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什么金银,只想求一个恩典。”沈瑜攥紧了手,“按宫规来算,五年后我才能放出宫去。只是我家中父母年迈,又体弱多病,只怕耽搁不起……因而我想求娘娘允准,让我能提前离宫。”
“你想离宫?”方嬷嬷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眉毛高高挑起,很是诧异的模样。
沈瑜目光落在马车铺着的地毯上,低眉顺眼地答道:“是。”
方嬷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沈瑜,片刻后方才问:“皇后娘娘与公主皆是宽厚的主子,你若是安分守己,将来公主嫁入将军府,你也可以陪嫁过去当个妾室,不说锦衣玉食,可也比寻常人家好了不知多少。你竟想着出宫?”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隐晦地提醒沈瑜:“你若真是出了宫,将来婚嫁之事可就为难了。”
毕竟,沈瑜如今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
沈瑜虽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可对于这些事却也不是一窍不通,方嬷嬷所说的事情她也早就考虑过了。
但衡量再三,她还是觉着离宫更好一些。
毕竟就算她能侥幸陪嫁进了将军府,那也不过是个妾室,这条命始终是握在公主手中的,一个不妨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嬷嬷说的我都明白。只是父母病重,家中又有幼弟无人照拂……”沈瑜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者,公主与宋将军郎才女貌,实为良配,我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宫女,又岂敢掺和其中坏了好事?”
沈瑜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早些年扯的谎更是屈指可数,先前准备这番说辞的时候还担心会出岔子,可真到了这关头却好似开了窍一样,情真意切得很。
就好似她真的急着回家为爹娘侍疾照拂幼弟一样。
方嬷嬷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果真这么想?”
沈瑜道:“千真万确。”
“那好,待到回去之后我会代你向皇后娘娘陈情,只是结果如何还是得看娘娘的吩咐。”
平心而论,方嬷嬷是想把沈瑜给打发走的。
毕竟若是随随便便就要了她的命,那不妥,可若真让她陪嫁到将军府,那岂不是给公主添堵?如今她知情识趣地自请离宫,若能趁机打发了,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交付了令牌进了宫,方嬷嬷去向皇后复命,沈瑜则是沿着墙根,缓缓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身体不舒服得很,之前在马车上之时倒还好,如今下地行走,想再遮掩就难了。沈瑜尽力保持着规规矩矩的走路姿势,进了屋之后,方才在自己床铺上躺倒。
这一个屋子里住了四人,平时负责些端茶倒水、修剪花枝之类的活计,此时恰是清晨,剩下三人都不在房中。
倒也免了什么口舌。
沈瑜脱了绣鞋,沉沉地睡了过去。
及至醒来之时,已是正午。
同屋的宫女辰杏轮值回来,沈瑜看了眼,又合上眼装睡。她此时身心俱疲,实在没那个功夫同她解释什么。
辰杏原本是想回来喝口茶的,一见沈瑜已经回来,也顾不得倒水,径直走到她身旁,打量着问道:“辰玉,你何时回来的?”
沈瑜原是想装睡的,可辰杏见她不应,竟又问了句,她这才无奈地睁开眼,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了?”
辰杏顺势在她床边坐下,若有所思道:“你就这么回来了?”
沈瑜撑着坐了起来,皱了皱眉。
她脾气一向和软,不会轻易与人起争执。再者当年辰杏是随她一道入宫的,在那批宫女中,到皇后宫中的也只有她们二人,这些年来就算偶有嫌隙,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她主动退让的。
“对。”沈瑜淡淡地回了句。
她知道辰杏想问的绝不是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但既然辰杏旁敲侧击,那她也没必要去多说什么。
沈瑜掀开被子,向她说:“劳烦让一让。”
虽然沈瑜已经有所克制,可辰杏还是察觉出她的不悦,让开之后撇了撇嘴:“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何必撒火到我身上。”
沈瑜披了外衫,趿拉着绣鞋到窗边的小桌旁,倒了杯水,低头慢慢地喝着,并没理会辰杏。
若是平时,辰杏碰了这么个软钉子,早就甩手走人了。可这次却到底有点忍不住,又凑到她跟前,问道:“你这模样,可是有什么事?”
沈瑜撩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能有什么事?”
“你!”辰杏是个急脾气,最厌烦这种一拳打到棉花里的感觉,气道,“此事有多严重你难道不清楚?还不早做打算,将来怎么办?还是说,你觉着我是来幸灾乐祸,看你笑话的不成?”
