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阳的土牢之中,几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干燥的稻草上。身上数处缠了白色纱布,纱布上点点猩红,那是尚未愈合的伤口仍在渗血。有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有人稍稍能活动,木然的目光看向正在打开锁链的牢门。
许松冲着身后跟着的几名军士招呼道:“轻点啊,这些人都快散了,不要再给弄死了。好好的抬上马车送过去就没事儿了!”
魏民全身都在痛,此时他们被抬起来也无力反抗。只是他有些不解,燕军中的大夫忙碌了半天给他们包扎上药不就是要他们活着吗,什么都没有问过就要送他们上路?西宋军中情况他们确实不知,不过燕军不知道啊。难道不该严刑逼供一番吗?
他们不怕死,也不怕刑罚,只是有些不解。
七个人,一个不剩的被搬到平板马车上,马车上铺了厚厚的稻草,让他们更加疑惑。两名军士赶着马车一路出了大营,竟朝着固安方向而去。
夜间,固安城墙上依然火把密布,唯恐燕人偷袭。两辆马车慢慢靠近,一人一路喊着:“别放箭,这是你们的人,我们送回来了。别放箭……”
守城将领不敢开门,交战期间,谨慎些总没有错处。赶车的燕国士兵喊着:“人给你们放下了,我们回去了!”
魏民等人看到城墙上猎猎跳动的火苗映照下的大字——固安,这是怎么回事?
天色未明,齐悦然等人便点齐兵马上路了,五千人的一队,她为将,陈崇为副。此时陈玄案头的将士名册里,已经白纸黑字的写下了她的名字。
齐悦然穿着加急赶制的盔甲,策马跑在前列。一路快马加鞭,脑海中不断盘桓着舆图上桐山一带的地势。还没有亲身前往查看便接手,确实有些莽撞,不过,人生在世,不可能对所有事都是谋定而后动。先过去再说吧!
陈崇在后方,距离她有些距离,矫健的身影总是闯入眼帘,叫人想忽略也不得。他憋着气,倒也知道大局为重。他随行的作用,就是利用身份镇压当地军中将领,避免他们不听从齐悦然指挥。这是周兴要求的,他二哥就毫不犹豫的照做了。想想真叫人想哭啊。
他也是熟读兵书啊,为将不可以吗?
她也不过刚打过一场仗啊,还差点把自己摔死!
凭什么啊,凭她老子厉害啊?
本事能遗传吗?
可是他哥不给他解释,一句话“听话!”
哥啊,你即便不顾念同根生的情谊,前几日以血肉之躯为你挡箭,你不记得了吗?……
陈崇心里的苦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第一百章 杀戮(一)
西宋与燕国多处接壤,固安居中,泗平弱水在北,虽也有山,山下还有城池村镇。南面则多是关隘,山中人家少多了。自北向南依次有桐山,洛崖,嶂岭,南岐四处关隘。桐山失守,不只是威胁到固安,若燕军大举南侵,便是切断了对南方三关的联络。
南面山多地少人也少,战略意义不是很大,但却在版图中占了不小的一块。陈玄派了齐悦然过去,一方面是手中无可用之将,一方面也说明他对那边并不是很重视。
五千大军,走的是山中路径,曲折迂回,次日下午抵达,找到了退守山中的桐山守将李延及其下属三千兵马。
李延看上去三四十岁,古铜色的脸庞,下巴上密布着络腮胡子,先对着陈崇行了礼,询问的目光投向齐悦然。因为这个一身戎装的女人,竟然站在陈崇前面。什么来头?
齐悦然拿出陈玄给自己的一封委任状,李延看了,神色略有变化,但没说什么,只是行了个军礼:“齐将军。”
齐悦然收回自己的东西收好,问道:“李将军,现在是什么情况,将你所知道的情况说给我们知道。”
“是。”李延又看了陈崇一眼才道:“燕军约一万之数,大战开始便一路猛攻。我军不足四千人,折损了一千多兄弟,仍是没能守住关口,实在惭愧!”
齐悦然问道:“其他三关情况如何,与你可有联系?”
李岩道:“据我所知,他们与我桐山关一样都遭到强烈猛攻。只是他们那边的地势相对更险峻一些,所以尚未被攻陷。但他们那里的人数比我们更少,怕也是很难守得住。”
齐悦然诧异:“你这关口只有四千人,如何守关?”
