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松开握着窗棱的手,回头冲她淡淡一笑,“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蒋惜惜点点头,作了个揖转身就欲出门,却又被程牧游叫住了,“迅儿已经去老宅了?”
“史飞和奶娘陪着他一起过去的。”
迅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无法成眠,他只要一合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小小的僵直的身体,她直挺挺的躺在新安府的石阶上,脸白得像涂了层漆一般。他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只是无论他怎么在脑海中搜罗,都回忆不起来了。
窗外的树影在地上不断的变幻出不同的形状,一阵凉风扫过,那些影子中突然出现了一双瘦弱的赤裸的脚,脚踝上方的身体被树荫遮住了,只隐约露出几点苍白的皮肤。
躺在床上的迅儿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他从床上爬起来,躲在露出一点缝隙的窗户后面朝外望着,他看见树影下的那双脚正慢慢的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了窗外,在窗户纸上面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迅儿从那道缝隙中瞥见了她的衣袖,他认得那只袖子,就在刚才,这袖子的主人还徘徊于他的脑子里,久久不愿离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迅儿想从窗边逃开,叫醒躺在床边打盹的奶娘,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无论他怎么使劲,那双腿都想灌了铅似的,粘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来找我?”他看着外面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哥哥,你知道沁香斋怎么走吗?”一股带着腐臭味的酸气扑面而来,把迅儿的眼泪几乎给熏出来了。
“我……我不知道,你再去问问别人吧。”迅儿强忍着哭音冲窗外说道。
“哎,”外面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好像来不及了呢,我这幅模样,谁见了不怕呢?”
话音刚落,窗户吱呀一声全部打开了,迅儿看见小莩赤脚站在外面,她的脚尖崩的直直的,仿佛再使劲一点就会“咯嘣”一声折断了似的。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泛着一曾潮湿的水气,这水气也覆盖在她的眼珠上面,显得两个眼眶中一片潮白。她的衣裙残破不堪,沾满了白色的柳絮,布条一缕一缕的贴在身体上,似乎想和那具冰冷的躯体融为一体。
她嘴角扯出一丝惨笑,然后将一只僵直的手臂伸入窗内,指尖几乎触到了迅儿的鼻头,“哥哥,帮帮我,我好饿……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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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灵堂
迅儿的口鼻已经不能呼吸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瞄到身旁放着一只比他人还要高一点的青花瓷瓶,于是咬着嘴唇,用尽全力朝那瓷瓶扑去。
瓷瓶倒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声响不仅惊动了在床边打盹的奶娘,也把隔壁屋里的史飞唤醒了,他摸起剑就冲进了迅儿的房间,却看见那孩子躺在一只七零八落的瓷瓶旁边一动不动。史飞心下大惊,喊着迅儿的名字就欲朝他奔去,可是就在他刚刚迈出脚步时,背后的汗毛如同感应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般,齐刷刷的立了起来,随后,奶娘惊恐的声音从床旁边响起,“鬼啊,有鬼啊。”
史飞感觉自己的身后贴着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随后,两只小孩子的手掌慢慢的攀上了他的腰部、背部,把他身上的袍子给浸湿了一大片。他的口鼻间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泥土味儿,这味道让他的脑袋一阵眩晕,好在史飞是习武之人,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猛地将手里的长剑拔出剑鞘,剑身在月亮的照耀下发出凛凛寒光,他身后的感觉终于渐渐的消失掉了。伴随着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史飞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从门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云莺姐姐,回来了?”看门的小厮陪着笑脸冲刚踏进霍府大门的云莺说道。
云莺见府里一片寂静,便轻声问道,“老爷睡下了?”
“可不嘛,这打击接二连三的来,谁能受得了,所以许总管便早早伺候老爷回房睡了。”
云莺点点头,抬步朝院里走去。
前堂里四处缠着白绫,桌上面放着两根白蜡和一块灵牌,灵牌上的字迹在晃动的烛光中若隐若现,灵位的前面是几盘果子,由于小莩死得太过突然,府上甚至来不及准备她最爱吃的蜜饯,只能临时拼凑了几样点心干果。
几个守夜的丫头婆子都已经睡着了,横七竖八的躺在屋子里。云莺看了他们一眼,眉间多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她刚想把她们叫醒,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许总管?”云莺望向身后轻轻说道,“老爷歇息下了?”