沈瑜倚在桌边,随手从茶罐里捻了两片茶叶嚼了,原本昏昏沉沉的脑子这才清醒了些。
“我没这样想。”沈瑜叹了声。
虽然辰杏与她时有争执,可真到了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那点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她们之间又没深仇大恨。
沈瑜想了想,据实答道:“我只是还没想好,这件事情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辰杏见她总算肯好好说话,心气稍顺:“那你也不能坐以待毙啊,万一……”
她原是提一提以前的事情,好让沈瑜惊醒些,可话到嘴边又觉着说出来实在晦气,硬生生地改了口:“你就没求一求那位宋将军?说不准他有法子能保你呢。”
“他若插手,便是催我死。老老实实地听从娘娘的吩咐,别节外生枝,倒还有活路。”沈瑜见她心急火燎的,反倒是回过头安慰了她一句,“这件事你就别想了,想也没用。”
辰杏被沈瑜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非但没有觉着宽慰,反倒更堵心了。可偏偏沈瑜说的也没错,生死都在主子一念之间,她们就是想出花儿来也没什么用。
“都怪容月,”辰杏没了法子,只能把容月拖出来骂了一通,“原本挑的试婚宫女是她来着,偏她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硬是让你来当了这个替死鬼。”
正骂着,容月提着个饭盒进了门。
辰杏止住了骂人的话,但对她却没什么好脸色,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沈瑜身为苦主,当然知道这桩苦差事是容月甩到她身上的,虽也明白她有苦衷,但还是做不到以德报怨。
容月眼圈红红的,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沈瑜面前,将饭盒放到了一旁的小桌上,小声说:“辰玉,我见你没去吃饭,就替你带了些饭菜。”
沈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平淡地“哦”了声。
倒是一旁的辰杏忍不住骂道:“谁用你这时候来装好心?”
“我知道你们怨我,但我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容月一副委屈模样,欲言又止。
“如果辰玉有个三长两短,你看我不撕了你。”辰杏一见她这委委屈屈的模样就来气,“你有什么可哭的?受罪的不是你,担风险的也不是你。”
容月抬手抹了眼角的泪,解释道:“我并没有要害辰玉的意思。她若能陪嫁进了宋家,那岂不比宫中好?”
“这么好你怎么不去?”辰杏话赶话地质问。
“我……我进宫之前是有婚约在的,如今他还在等着我,若我去做了这个试婚宫女,将来还有何颜面去见他?”容月扯了沈瑜的衣袖,无力地解释道,“这差使的确是我推到你身上的,可却断然没有要害你的意思,辰玉你信我。”
辰杏还想再骂,沈瑜抬手止住了她,又拂开了容月的手:“你怎么就能笃定,娘娘会令我陪嫁进将军府,而不是寻个机会悄无声息地要了我的命?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在赌而已,而且还是拿我的命来赌。”
容月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穿,脸色一白,沈瑜翘了翘嘴角,带着点嘲讽开口道:“我往日脾气好,可却也不是什么都信的。若没记错的话,过会儿是你当值,就别在我这里耗了。”
容月有些难堪,紧紧地抿着唇,转身离开了。
她出了门,辰杏才发现桌子上的餐盒,准备追出去让她带走。
沈瑜按住了辰杏,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我的确是有点饿了,饭菜总是无罪的,你就别迁怒连坐了。”
辰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正想说什么,肚子却叫了声,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沈瑜笑着摇了摇头:“来一起吃点。便是有什么事情,那也等吃饱了再说。”
第3章
“你要离宫?”辰杏差点没噎着,灌了一大口茶水方才顺过气,难以置信地问沈瑜,“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不想着怎么陪嫁入宋家,反倒想着离宫?”
她停顿了下,猛然想起另一桩事,诧异道:“你总不会还想着要出宫去见你那位远方表兄?”
方才容月哭哭啼啼地抹泪,说自己有婚约在身,不能去当这个试婚宫女,所以才会买通了嬷嬷将这件棘手的差事给了沈瑜。辰杏这才想起来,其实沈瑜也算是有婚约的,只不过她从未向旁人提起过,辰杏也是当年跟她一道入宫,才隐约知道点内情。
沈瑜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块点心填了肚子:“我去将军府做什么,给锦成公主添堵吗?至于旁的,等到出宫之后再说。”
她跟林子轩之间也算不上什么正经婚约,不过就是年少时的戏言罢了。认与不认,也都在一念之间,更何况这些年也没再有过什么往来,最多不过听个只言片语,此时想这种事情也是多余。
“你真想好了?”辰杏仍旧有些犹豫。
沈瑜道:“一旦摊上这差事,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烧高香了,难不成还想着攀高枝?”