李延道:“各关隘本该有五千之数。只是相对于固安南方,北面明显更重要一些。所以大将军派到我们这边的人都不足,不足之数便招募山中青壮凑数。燕国大军一至,新招的青壮心中害怕,纷纷回去携了家眷逃到深山之中了。”
齐悦然皱了眉头:“所以说你们四处守军,全部人数加在一起大约只有一万多。”
李延道:“大概如此。”
“燕军入境之后的动向,你可清楚?”
“撤退之时,曾留下探子侦察。他们暂时并未冒进。只是修桥开路,像是在为大军进攻做准备。”
陈崇忍不住道:“难道他们想一路向北,冲击固安!甚至绕过去直达西宋腹地!”
齐悦然:“有那个可能,但那样的话就太明显了。可是他们修桥铺路又是什么意思?”
陈崇道:“难道不是准备大举进攻?我们要尽快告知固安当心!”
“李将军,你应该能联系其他几位将军吧,逃走的青壮山民,还能找到几个吗?”
“有是有,但他们打死也不肯再入军营。只说自己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要护他们周全。”李延无奈道,他也抓了几个来审问,但终归勉强不是办法,逼急了万一临阵倒戈,后果更加不可控制。
齐悦然略一想就明白了,实在是这些山民远离王土,对家国没什么概念。对于他们来说西宋人和燕人不过是一个名字的区别。他们并不介意谁是他们的皇帝。
“我们初来乍到,先熟悉一下形势。山中的探子,尽量多的派出去察看燕军动向。”
陈崇不同意:“燕军摆明了就是冲着固安方向去的,我们要赶紧告诉二哥,调集大将军防备,再调派人手援助我们。我们只有几千人,哪里挡得住他们!”
齐悦然摆摆手:“不急。大将军那里能匀出人手就不会只给我们五千人,看看情况再说。”
夜间,齐悦然在帐篷里支了张桌子,用细土做成一个简单的沙盘。围着桌子转来转去,看了好久。
固安。
魏民等人经过两日修养,大都可以下地走动了。周兴走到他们的房间,魏民急忙起来行礼,被周兴拦住,扶着他坐在床边上。
魏民:“将军。”
“你们回来路上,可曾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吗,为什么送你们回来?”周兴这两日也忙着同陈玄商议部署防务,拖了两日才挤出空闲来找他们问话。
“没说什么,当日我们战至力竭,本以为必死无疑,或者被严刑拷问西宋军情报。不想那日醒来,他们什么也没说,就把我们抬上马车送来了。属下十分诧异。”活着自然比死了好,可是事情太诡异了。
周兴点了点头,看来齐悦然所言非虚,那霍连杰是个信守承诺之人。
“你亦曾在燕国都城潜伏一段日子,霍连杰此人,你有多少了解?”
魏民:“此人轻狂自负,但确实有几分才干。”
“品性呢?可曾为人诟病?”
“威远王府,在燕人中颇具声望。”魏民心里也憋屈,敌人啊……
周兴拍拍他的肩膀,道句“好生休养”便离开了。心里翻来覆去的想一件事。对手品性尚佳,对他们来说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际泛白,林中仍旧昏暗,军士们已经活动起来,收拢帐篷等物,点火造饭。
陈崇早已等得不耐烦,齐悦然刚掀开帘子出来,他就堵上去问道:“齐将军考虑的如何了,要不要马上给固安传信?”她的帐篷油灯点了半夜,他是知道的。因为他也睡不着。
“不用,”她打着呵欠绕过陈崇,感受一下林间微风,说道,“李将军呢,用过饭后,请他过来议事吧。”
“齐将军!你可知道固安有多重要,那可是西宋西南屏障啊!固安若有失,燕军入我西宋就难以再有更加有效的抵抗了!”
陈崇紧跟在她身后,大声说着。
齐悦然回头:“还记得大将军说的话吗?”
“什么?”陈崇一急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大将军叫你一切听我的。所以,少说几句,省省力气。”齐悦然说话的功夫接过亲卫送来的早饭,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吃。
“你总要告诉我你的想法和决定吧,什么都瞒着我要我如何放心的下!”
“你先让我吃完饭再说好不好?”
第一百零一章 杀戮(二)
齐悦然吃的已经够快了,陈崇像个要饭的似的紧紧盯着她,叫她不好意思细嚼慢咽了。
“请李将军和几位校尉来我帐中商议。”擦着嘴,吩咐下去。对上陈崇炙热的目光,这顿饭有些不好消化。
“是。”
很快数的上名号的几位将领都来到齐悦然帐中,她也已经收拾妥当。陈崇坐在一边,手放在腿上,一根手指还在不停地敲打,显示出他此时的焦急。
齐悦然道:“李将军,昨日你说过燕军攻打四处关口,每一处人数都上万吗?”