“刚睡,抱着小莩小姐的衣服才勉强合上眼,”许总管叹了口气,“夫人,哦不,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收监了。”云莺转头望向桌上的灵位,“她都认了,不过想不认也是不成的,这么证据确凿的事情……”
“也是。”许总管看着云莺纤细的腰肢,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他跨过地上那几个还在沉睡的丫头,来到云莺身边拽住了她白皙的手腕,“你也折腾了一天了,不如,也早点安歇吧。”他的目光划过她小巧的鼻子和殷红的唇瓣,最后落在那截娇嫩的脖颈上。
云莺将手猛地抽了回来,她压低了声线,眼睛朝一个正在翻身的丫鬟身上一扫,“许总管,小莩刚走,我今晚是一定要守着她的,再说了,老爷近来肯定睡不踏实,你还是贴身伺候的好。”
许总管干咳了两声,抓了抓脑袋,他猛地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丫鬟踢了一脚,“老子都睡不了,你们一个两个的倒是睡得比猪都香。”
月光洒进屋子,将室内镀上了一层奇异的银色,挨着云莺的小丫头又打起了哈欠,不一会儿功夫,就将身子靠在蒲团上打起了呼噜。云莺跪着不动,即便腿已经麻了,她却依然没有站起来揉揉它们的打算,她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小莩的牌位,背部绷得笔直,就像暗夜中的一尊雕塑。
桌子下面的阴影中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动,云莺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她如梦游一般站起身来朝桌子走了过去,俯下身后,看见一块糕饼在地面上滚了几下然后停住不动了,她不禁稍稍舒了口气,伸手将那块硬邦邦的糕饼捡起来,却发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好像是被什么人在上面咬了一嘴。
“这些丫头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小姐的祭品都敢偷吃。”云莺心里暗骂了一句。
她蹙着眉毛准备把那些熟睡的丫头婆子们叫起来训话,可就在她扶着麻木的双腿要站起身时,却听见桌下面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云莺的头皮猛地一紧,就像什么人扯着她的头发使劲拽了一下似的,她盯着桌下的那团漆黑,鼻间渐渐的被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儿占据,那味道里面还混着一股子让她极不舒服的气味,不过她已经紧张的不能动弹,所以一时无法辨别这味道到底是什么。
一阵风吹进屋子,桌上的烛光闪了闪,把那团漆黑照亮了一个瞬间,可是即使只有这么一个瞬间,云莺还是瞥见了那个白色的影子,她瘦瘦小小的,蜷缩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
云莺终于想起那股让她不舒服的味道是什么了,就在今天早上,她偷偷抱着小莩的尸身从霍府出来时,就觉得她身上那件新做的寿衣散发着一股尚未散去的染料的味道,那味道说臭不臭,但却让她的胃部不断地产生出阵阵不适。
“难吃。”那个瘦小的身影说话了,可是她的声音和生前已经完全不同了,那声音听起来冰冷怪异,是因为她的嘴唇早已被地底下坚硬的泥土冻住的缘故吗?
云莺猛地把糕饼扔到地上,她双手撑地勉强朝后退了几步,却冷不丁的摸到了一块硬硬的木牌,她把那木牌拿到眼前,才发现这是一个灵牌,上面写着“先室王氏之牌位”。
云莺发出一声惊呼,这不是大夫人的灵位吗,它怎么会出现在小莩的灵堂里呢?