若认真算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借着试婚这东风攀上高枝的宫女,那位装得纯良敦厚,可却是个有成算有手段的。陪嫁入驸马府邸之后,竟在公主之前为驸马生下了长子,在府中站稳了位置。
可沈瑜还是清楚自己斤两的,她没那个八面玲珑的本事,做不来这样的事。
“你若真拿定了主意,那我也就不多说了。”辰杏低着头,闷声道,“反正该劝的我也劝了,你将来别后悔就是。”
她一向嘴硬,就算是有好话也断然不肯好好说,沈瑜盯着她看了会儿,神情渐渐柔和下来,低声笑道:“放心,我会好好的。”
先前从宋家回来时,方嬷嬷曾允准她休息两日,沈瑜就没再去当值。
一来是身体不适,二来,她也不想再在这宫里露面。毕竟锦成公主随时有可能过来,若是撞见她,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及至晚些时候,方嬷嬷遣了个宫女来传话,说是皇后娘娘开恩,准了她的请求。
沈瑜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宫女又道:“娘娘虽准了此事,可却没让你即时离宫。嬷嬷说,今后你也不必再在这宫里伺候了,回尚宫局去,等到明年开春放适龄宫女离宫之时,你再随着一道离开。”
她说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沈瑜的心情可谓是天上地下,先是一沉,等到听闻方嬷嬷让她回尚宫局之时,又是一喜。
不过无论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得恭恭敬敬地谢了恩。
平心而论,沈瑜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宫里呆了,可此时天色已晚,她要回尚宫局去,那也得跟这边管事嬷嬷交接好了,才能离开。
等到第二日,沈瑜一大早就去跟管事嬷嬷报备交接,交了出入清宁宫的牙牌,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个包裹,准备回尚宫局去。
当年她刚入宫是在掖庭留了几年,后来机缘巧合被尚宫局的晴云姑姑看中挑了过去,对她颇多照拂。
此番能回去,也算是因祸得福。
沈瑜不知道皇后究竟在想什么,但眼下的状况对她来说,至少算不上坏。她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哪知一出清宁宫的宫门,就遇着了锦成公主。
沈瑜还拎着个包袱,避无可避,只能连忙在路旁跪下,深深地埋着头,希望锦成公主能快些走过,不要注意到她才好。
可偏偏事与愿违。
“这是干什么呢?”锦成停住了脚步,瞥了沈瑜一眼,目光落在她背着的包裹上。
沈瑜心中暗自叫苦,硬着头皮道:“回禀公主,奴婢奉命调去尚宫局,如今正要过去报到。”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希望锦成并不知道这件事。
“尚宫局?”锦成愣了愣,随即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原来是你。”
沈瑜一听她这话音,就意识到她八成是猜到自己的身份了,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一声不响地跪在那里,全当没听明白锦成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这大庭广众之下,锦成总不会主动提什么试婚。
“你,”锦成略仰着下巴,一副倨傲的模样,“抬起头,让我看看。”
沈瑜身体一僵,但还是依她所言,顺从地抬起头,目光仍旧低垂着看着地面,十分恭谨。
试婚这件事锦成是知道的,只不过皇后吩咐方嬷嬷操持这件事情,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也不好多问,只知道试婚的是清宁宫中的宫女,名姓相貌一概不知。
按理说她身份何等尊贵,就算是论及相貌,这京中贵女能胜过她的也寥寥无几。她本不必在意一个出身卑贱的宫女,可看到沈瑜之后,她仍旧不可避免地想要看一看,这宫女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归根结底,她还是存了些比较的心思。
沈瑜相貌清丽,并不是那种让人一眼看了就会觉着惊艳的,更何况宫中的美人多了去了,她这样的容貌压根排不上号。再加上她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休息,消瘦了不少,神色憔悴,实在算不上赏心悦目。
锦成盯着沈瑜看了几眼,嗤笑了声:“走。”
侍女们立即跟上,随她进了清宁宫。
沈瑜这才松了口气,抬眼看去,只见着锦成公主大红色的石榴裙在宫门口一晃而过,鬓上簪着的珠花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夺目,几乎有些刺眼。
她扶着宫墙,慢慢地站起来。
方才锦成那声笑里包含的意味她能听出来,不觉着受辱,只觉着庆幸。
沈瑜在后宫之中呆了近十年,看了许多,很清楚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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