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淳雁卿
他句句恣睢,语调狂妄,一字一句都在诉说他的跅弢不羁。
我不大敢相信轿子里的这位三爷就是和我一起从泥巴地里抢饼子长大的小春燕,但那种说话时句句都要凹出个花样来的调调确实似曾相识。
这种满嘴跑骚话的感觉使我勉强相信了一点。
一只着赭金玉靴的脚从轿中踏出,玄色折扇提帘上勾。我静立在偏处,想要瞧瞧他究竟能将出轿这么一步装成什么样子。
无可否认的是,他此时一跨脚、一撩帘间通身的气度,是我永远也学不来的矜贵雍容。
景弦应当也学不来,他从小就没小春燕这么能凹。当然,这只是我目前的想法。后来的事情教我万万想不到。
此时轿中人俯身出轿,陈管家赶忙爬过去趴在地上,我估摸着是意欲为他垫脚,“三爷、三爷……三爷绕我一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可好?”
三爷他抻直腰身,目视前方,折扇开合间,不耐烦地蹙起了眉,“滚。”
声音既沉又朗,比之当年他十三四岁变声时期好听别致千百倍。尾调倒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上扬。
我站在偏处,他目中无人的模样想来是瞧不见我,但我却将他瞧得清清楚楚。
眼角还似当年那一剪清致的燕尾,眸却已如崖下幽谷深不可测,长眉微狭斜飞入鬓,鼻梁窄挺如悬胆,唇薄而红艳,就像他家后院里种的朱砂梅。合抱高束起青丝的玄色细绳绳尾垂坠着几颗碧玺珠子。
他一身幽冥之色,赤金蛟纹盘绕在衣角,襟口大片红墨,是蛟龙扫尾时泼出的血。
这模样霸道又好看,搞得我有点不敢认。
“三爷……!”陈管家伏地磕头,我心中却晓得他已经没有活路。因为小春燕的神情极不耐烦。
他微抬手,示意来人将陈管家拖下去。
陈管家被拖下去的那刻,他终于眯起眸子朝我这方瞧了一眼。紧接着,他微眯起的眸子便睁开了,眼尾顷刻猩红。
他的神情惶惑一刹后便成了不可置信,振奋与震惊兼并,但我看许是自嘲更多一些。尽管我也不明白他在自嘲什么。
我跑过去,站定在他面前望着他的那刻我才确定,眼前真真切切是他。
我卷起唇角对他笑,“小春燕……”
惟愿我的笑中诠释了我而今唯拿得出手的书卷气。毕竟,大家都变了,我也不好意思还像当年那般,除了傻之外一无所有。
似乎小春燕不需要,他不需要我作出改变。因为他压根儿没听我说话,更没有应声于我,只在我冲他笑的那刻便将我拽入怀中,手臂环住我时压得我的背脊有些痛。
“你知不知道,我好挂念你……”
我这样贴着他,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埋在我颈间的眼眶湿热。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强而有力,砰砰撞着我的脑袋。这样的拥抱,总觉得与同坐在花神庙中依偎取暖那时有些不同。
大概是因为他长高了,长得比我高许多。我想我六年前就没怎么长了,但他好像比我离开云安那时又高了许多。我真切认识到,我抱着的不再是小伙伴,而是一个男人,所以不同。
他这样揉痛我肩背上的骨头,我连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他,“小春燕,你莫要太激动了。”
我听见他在我颈间闷声笑了下,“傻子。你这个人真的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我能感觉到他用鼻尖和唇顺着我的侧颈向上摩挲,最后面朝向我。
这个情景很熟悉,在花神庙时,他为了教我如何与景弦为所欲为亲自示范过。他还说过,这个叫做耳鬓厮磨。
如今再来一次,我依旧还是只觉得痒,“小春燕,好痒。”
“三爷?”有下人在旁边试探性地唤了声。
小春燕没有搭理下人,双手捧着我的侧颈,猩红的眸子像一柄染了血的匕首,但唇角还勾着无奈的笑,“他们都管我叫三爷,就你管我叫小春燕,你觉得这合适吗?”
