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漠然道:“你可知道朕为何被称为不祥之人?”
国师垂眸不语,他是天酝国师,又是与他共同面对折磨之人,如何不清楚这件事,只是他不愿意提,一旦提起,仿佛在揭陆晟的伤疤。
然而他不主动回答,陆晟也是要说的:“因为朕的胎毒之症,天酝皇室一共出现过三个身患胎毒之症的子嗣,第一个是一百一十年前的一个和亲公主,因为她伥奴和天酝打了一仗,天酝失了十三城,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才将土地抢回来。”
国师沉声道:“皇上……”
“第二位是朕没出生就死了的叔父,他治下的城池瘟疫横生,几万人的城只活下来不足千人,最后举天酝之力才将瘟疫消了,天酝百姓三年不闻肉味,”陆晟表情越来越冷道,“第三个便是朕了。”
国师叹息:“皇上何必说这些不开心的。”
“不过是闲聊而已,国师不必拘谨,朕清楚那些事已经过去了,”陆晟倒觉得无所谓,随后沉默半晌,冷淡道,“只是朕想不通,打仗分明是因为公主行为不端有了他人骨肉,瘟疫是因为叔父谎报疫情又对百姓不管不顾,这些事分明只是因为他们个人失误,为何最后的业障都让朕受了。”
他只要一忆起幼时的生活,脑子里便充斥着母妃恶毒的诅咒,父皇厌恶的眼神,宫人的指指点点刻意欺凌。他一出生,那些恶意便缠绕着他的脖颈,随时准备置他于死地。
可他还是活了下来,还活得好好的,以不祥之人的身份登上了皇位,天酝在他手中日益强盛,仅仅八年便超过了父皇一辈子的功绩。
“朕当初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没死,他却被稍微气一下便死了,”陆晟叹了声气,“早知道就派几个太医好好诊治了,只有他活着,才能看到朕这个不祥之人,比他要强多少倍。”
国师无奈:“您把他其他儿子都杀了,您真觉得只是稍微被气一下?”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聊起往事,没想到倒也有趣,他暂时放下了那些顾虑,认真的与陆晟聊天。
“我杀的是他的儿子,又不是他,有什么可气的。”陆晟面无表情。
国师沉思片刻,开口道:“臣也对这点不是很懂,若先皇真的有那等慈爱之心,如何对皇上偏偏恶毒如此?”当初贤妃的虐待,宫人的毒打,都是在他默许之下进行,若他真有那份慈爱之心,又如何舍得如此对待亲生儿子。
“所以他并非因为子嗣。”陆晟总结。
国师点头附和:“是因为皇位,您一个被他看不起的人,从他手中夺走了皇位,他或许很生气。”
“自然,没看都气死了么。”陆晟挑眉。
国师笑笑:“先皇即便死了,您也不欠他的,毕竟当初皇上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他才会有的,若不是他纵容宫人虐待您,您本该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从当年贤妃第二个儿子陆期的受宠程度上,便能想象到陆晟本该有的生活。
“还不是因为你师傅。”陆晟斜了他一眼。
据宫里的老人说,贤妃在怀他时本也是极受先皇宠爱的,整个皇宫都在为他的出生做准备,可惜在贤妃临产时,前国师突然跳出来,说贤妃怀的是不祥之人,若是生下天酝便会易主。
贤妃吓得早产,生下的他又有胎毒之症,他这才彻底背上了不祥之名,开启了从出生便被苛待的生活,也是他命硬,一直没被人给彻底弄死。
国师自然也是知道的,本想着陆晟不提他便不主动提醒,没想到陆晟还是给想起来了,他忍不住轻笑一声:“那是臣的师傅对不起您,可不是臣,再说臣不是也给皇上报仇了么。”
“那是给朕报仇?国师啊国师,不要颠倒黑白啊。”陆晟嘲弄道。
国师摸摸鼻子,无奈道:“皇上何必揭穿。”
陆晟动了动身子,躺得更加舒服了些。
天酝的国师是没有名字、没有家人的,他们皆是上一任国师从孤儿中挑选有灵性的婴孩培养长大,学习医术与占星,在上一任国师老死时将国师的名号继承。国师生来的责任便是守护皇位上的人,一直到死方结束这份责任。
而国师却和其他人不同,他是有父母家人的,一直在外长到了七岁,前国师看中了他天生的占星力,又碍于挑选继承人的苛刻条件,最终下狠手派人杀了他所有家人,让他成为了孤儿。
幼时的国师吓得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前国师顺理成章的将他带回京都,然后利用他的占星力立了许多功。
“朕是不祥之人这一结论,是你占星得出还是他?”陆晟突然问道。
国师耸耸肩:“自然是他,不过他并未占星,只是亲先皇后一脉,所以想陷害你,至于你的胎毒之症,真的只是凑巧而已,臣不觉得他有那个本事可以预知。”
“朕觉得也是,”陆晟点了点头,想了许久后道,“不过你也是够厉害的,仅仅七岁便能想到装失忆,还在后来十二年里都不曾露出马脚。”
“皇上也是厉害,臣当年第一次见皇上时,觉得皇上可怜便偷着给送些吃食,却不曾想不过十一二岁的皇上已经有了自己的死士,还在外头倒卖私盐赚了万贯家财。”国师钦佩道,这也是当初他选择陆晟作为自己报仇助力的原因。
“国师谦虚了,朕倒觉得国师砍在前国师身上的一百七十二刀登峰造极,刀刀砍在致命处却没让他死,比朕不知高明了多少。”陆晟诚恳道。
“不过是将他砍在我家中一百七十二人身上的伤还回去而已,哪里称得上高明,”国师微微摇头,反驳道,“还是皇上厉害,能将那些欺辱过自己的人名一一记住,最后全部施以绞杀之刑,盘查过后竟然没有误判一个。”
国师夸完后屋里沉默下来,仿佛刚才的说话声只是其他人的错觉,半晌陆晟蹙眉:“为何突然互相吹捧起来?”
