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夜真的很冷。
云安的风雪来得早,去得晚。春寒料峭,我就坐在解语楼后门处,眼巴巴瞧着对面小馆里的人手里端着的热腾腾的汤面。那一年我十四岁,仍然很没有出息地在云安街头流浪。
经过我整整四年的不懈努力,如今整个解语楼都知道我与景弦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了,我努力得让他不仅没能喜欢上我,而且成了解语楼的笑柄。我亦如是。
小春燕安慰我说,同样是嘲笑,但我作为小乞丐跟景弦作为乐师比起来,大概还是景弦这个被喜欢上的人更惨一点。
我心里希望他闭上他那张嘴。概因他这么安慰之后我心里更难过了。
倘若我有出息一些,穿得光鲜亮丽一些,就不会让景弦觉得丢脸。可我偏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乞丐。
我很想为景弦做些什么有用的事情。
这么四年我也看得出来,上天还是很愿意帮我的,只是我每次总因为欠缺些技能而抓不住机会。
幸好这回我早有准备。前日我无意从解语楼的老鸨那里得知景弦将在后日请半天的假,去后山祭拜他的父母。因为那日是他的生辰。
小春燕说了,要投其所好。景弦想要考取功名,我若赠他一本书,就叫做投其所好。我实心眼地觉得,他肯定会收下。
解语楼的老鸨听说了我的想法后很支持我,愿意让我这般容貌气质统统没有的人去当几日舞姬陪酒,挣些银子去书斋为景弦备好寿礼。
吃过上回的亏,我也长了心眼子,问过老鸨我能挣得的银钱。她开出二十两的价钱,我想都没想,很没有骨气地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响头。
老鸨同我商量好,让我今日戌时来解语楼后门,她会找人接应,领我避开熟人去更衣。
彼时我看她实在是个好人,已欣然将她列入了我和景弦大婚的请客名单之中。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小春燕,只和他说明自己找了一份可靠的短工,不日便能赚上许多。
此时我坐在后门,一腔热血翻涌着,捏紧手臂,仿佛已经看见二十两银子在冲我招手。随后我眼前一黑,被扔上了贼房。
我心惶惶,睁眼看见老鸨后才松了口气。她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张淡黄色的纸契,“这是契约,你拿手按下你的掌印,便成了。”
倘若我那时有文化一点,还能学话本子里的矜贵小姐从头到尾将契约看一遍,逐字逐句斟酌出个差错。可惜通篇看完,我能认出的字不出两手。
唯独“二十两”三个字,我认得明明白白。老鸨笑得那般和蔼,想必是被我这四年的赤诚打动,应当不会害我。
我伸出我脏兮兮的手掌,淌过红泥,在黄页右角处印下。
老鸨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进入的狼窝的兔崽。我心底隐约觉得发慌,不等我有任何疑问,便被带去换了一身舞姬的衣裙。
我发誓,活了十四年,我头一回洗得这样细致干净,穿上这样光鲜的衣裳。我已顾不得去想老鸨究竟是不是不怀好意。我很感谢她。
但我不会跳舞。如她们一般扭着纤细的腰肢更是不会。她们替我出了个主意,便是只消得坐在客人身旁,陪他们喝酒。
这个主意还可以,我能接受,虽然我不会喝酒,但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喝是我力所能及的。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不是客人喝,而是我喂客人喝;不是看他们喝,而是他们劝我喝。
我解释我的敏敏姐姐叮嘱过我,姑娘家不能喝酒,他们便笑得十分敞亮。
许是我一本正经的模样在这解语楼中难得一见,他们对我倒是有几分耐心,可我执意不喝终是惹恼了他们。
有人掐着我的腰肢,将我压在桌上,另有一人揪住我的头发逼我仰头,他们将那浓烈的酒灌入我的口中,看我被呛出眼泪便笑得甚是猖狂。
我望着他们放肆的笑容,心底发憷,浑身都颤抖起来。许愿花神娘娘让我赶快离开,再也不要来做这种活。
花神娘娘果然十分照应她座下小官。那些客人似是嫌弃我年纪太小没有意思,着人将我轰出了房间。
我不晓得我做错了什么,那对我笑得和蔼可亲的老鸨着她的打手们将我揍了一顿。我很莫名,抱着脑袋心想着过几日让小春燕帮我报这档子事的仇才没那么痛些。
我感受到了这个世间对我满满的恶意。
但幸好,老鸨给了我一两银子,作为今晚的工钱。纵然我傻,这个账我也还是会算的,两个晚上二十两,今晚她应当给我十两银子才对。
管不上那么多了,我没蠢到回去找老鸨理论,只揣着这一两银子往书斋跑,心底发誓绝不再来当舞姬。
我不识字,不晓得要买什么书才合景弦的心意,问了书斋的伙计,“就是那种……要做大官看的书。很大很大的官。”