我一怔,下意识喊他,“小春燕……”
他又是低头一笑,抬眸瞧着我,哑声道,“诶,我在。傻花,小春燕很挂念你啊。”
他好像受了很多的苦。但哽在喉咙什么都说不出。
我与容先生学了那么些年,也学到几分容先生的善解人意,我能感觉出来,小春燕这六年很苦,景弦也很苦。
不过,若是说苦,我们一起在云安为了有口饭吃低声下气的那七年难道不苦吗?那样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这世间难道还有比那更苦的东西。
那我呢,我这六年过得苦不苦?望着星星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苦?好像是会的。比我流浪的日子还要苦上许多。
我回头想要望一望景弦,却没有看见他人影。
下人见我疑惑,终于找到适当时机插上话,禀告道,“三爷,景大人说他去处理些事,过会儿回来接花官姑娘。”
“去,找人告诉他,过会儿就别来接了。”小春燕扬眉,眸光凛然。我瞧着,如他幼时跟人打架那般,凶巴巴地。
随即他又低头逼视着我,“你为何会同他在一起?你何时来的云安,为何不先来找我?……六年前那晚发生的事,还不够你死心的?你去柳州前,是如何同我说的?”
这么多年,纵然我自己会去回忆那夜彻骨的寒冷,却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这般直接地谈起过。
陡然听到,我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下,默了片刻,他牵住我的手,往府中走时,我才回过神,同他解释起来。当然,避开了最后两个问题。
“玉簪?我没有收到过。”小春燕喊来淳府的管家询问,得到的答案与他一致。
可我告诉他,我明明白白地将玉簪交到了舞姬手中,求她帮我带到淳府。她当着我的面,也是答应得好好地。
“我送你那支玉簪,整个梁朝都找不出第二支,若真递到了淳府,我怎会不知?”小春燕一顿,忽然用折扇敲了我的脑袋,“更何况,那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独一无二,烙上我的名字的东西,不会有哪个下人以为是什么便宜货便随意扔在一边。想来,更有可能是那个舞姬顺走了。”
上面有他的名字?我这个玉簪主人竟该死地完全不清楚这件事。
“你将‘小春燕’刻在玉簪哪里的?”我十分诚实,也十分扎他的心,“我怎么全然没有看到过。”
我的话尚未落干净,他忽地拉着我站定。这是他家后院,我认识这里,前面不远便是红梅林了。
便瞧他眯着眸子捏住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齿,“爷刻的是‘淳雁卿’,不是‘小春燕’。刻在哪里的,等找回来之后自己看。”我能充分看出来,他很生气。
我的本意也不是要他一与我重逢就生气,于是我拉住他的衣角,哄他道,“等找回来,我会认真看的。你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算我的,我却没有钱可以赔给你。”
“气坏了身子算你的,没有钱便把你自己赔给我。”他没有松开我的下巴,郑重地与我说,“或者,你离景弦远一些,搬出他的府邸,我便不气了。”
“可我今日才搬进去。若这么快搬走,他面子上过不去的话,也会生气。”我实打实与他解释。
他很有办法堵我的话。他挑起眉,理所当然地道,“他生气与你何干?我气坏了才算你的,他气坏了算他自己的。”
这件事是这样的,我幼时和小春燕吵架斗气从来就没有说赢过他,概因他的角度每一回都甚是刁钻。
包括这一回。我同他讲人情世故的问题,他同我讲气坏了算谁的。
我竟还被莫名其妙地说服了。
听闻容先生当年舌战群儒、以一敌百,作为她教过的三位学生之一,我还是给她磕个头罢。不好意思,给您丢脸了。
这样也好。我知道,小春燕是为了我好。离景弦远一些,不要再去打扰他是其次,不要让他扰乱我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景弦他将我送来淳府后便跑得这样快,至少说明他公务繁忙,我若住在他那里,实在不太方便。
我正在慎重考虑之际,小春燕用折扇敲着我的下巴,顺便端起我的脸,让我看向他。
他道,“至于那十万两,我帮你还给他。他在云安与皇城之间来往,你难得才见到他一面,倒不如每日来见我,还给我。方便太多,不是吗?”
我觉得他的逻辑很好,一切都甚是有理。
似乎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但景弦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事了,什么时候回来接我?我又要如何与他开口说这件事,才能让彼此都不那么尴尬。
小春燕握着我的手,吩咐手下的人去为我安排房间,就在他住的那间院子里。房间临着梅花林,开窗开门都能看见。那年的朱砂梅还在,一年一度盛开。
只是轮换了新骨,被风一拂,艳砂摇曳生姿,像是在对我笑。
我能感觉到,它再次见到我是充满了喜悦的。
我转头看向小春燕,他也正望着梅花笑。
“你这么喜欢梅花吗?”我试着在回忆中寻找出他当年爱极了梅花的蛛丝马迹,“我还记得,十年前那天晚上,你从我手里要走了那一大簇红梅。我递给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笑的。”
第23章 你在我心中足够好
梅花气寒,暗香浮动。我盯着怀里那一大簇红梅,问小春燕什么叫做“起头重,落脚轻”?
