到范琦面前,“师祖说笑了,那位不知道派了多少人来监视我,在许府里见面,比在范府里见面还要危险。”
范琦不会低估衡玉对于自己府邸的掌控力,要不然衡玉也不会敢把他带到凉亭里谈话。但见衡玉直接否认了,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起许斐的情况来,“你父亲他们在江南可好?”
“江南风景秀丽,又远离京城是非之地,父亲与母亲是极欢喜的,时常给我来信介绍江南美景与美食。”衡玉温声道。
“你父亲他们可曾催你早日成婚?”范琦笑问他。
衡玉摇头,“如今我还在守孝,成婚之事只怕又要继续推迟了。”
听衡玉提到“守孝”,范琦不由一怔。
他近几年视线已经逐渐变得模糊,此时认真凝神打量方才发现衡玉现在的穿着的确是做孝期打扮。
而且还是最长的二十七月孝期。
恍惚之中,范琦好像猜到了衡玉会如此坐以待毙的原因之一。
“打算守满二十七月孝期吗?”
“自然是要守满孝期的。”
回完范琦的话后,衡玉端起手边的茶杯,欣赏着这满园美景,慢悠悠品起杯中的茶来。
这些年的权势之争,范党毫不留情地压制改革派,已经将两人之间的情分耗尽,如今衡玉以礼相待,不过是看在许斐的面子上罢了。
毕竟无论如何,范琦都不曾对不起过许斐。
师徒如父子,许斐夹在师父与儿子之间定然也是难以抉择。范琦正是因为看透这一点,方才会有今日一行。
衡玉沉得住气与他绕圈子,心中存着事的范琦心下轻叹,知道若是自己不主动开口,衡玉是绝不会主动提起的。
有求于人,自然该摆出一副求人的姿态。范琦主动把话题往今日来意上转,“玉儿既然已经不再担任要职,为何不回江南呢?”
“不回江南,自然是有不回的理由。”衡玉与范琦对视,唇畔轻轻勾起。
“玉儿想要做什么?”范琦干脆问得直接又直白。
“师祖想要我帮您什么?”范琦的话音刚落,衡玉便开口接道,他的声音明明毫无起伏,却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范琦想要挟制他,他却不认为范琦有那个挟制他的资本。
这一场对话,从一开始衡玉就处于不败之地。
范党与叶党看似分庭抗礼,但因为太后的偏颇、陛下最开始的作壁上观,范党早已呈现衰败之势。
范琦已经老了,与他一个年纪的官员,早就已经上书乞骸骨在家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但范琦却一直在首辅之位不曾退下。
不是他不愿退,而是不能。他是范党的支柱,除他之外再无人有那个声望与实力可以支撑起这个党派。而没有他的范党,便是拔了牙的老虎,迟早被叶党吞掉。
叶党与范党相争多年,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范琦他老了,也没有多少年活路了,但他不能不为范家后辈考虑。
赵函念着旧情不会对范家后辈做什么,但也绝不会再让范家后辈担任高位。而没有权势的庇护,范家生死俱在叶家手里。
这种时候,能够帮助范琦庇护范家的,举朝望去范琦只能想到衡玉一个人。
“我希望玉儿能够庇护范家后人,作为回报……”范琦略一沉默,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衡玉意料的筹码,“我会将范党的势力交到你手里。”
衡玉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其它情绪。他有些惊讶,“我没想到师祖竟然会开出如此大的筹码。”
把自己的筹码摆出来,范琦反倒轻松了不少,他甚至有心情和衡玉说笑,“是不是觉得这个筹码让你无法拒绝?”
衡玉点头,“我承认,我的确无法拒绝。”
无论范党与叶党之争中范党如何处于下风,这个政党的实力都绝对不算弱的。日后衡玉找到机会,必然还是要进行新政改革的,这种情况下得到范党的势力,他的改革受到的阻力必然会小很多。
衡玉这么一说就相当于是许下了承诺,范琦感觉心底轻松不少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精神劲没以前那么足了。
他之前一直在强撑着,现在衡玉愿意庇护他的后人,范琦便没有了强撑的理由。
“那我回去啦。”范琦笑着对衡玉道,脸上满是看着一个优秀后辈的欣慰。
衡玉起身扶住范琦,“我送送您。”
范琦上了那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刚准备把车帘放下,突然又从马车内探出头,那双已经不复当年锐利的眼睛落在衡玉身上,依旧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势,“玉儿是想要半朝,还是想要这天下。”
听到范琦这个问题,衡玉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好像一直在等着他这个问题,而范琦也终于沉不住气问出来一般。
“我此生,为先帝的状元郎,为先帝的臣子,百年之后,为先帝陪陵,史册之上,我永为赵臣。”
“如此回答,您可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要背着乌龟壳反弹所有刀片伤害
下一章应该最迟两点发,如果提前改好就提前发,撑不住了_(:з」∠)_
后世番外只能等明天了QAQ
第53章 、君臣录(完)
范琦去见衡玉这件事, 他只告诉了他的长子。
一个已经被夺取权力的人, 又能做些什么呢?
范琦望着这般沉不住气的长子,心里已经失望够了,想说些什么,最后干脆默不作声了。
他有心要教,但那么多年他的儿子还是半点长进也无, 朽木难雕啊。
想想自己的儿辈孙辈, 再想想政治智慧连他都为之惊叹的许衡玉,范琦不由得惋惜那样的人不是自己族中后辈。
举朝大半数人皆轻视许衡玉, 难怪他才是能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父亲可是要上书乞骸骨了?”