伙计看我带着伤滑稽地比划着,冷不防“噗嗤”笑出了声,兴许是察觉到他自己这样很没有礼貌,他敛起笑,递给我一本手掌大小的书籍。
“在你做大官之前,先学学这个罢。”他对我说道。
这本书只花去了我一钱银子。我抱着那本书一瘸一拐地跑回花神庙。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一本书单调了些。看那书封上空空白白好清冷似的,我想到可以用酸秀才上回留给我玩的笔墨题些字。
小春燕不在,我题什么字、题不题得对,就真的只能全靠缘分。
“望你功成名就,花官赠上。”十个字,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勉强确信是对的字,也被墨水糊成一片。
没事的,寿礼看的是心意。景弦他不是那么肤浅的人。我这般安慰自己说。
好罢,我自己也看不过去。为了弥补我的失误,我决定亲手为我的小乐师煮上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打定主意后,景弦生辰的那天夜里,我买了上等的面条,摸到酸秀才那里,借用他的锅下面。
面是正经面,锅也是正经锅,唯有我的手不正经,放盐时抖腕太松,那盐巴白刷刷地落进锅里,像飘雪一样好看。
酸秀才一巴掌打在我脑门上,哭笑不得,“你这样,是要药死谁?浪费啊,浪费。盐是金子晓不晓得?”
我心里愧疚,赔了酸秀才一点钱,便抱着面碗往解语楼去了。
隔被揍那晚已去两天,小春燕嘱咐我近期不要靠解语楼太近,以免被他们的人看见。他猜我是被老鸨给骗了,签的不是什么两天的短工契,而是卖身契。
他担心我总被这种艳事骗去,顺便就同我普及了一番青楼究竟做的是什么营生。他说得我面红耳赤,心里也很害怕。
然而我还是觉得,今日一概不管,给我的小乐师过好生辰最重要。
所以我仍是来了。抱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揣着一本题了烂字却可以功成名就的书。
琴房空旷,他还没有回来。
我才将面碗放在他的桌上,他便推门而入,我背过身将书藏到身后,卷起唇角朝他笑,“景弦,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不是红梅、不是鸡蛋,是你会喜欢的!”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轻摇头,“不猜。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问得很随意,像是没想真的知道答案。随即他鼻尖轻嗅,似闻到了我煮的面的味道,略带疑惑地看着我。
我先将那书拿出来,挡住自己的脸,故作惊喜道,“你看!”
“……”我遮住脸好半晌,他都没有说话。
待我将书从脸上拿下来,才发现他正惶惑地虚眸看着我,低声反问了一句,“你送我……《千字文》?”
我从他的口中了解到,这本书叫做《千字文》,是那些年纪尚幼的孩子的识字启蒙书。原来那书斋的伙计是在嘲我不识字,让我夸口做大官之前先认一认。
“此书于我无用。你拿走无事时看一看,的确很合适。”我知道,他其实没有嘲讽我的意思,可他这么说我心里仍是有些难过。
这种难过,为我那六年的刻苦学习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等我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桌前,看见了那碗面。
春寒未退,饶是我端在手里时它还是热腾腾一碗正经汤面,此时被窗外的冷风一吹,也凉了不少。面糊在一起,与我的脸色同样惨淡。
我嗫嚅着与他道,“我说这是我方才刚做好的长寿面,你相信吗?”我生怕他觉得我是拿别人吃剩下的来哄骗他。
“长寿面?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我其实不太喜欢过生辰。”他抿唇,低头看碗,“但是,谢谢。”
他没有对我方才问的话表态,但拿起筷子挑起一小撮。似是要吃。
我欣喜地睁大眼,又与他道,“你和我,不用说谢谢了,我和小春燕就不常说的,总说着多见外啊。我是从老鸨那里知道的,她告诉我你请了半天假去后山……”
祭拜父母这件事,在他寿辰说出来似乎不太好,我适时止住。正好瞧见他将嘴里那口面艰难地咽了下去。
然后,便落了筷。
“好咸。”他拿起茶杯,抿了口茶后评价道。
我知道我将盐放得有些多,后来已剔除去不少,长寿面连成一根,我总也不好咬断掉先帮他试嘴,没想到会如此让他难以下咽。
“以后,别为我费心备礼了。我不喜欢过生辰。”他拿过我紧紧捏在手心的书,似乎怅叹了一口气,与我说,“你哪里来的银子买书?和你的伤有关?”
我一手抱着另一手的臂膀,正想要和他说清楚,琴房的门忽被撞开,两三个打手退到两边让出一条道,老鸨从中间走了出来。
景弦站起身,挡在我面前,声音沉冷,“何意?”