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子突然出现在云莺的身后,那个人像装在一个白色的麻袋中一般,肿胀怪异。她的双手探向已经吓得开始痉挛的云莺,含混不清的说着:“云莺……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把她弄丢了。”
“夫人……”云莺的头咚咚的砸在地上,“我错了,你原谅我吧,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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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巡夜
一块轻飘飘的东西从云莺的腰间滑落,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包括那块被她拿在手里的灵位。云莺趴在地上喘了好一阵子粗气,才颤颤巍巍的将地上那东西捡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那是一块帕子,上面绣着只立于枝头的小鸟,鸟的羽毛是深蓝色的,像蓝宝石一般透亮,一双血红色的爪子微微钩起,好似马上要展翅飞向空中似得。
“咚”的一声,云莺的头突然重重的撞到了一个极硬的东西上面,她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匍匐在地上,身边的小丫头还靠在她身上打着呼噜。原来刚才的一切,竟是一场怪异的梦境。可是如果真的是梦,为何自己的手中却真的握着一块丝绸手帕,就和梦中的那块帕子一模一样。
云莺盯着那手帕发了好一会子呆,这才想起来它的由来,今天白天在新安府,就在她悲痛万分的守着小莩的时候,一个人从身后递了块帕子上来,当时她并未看清那个人的容貌,只隐隐觉得应该是一位年轻女子,因为那只手细白纤长,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云莺闭目凝神了一会儿,收起了自己荒诞的思绪,她睁开眼睛,看见晨光正一点一滴的漏进窗棱,于是便将帕子重新塞回衣襟,把那几个丫头婆子们一一叫醒,将今天要做的事情布置下去。两任夫人都不在了,老爷又伤心的起不了床,她总得担起霍府的担子,不能让这家业彻底乱了。
右耳将一碗白粥端给晏娘,然后斜靠在一旁的凳子上,漫不经心的说道:“听说程家那小孩儿昨晚又回到新安府了,而且还受了伤。”
晏娘盛了勺粥放进嘴里,却被烫的猛地缩了下脖子,她砸吧了下嘴巴,“我知道他回来了,动静那么大,整个巷子的人都被吵醒了。”
“那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
“那孩子生来灵慧,想必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晏娘认真的吹着那碗热粥,仿佛这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右耳“哦”了一声,从凳子上蹦下来,他甩着手里的抹布朝门口走去,可是脚在门槛上迈过去又收了回来,他回头看着晏娘问道:“不会是因为昨天你做的那件事情,那孩子才……”
晏娘柳眉一挑,又盛了一勺粥送到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也许吧,不过,这都是他的命,又怪得了谁呢。”
见程牧游从迅儿的卧房里出来,守候已久的蒋惜惜赶紧凑了上去,“迅儿的伤势怎么样了?”她的声音在发抖,抖得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程牧游的面色不比蒋惜惜轻松,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一个浅笑,“只是一点皮外伤,不过,他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直到现在才睡下。”
蒋惜惜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都怪我,我应该和他一起去老宅的,小孩子本来就心绪不稳,再加上昨天他看到了小莩的尸身,所以材……”
程牧游略显疲惫的挥了挥手,“这事情并非全然是迅儿臆想出来的,我问了史飞,他当时虽没看见什么,却也感觉到背后站着一个湿凉的东西,据他说,那东西就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萦绕着腐臭的尸气。而迅儿的奶娘,也连夜收拾东西离开了,无论史飞怎么问,都始终一言不发,仿佛有什么东西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蒋惜惜身上骤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可是那东西为什么要找上迅儿呢?”
“迅儿出生时曾有人给他算过一卦,那人说他六根清净,耳聪目明,或能见人所不见,闻人所未闻,但我从未发现他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程牧游垂下眼帘,过了很久,又凝神注视着蒋惜惜,“新安城正值多事之秋,我抽不开身,迅儿,就交给你了,替我照顾好他。”
“我会的。”蒋惜惜答应着,又在心里默默的念了几遍,我会的,不管是谁在怪力乱神,都休想再动迅儿一根汗毛。
程牧游从新安府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史飞史今两兄弟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神色肃穆,面色比漫天的乌云还要阴沉几分。晏娘站在柳树下看着他们,她发现程牧游的目光朝自己站的地方扫过,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收了回去。晏娘坦荡荡的把那缕审视和怀疑交杂的眼神接了过来,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弄着鬓角的一缕乱发,饶有兴趣的注视着程牧游行色匆匆的背影,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几个人就在路的尽头转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程大人亲自巡夜去了?”
“可不嘛,听说昨晚又走了两个孩子。”
“可这是疫病啊,巡夜有用吗?”
“看来事有蹊跷啊,散了吧散了吧,带好孩子,各回各家,最近啊,有事没事,都尽量少出门,这新安城啊,乱呐。”
邻里们渐渐散去了,晏娘朝新安府那面朱红色的大门又看了一眼,也转身朝家里走去。
夜深了,天空黑漆漆的,仿佛刚刚被墨汁染过了似得,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模糊不清的一团的月光下,如时间卡壳一般寂静,只是间或传来一阵奇怪的细碎声。
新安城的夜,本应该是祥和而宁静的,可是如今,这种宁静中夹杂进了几丝令人心慌的死寂,这死寂的气氛仿佛会传染,它逐门逐户的穿梭,抹掉了这座城市中的生气,将新安城变成了一座掩埋着活人的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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