小春燕故作深沉通透的模样,对我道,“等你心灰意冷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料想那将是个悲伤的故事。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而今我只是拼命抑制住了自己问“什么叫做‘心灰意冷’”的冲动。
他还坐在石狮子旁的台阶上,手臂撑在身后,一条修长的腿耷拉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翘得活脱脱个二世祖。
我低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我便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正是解语楼的嫖客往来最多的时候,我抱着一大簇红梅,与他同坐街边望着过往的行人。他们的身上像揣着灯火,走来走去时一闪一闪地,背景也是明明灭灭的虚影。
我们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常这样一起放空自己望着别人。那时是因为每日除了要饭之外,实在闲来无事。如今则是因为心里有事,放空自己会让心里好受些。
“小姑娘,你这朱砂梅怎么卖?”
有些突然。不,实在太突然。
我深切明白,上天这是断了我的情路之后还给我了一条财路,不似往常将两条路都断得整整齐齐,今日它公平得令我惊喜。
我慢吞吞地抬起头,还挂着一行鼻涕。有一只手从侧旁伸过来,将我的鼻涕抹了去。
我顺着那只退回的手移动视线,堪堪看见小春燕正勾着唇朝我笑,他眼角一剪燕尾上挑着,是眉眼弯弯的模样。
我瞧他将我的鼻涕随意揩在他的衣角,然后对我道,“傻愣着做什么,人家问你梅花怎么卖。”
眼前是一位妇人,举手投足都是清贵从容的气度。此时她正淡笑着瞧我,模样与花神娘娘瞧我时像极了。
她手里牵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反正我只在画中见过这样的。
我盯着小姑娘发间精致的玉簪,随即又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布条,心生艳羡。
信誓旦旦地说“红梅要送给心上人”的是我,我本想硬气一些说不卖,可没钱这个事实使我压根儿硬气不起来。更何况,心上人他不要我的红梅。
这是我偷来的,我也不好意思卖她太贵。
一文钱一枝应当差不多,可一文钱只够买一个小烧饼,只够一个人吃,小春燕陪我忙了这大晚上,我总不好意思用半个烧饼就打发了他。
磨蹭了好半晌,我伸出两根手指,缩着脑袋等妇人回答。
“只要二两银子吗?”妇人淡笑着反问。
我微睁大双眼,开合双唇望着她们。口中什么都没有,却委实噎了一噎。上天,以后有什么事您只需要吱一声,我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您是说,全都要吗?”我不太确定地问道。
“我是说,一枝。”那妇人浅笑道,“我只要一枝便足矣。”
这年头是不是除了我和小春燕之外,大家都很有钱?
我咽了下口水,老实回道,“要不,我把手里的红梅都给您罢……二两银子您让我搬棵梅树来都没问题了。”
那位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噗嗤”轻笑了一声,笑得我有些尴尬。
妇人也被我傻乎乎的模样逗笑,对我解释道,“幽香过盛,便不稀罕了。这世间之事,恰如其分最好。”
她这句话文绉绉的,我不太懂。但她给了我足足二两银子,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罢。我就是这么肤浅一个人。
“那,您挑一枝。”我将大簇红梅捧到妇人的面前,要她亲自挑选。
妇人示意身边的小姑娘替她挑选,她自己却与我闲聊起来,“这么冷的天,你们坐在门前做什么?”
我很耿直,“发呆。”
小春燕悠悠看我一眼,回答道,“陪她发呆。”
“倒是有趣。”妇人轻笑,“你们可方便将姓名告知于我?作为交换,我也将姓名告诉你们。”
“我叫花官。就是小花的花,大官的官。”我解释得生动形象。
小春燕在我身侧笑了声,敛起笑,对妇人道,“她的名字是我取的。”却没说他的名字。
“你与我的小侍女倒是有缘。她名蕊官。”妇人的眉眼清亮,瞧了一眼仍在挑选梅花的姑娘,又对我道,“我姓容,表字青野。旁人唤我容先生,你若觉得顺口,便也这般唤我罢。”
我瞧小春燕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陡然拉住我的胳膊,望着面前的妇人怔愣住。
我撇开小春燕的手,好奇地凑近脑袋,“表字是什么?我有没有这玩意儿?嗯……我的表字是‘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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