“臣也不知,只是觉得皇上夸了臣,臣也一定要夸回去而已。”国师认真答道。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忍下了笑意,他们第一次回忆往事,竟然觉得还不错,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反而有一份云淡风轻。
周围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因为屋里的这两个人大逆不道的话有半分反应,毕竟这二位可是天酝身份最尊贵的两个人。
陆晟缓了缓气息,平静道:“不过你该谢谢朕,若不是朕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这会儿单是王爷就一大堆,就别说那些个的世子什么的,你这个国师虽说天酝独一份,可见了他们还是得弯下腰。”
国师似乎也是想到这里,含笑道:“得亏皇上当初将那些人扫除的干净,否则一个林知跃都够咱们头疼的了,再多出几个藩王,哪怕皇上胎毒之症好了,恐怕也会因为他们少活几年。”
“一群蠢货而已,朕才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陆晟目露不屑。
国师轻笑着微微摇头,陆晟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蹙眉道:“眨眼朕已经登基八年了,国师,八年前你可曾想过,咱们也有万万人之上的时候?”
“跟着师傅吃了上顿没下顿时没想过,心心念念报仇时也没想过,但是跟皇上认识后,臣便想到了,并且非常相信。”国师笃定道。
陆晟睁开眼睛看着他,半晌道:“朕却是没想过。”
国师一顿,平静的看向他。
陆晟唇角微勾:“你不信?朕真的没想过,朕只想将那些欺辱朕的人都杀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想过。
“皇上。”国师蹙眉。
陆晟眼底微微带些笑意,认真询问:“手握权力之时,国师欢喜吗?”
“欢喜,臣喜欢权力。”他在陆晟面前,从来不屑掩饰这些。
陆晟点了点头:“挺好,比朕强多了。于朕而言,先前的二十四年从未有过欢喜之事。”
“放心皇上,臣一定会治好你的胎毒之症。”国师叹息。
陆晟微微摇头:“你真觉得能治好?”
国师一顿,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说,好在他还没问,陆晟便开口了:“不必骗朕了,先前小淼出现时,朕以为自己真的能摆脱这东西,可这一次的犯病,让朕清楚根本是不可能的,所谓的天降之女的血,也不过是能缓和一点而已。”
国师皱眉:“皇上……”
“这次熬过去了,下次呢?是不是又要加倍饮血,世间就小淼一人是天降之女,她能有多少血给朕用,等到她的血流干用尽,朕还是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何必呢。”陆晟嘲道。
国师不赞同道:“先前皇上恢复得之所以慢,是因为小淼手腕上的血液药度不高,如今小淼有将血的药度提高的办法,虽然臣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药度的确高了,皇上今日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服了小淼的血,相信假以时日,皇上便会彻底痊愈。”
“可是朕却不想治了。”陆晟垂眸。
国师猛地站起来,椅子因为他的推力往后退了一些,和地板摩擦后发出剧烈刺耳的声响。
国师厉声道:“皇上怎可如此轻易的说出这种话!臣先前做了那么多努力,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国师莫气,坐下说,”陆晟叹息,直到国师肯再次坐下,他才缓缓开口,“朕先前跟你说过,朕前二十四年从未感到过欢喜,无论是手刃仇人还是登上帝位,都不曾让朕高兴半分,可朕没说到是,朕如今倒是知道了欢喜的滋味……”
“是因为江小淼吗?”国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皇上就因为喜欢她,便不忍用她的血了,所以才跟臣说要放弃的?”