“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小丫头片子跟解语楼签下卖身契,已经是解语楼的姑娘了,昨天跑了算我送她的,今儿个既然回来了,就得继续接受调教。”老鸨随意摆手,“把她带走。”
景弦反手将我握紧,避开打手的棍棒,我看见他回过头凝视着我,沉声问,“她说的是真的?你签了卖身契?”
我望着他,头一回在他眼中看到了惊慌。他为我感到惊慌。
我也十分惊慌,拧眉点头,又急忙摇头,解释道,“她跟我不是这么说的……她说给我二十两银子,让我给她当两天舞姬,只需要陪那些客人喝酒就可以了。而且,她也没有给我二十两,她只给了我一两银子。”
景弦皱紧眉头,“区区二十两,让你陪客人喝酒你就愿意了?你…!”
“如果我早知道是他们灌我喝酒,而不是他们自己喝,我是不会愿意的。”我捏紧他的衣角,“但是只要陪他们喝几杯酒,就可以拿到银子给你买书,我当然愿意。”
“别废话了,还不赶紧带走?”老鸨听完我说的话,冷嗤了一声,催促道。
景弦将我护在身后,沉声道,“不行。她不识字,是被你骗进来的,按照梁朝律法来说,你若是执意履行契约,讨不到半分好处。更何况,你只给了她一两银子,倘若我将此事闹大,待上了公堂,你就不怕被人说闲话?”
老鸨一怔,随即又笑了,那笑十分尖酸。
“哟,景弦,你向来冷傲,解语楼将你俩的事传得风风雨雨,我权当笑谈。没想到你真这么没眼光,看上一个小乞丐?”她的视线掠至我,眉梢眼角净是冷嘲,“你是非要护着她不可了?”
“我并非护着她。她是为了给我备生辰礼才被你骗去的,实在冤枉而已。”景弦否认了老鸨的说法,随即又随她讥讽我,“她这般容貌与才情也值得你亲自诓骗,你最近的要求可是越来越低了。依照这般趋势下去,解语楼的姑娘岂非只要是个女的就可以?”
好罢,虽说我也想得明白他是故意这般说来救我,但这真实的内容实在引起我极度不适,我恐怕没办法完全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但,他为了我与老鸨周旋的模样,甜得我心眼子都冒出泡来,也顾不得计较他说我生得丑了。和他比起来,我确实丑,这我认得心甘情愿。
我始终躲在他身后,也不知他们争扯了多久,最后是景弦转过身来,垂眸看着我,轻声对我说,“没事了……你的银子不必花在我身上,你终究没有明白我那日与你说的话。罢了,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为我做这些。我不喜欢过生辰。”
我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我难以相信他真的不喜欢过生辰这件事。他不知道,我是有多么羡慕他们这些有生辰可过的人。
“很晚了,快回去罢。”他与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将面碗和书一并捧起来,递到了我的手上。
面条已经冷结在一起,我不知所措地抱着碗,执意要他收下那本书。
“好歹是我的心意。”我埋下头,嗫嚅道,“我对你的心意。”
他深深凝视我。我俩之间的静默犹如碎冰入骨,凉透吾心。
良久,他终是怅然叹了口气,蹙眉轻问我,“花官,你一身清白,何苦蹚我这摊浑水?”
原来在他眼里,他是浑水?我却觉得他明媚得早已浸透我的昏暗与浑浊。
“不苦啊。”我抬起头,望向他,迫切地涌出我满腔热意,“有你在,我不苦啊。”
他随意落在桌角处的指尖微颤了下,却没有再回复我。
只是勉强将书收下,放在书架上,一个隐蔽到我一眼看去望不见的地方。
离开了繁华的花街,去花神庙的那条长长的烂泥巴路很暗,唯有一盏淡黄色的灯笼挂在别人家的后门上。
我抱着碗,走着走着就累了,蹲坐在墙边打算歇一会儿。
隐约记得有个人说过,长寿面是一定要吃完的,否则神灵不会如愿让被祝福的人长寿。我挑起面,尝了一口。
说来大家可能不大相信,其实我觉得味道还可以。或许是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向来是能管饱就行,所以能咽得下去。
我忽然想起小春燕在我煮面之前同我说的话,他让我有空也煮碗面给他吃一吃,不论煮成什么样,只要我煮他就一定吃。他与我同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应当不会嫌弃。
这让我的心得到些许慰藉。我抱起碗就往花神庙冲。
小春燕正翘着腿翻看一本书,我捧着面碗走过去,问他有没有吃晚饭,他看了一眼我手里被糊住的面,默了片刻后,告诉我已经吃过了。
我觉得他八成没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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