“桐山关确实如此,至于其他几处,听那几位将军说过攻势很猛,但有没有上万属下不知详情,只是猜测。”
齐悦然道:“据我估测,董舒手下燕军,大半要留在建阳以北的关口,因为那些地方更有价值。桐山及南方几关,人数应该不会太多。若每关人数上万,不可能!所以我猜测,其他三处是佯攻,目的是将牵制住他们,无力支援桐山。”
她这么一说,众人听着有几分道理,纷纷点头。
“而他们又摆出一幅大军即将来袭的假象,依我之见,有两个结果。第一,目标是固安。若大将军调遣大军来此处拦截。那么,固安以及北方必然空虚,董舒便可全力攻城。若援军不来,我们几千人很难守得住,他们便可经此处穿过山林。前后夹击,固安依然危险。”
这话让在场之人都犯了难,来不来都不好过啊!
陈崇正要说话,齐悦然已经瞪了他一眼说道:“我猜燕军的打算,大将军已经洞悉了。所以他给了我极大的自由,不仅让你们四关守将都听我调遣,还赋予我全权安排作战计划的权利。因为大将军相信,我能守住这里!”
陈崇瞪着眼,真的?
“所以我说出我的计划,希望诸位将领能够支持。当然有其他意见也可以说出来,大家酌情考虑,选择最有利的作战方案。”
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将军真的那么器重她?一时真假难辨,不好说什么。只是被一个女人,还是一个陈国的女人指使,让他们心里十分不舒服。
一人说道:“齐将军,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那么你的计划呢,说给我们听听?”
“首先,将逃离的青壮及其家眷捉拿扣押,有多少抓多少!”
“这怎么行?”马上有人出声质疑。“这不是逼着他们仇视我们吗!”
李延道:“齐将军,他们虽然不听调遣,但毕竟是我西宋子民。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不好过分严苛啊。且眼下还有一些安分的山民青壮在军中,若让他们知晓,很容易让他们与我们离心啊。”
齐悦然道:“我们人手不足,这山太大,这些山民的忠诚度我们没办法保证,必须要控制在自己手中。将这些靑壮的家眷集中控制在某处,命他们在山中四处打探燕军情况。他们常年居住在山中,熟悉地形又动作灵便,不管是侦查还是逃离都比我们军中将士们更方便一些。只要他们能带回有用的情报,便可以带着自己的家人离开,另有赏银,我们绝不阻拦。”
这么说倒也没错,众人算是认可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谁叫此时自己人手不足啊!
“此外请另外三关守将,率军来此处与我们共同对敌。”
李延再次反对:“大家都有守关重任,都到这里来,那不是敞开了大门让燕人进来吗!”
齐悦然指着桌上的简易沙盘:“你们看,四处关口,背靠深林,最终都要经过桐山及后方通往固安及西宋腹地。所以三关根本没有守的必要。我们只要集中全部人力把桐山这一处守卫好,固安便安全无虞。我们人手有限,只能用在刀刃上。”
陈崇难得赞同齐悦然,点头道:“这是个办法,那三处山林,即便在我们手上,暂时用处也不大。我们要先守住固安。”
一位校尉道:“可是每一位将军值守的关隘都是上面一早安排好的,关隘丢了,守将是要问责的!”这里的都是桐山关的人,他们不反对这个计划,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我来说。”齐悦然道:“出来之前大将军就已经说过,一切听我指挥。这件事我是定下的,我来负这个责。上面追究的话,我来承担。”
有人负责,那就好说一些。众将领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情。战略撤退可以理解,众将也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要牺牲谁的地盘和利益,那就需要扯皮了。
还好,这是个女人,还是个别国的女人。
陈崇隐隐明白了些什么,站起来道:“我是大将军的弟弟,这个计划我也支持,若上面要怪罪,我会同齐将军共同承担!”
齐悦然淡淡一笑,看向陈崇,道:“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开始行动吧。军中没有逃离的靑壮不需要瞒着,就当自己人来使用,不要让他们去追踪逃走的山民,给他么安排点简单的事情做。李将军,你派人请三位将军来议事。”
“是。”李延意味深长的看了齐悦然一眼,退了出去。说的好听,议事,是把人叫来扣留吧!不过别无他法。
人都走了,只剩下陈崇一个,他走近一点说道:“多谢。”
多种情绪,化作简单的两个字,多了他也说不出口。是感激吧,昨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自然看的到不远处她的帐篷,也是许久没有熄灯。还有她刚刚毫不犹豫的扯起陈玄大旗,却把责任揽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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