范琦之前就已经有乞骸骨的意向了。他已经老了,这些时日大病小病不断,还是在家中好好休养才行。他急着找衡玉,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的担忧。
范琦明明已经解决了心中最记挂的事情, 但却摇了摇头,给了一个完全出乎他长子意料的答案, “时机未到,我这把老骨头还要再坚持坚持。”
“不过……”范琦摸了摸自己已经全白的胡子, “既然叶家想更进一步, 想要效法前朝的何家当何半朝,那我便成全于他。”
不久后,朝中几个重要官职出现空缺, 叶党、范党全都出手争夺,但到最后关头范党总是棋差一步,那几个官职均落到叶党人身上。
赵函在任命诏书上盖章时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这几个职位, 事涉朝堂的赋税。兵部尚书本就是叶党人,如今连赋税都要插上一脚,叶家是要架空他吗。
但已经到这个时候,尘埃落定,他已经骑虎难下。
诏书颁布下去后,赵函直接把乾清宫中一个前朝花瓶摔碎,已是勃然大怒。
范党节节败退,叶党的声势一时达到了顶峰,再加上后宫之中有叶太后一直向着叶家,年轻的帝王手上的权力逐渐被蚕食。
范琦也好,衡玉也罢,都在静静看着叶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范琦以为衡玉还要继续等,等叶家与赵函一道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但在赵函有所动作之前,衡玉却率先出手了。
朝中突然传出风声,说当年先帝病危前曾经留有遗诏要废除太子另立新帝。
这个消息一出,朝中风云际动,不少刚被压下的小心思再次浮起。
赵函在太后的寝宫中来回踱步,虽然母子之间因为叶家之故有了间隙,但在这件事上两人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
赵函几乎只是刚得知风声,他便联想到了许衡玉。
若是先帝当真留有如此遗诏,定然是在许衡玉身上。
“无论许衡玉想要做什么,陛下,他都留不得了。”太后柳眉一横,话语中已经透出淡淡的杀意。
她当初就想杀了许衡玉,总觉得留他到将来必是个祸患,但许衡玉有免死金牌,又没有犯下任何大错,赵函没有理由,便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动他,只是夺去了他的职位。
但到了如今这一地步,赵函眼中也闪过几分杀意。
可他想不透的是,许衡玉在先帝驾崩当日没有把遗诏拿出来,在他登基为帝时没有拿出来,在他削夺他的权位时也没有拿出来,现在这时候把这个风声放出来做什么。
许衡玉是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一放出来,他必然没有了活路。
一直观望局势的范琦同样被衡玉的手笔弄得有些糊涂,猜不透衡玉心思的他只能继续观望。
以羽林军逼宫,以先帝遗诏废帝,圈禁赵函以及叶太后。在叶尚书反应过来调兵遣将后,用虎符调动东大营的士兵,以谋逆之罪镇压叶党的反抗。
权谋之术得心应手,不过是天色一暗一亮之际,整个京城已经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直到上早朝,望着那空荡的龙椅以及站在金銮殿正中央的白色身影,还有不少人没有反应过来。
“先帝遗诏,命我另择新主,在择定新的帝王之前,由我监国。”他把那道先帝曾经交给他的圣旨取出来,递给站在文官一列最前方的范琦。
范琦早知衡玉定有后手,却没想到这竟然会是先帝遗诏。
范琦认真把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抬头,目光复杂望着衡玉,“这道圣旨,的确为先帝亲笔所写。”
手握先帝遗诏,他的那些行为即为清君侧而非谋逆。
既已监国,一国军政尽在他手,之前被中途叫停的新政改革也重新开始。直到这个时候,衡玉才完全暴露自己的势力与底牌。
羽林军为帝王亲卫,却早已效忠于他。所以当日他才会如此轻易就能软禁赵函与叶太后。
而叶党、范党中,不乏高官都早已倒戈到衡玉那里。
先帝一直担心他的安危,害怕一旦自己驾崩便无人护得住他。
但先帝从不知道在这些年里他手底下到底蓄积了怎样的力量。
也许……
衡玉想起先帝临终前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先帝是知道的,但他仍然在以自己的做法护着他。
“这一手,太漂亮了。”
范琦的身体早已每况愈下,精神劲越来越不好,太医那边一直让他静养不要操心。能放手的范琦全都放手了,唯独在衡玉的事情上,他总是忍不住让下边的人打听清楚,每次听完,都忍不住要赞叹一遍。
从那道先帝遗诏身上,他终于想通衡玉为何要在叶家最鼎盛的时候出手清算叶家和陛下。
先帝尚在时,叶家就经常阻挠先帝的政令,逼迫当时缠绵病榻的先帝册立太子,多次冒犯先帝之威仪。
往复杂里想,去考虑政局,衡玉在那时出手的确不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但若往简单里想,其实他的用意并不难猜。
——就像一个孩子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所敬戴的人出气。
衡玉监国之后,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推行新政,这一次他已经大权在握,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推行新政,所以他直接快刀斩乱麻,没有给那些世家贵胄太多喘息的机会。
宗室与世家俱恨他入骨,多次派人暗杀,却每每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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