陆晟顿了一下,诚恳的看着他:“国师喜欢什么,朕便都奉上,如今朕喜欢的想守护的就这么一人,国师愿意帮朕吗?”
“帮您做什么?不再取血,眼睁睁看着你死,然后守着她一辈子?皇上,那臣干脆替你娶了如何,也省得臣日后有了妻儿守护不力。”国师漠然道,显然对陆晟提出放弃治疗一事动了怒。
陆晟摸了摸鼻子:“这件事国师就不用妄想了,朕八月初六便会立她为后,到时候朕就算死了,帝位便宜了后宫那小子,这女人也会是太后,相信他们先前同吃同住,陆语定然不会苛待她。”
“皇上倒是想的周到,陆语年纪小又亲她,当了皇上后定会对她惟命是从,再加上臣辅佐,就算她江小淼是块烂泥也能被扶上墙,当个有实权的太后。”国师眼底流出一丝嘲讽,“可惜了,再是太后,也是个年纪轻轻没了男人的年轻寡妇,以后日子还长,深宫寂寞恐怕也非常人能忍受的。”
陆晟无语的看着他:“你方才还说权力很好,怎么朕要给小淼时,到你口中反倒不如一个男人了?”
“彼之蜜糖己之砒霜,对臣来说的好东西,对江小淼来说可未必,皇上最该清楚,她是个生性何等散漫的人,若真让做了太后,恐怕还未等摄政,便已经磋磨死了。”国师漠然道。
“……这倒也是,可朕既舍不得伤害她,又无法留下陪她,更没办法放她出宫嫁人,这可如何是好。”陆晟叹息。
国师见他松动,立刻道:“那便好好治病,虽然她会受些小伤,可也是一时的,等皇上彻底好了,亲自给她撑腰,她即使做了皇后也能像如今一般快乐。”
“又怎是一些小伤,朕这次发病,朕瞅着她可是去了半条命,更何况朕虽然能给她撑腰,可朝堂上总有那些不开眼的,觉着小淼的身份低好欺辱,随意做出些蠢事,便足够她伤心,倒不如给她实权让她做太后。”陆晟思量后道。
听到他又在说做太后的事,国师额角青筋直冒:“若皇上肯好好治病,臣便认她为义妹,哪个不开眼的朝臣敢欺辱?”
“义妹到底不是亲生……”
“那便让她从江家祖籍迁出,迁到臣的名下,就说是臣多年前失踪的妹妹,这样可以吗?”国师打断他的话,自从陆晟放弃治疗,他就逐渐变得焦躁。
陆晟点了点头,沉重道:“此事解决了,可朕还是不放心,若下次朕再犯病,她又如这次一般放血,再没个轻重……”
“皇上不会再犯病了,若真的再犯,那臣保证,绝对不会让她再像这次一般,臣以这些年跟着皇上的忠心发誓。”国师冷声道,现在他已经逐渐意识到自己被牵着走了。
陆晟见好就收,疲惫的从软榻上起身,穿好鞋子后站了起来:“国师既然已经为朕做到了如此地步,朕再不振作,恐怕即使护着了小淼,国师也是会伤心的,既然如此,明日起朕便好好喝药治病,还请国师要记得自己的承诺。”
国师冷眼看着他缓慢的往外走,在他快到门前台阶时寒声道:“还请皇上下次不要再找臣追忆往事,免得臣再被牵着鼻子许下一堆有的没的。”
陆晟的身子顿了一下,仗着自己背对人家不会被发现,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说明朕与国师的情谊还算深笃,否则国师怎会如此心急,这点小心机都没看出来。”
国师冷哼一声,拒绝再跟这个王八蛋说话。
陆晟看了眼外面的日头,红艳艳的挂在上空,虽然热却是让人心情很好,他看了一会儿后国师终于忍不住提醒:“再这么看下去可是会瞎的。”
“瞎了又何妨,有国师在,朕就是没有手脚也无所谓,”陆晟眯了眯泛酸的眼,低头缓了缓道,“国师吾兄,多谢。”
国师顿了一下,最终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叹了声气。罢了,如今江小淼已经有了将血液药度提高的办法,他又何苦再继续做那个恶人。
陆晟一路走回了龙晰殿,周秀正坐在门口打盹,一看到他立刻起身过来扶,顺便叫人去给端刚蒸出来的糕点,陆晟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此刻心情不错。
周秀搀扶着他进了殿内,笑着道:“先前江姑娘便是笑着走的,如今皇上又看着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好事,说来也叫奴才高兴一下。”
“好事?天酝即将有皇后了,这件事算好事吗?”陆晟平静道。
周秀哎呦一声,看着他乐道:“自然是好事,就是不知是哪家姑娘?”
“朕挑日子的时候你也在一旁多嘴,此刻倒是不知道哪家姑娘了?”陆晟嘲讽的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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