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敏敏姐姐是怎么说的?她说,“有我在的话,你不必独行。”
她说的不错,至少我看到的那么些子年里,敏敏姐姐都让酸秀才过得不像是独身一人。饶是只送些鸡蛋,酸秀才总归没有饿过肚子。可我明白,他不能总吃敏敏姐姐的鸡蛋。
不知道他如今去了何处。是否拾回年少志气。又,是否仍旧独身一人。
“那是我们府上的账房先生,不常出门的。”小少爷撑着下巴,摇头晃脑,“喜欢念诗。”
小小姐点头,“喜欢给我和哥哥讲话本子。”
我默然一笑。真好,如今喜欢给人讲话本子的越来越少了。我常梦回当年说书天,敏敏姐姐抱着我听酸秀才讲话本子的时候。年少无愁,岁月温柔。
“他整日里都抱着算盘和话本子,有外人来的时候都不会出门的。”小少爷压低声音,悄悄和我说,“上一个管家说他多半脑子有问题,让我们别和他玩儿。可我觉得他不像有毛病,他对我们很好。”
小小姐附和地点点头,“我娘其实也早就找了另一个的账房先生了。”
莫名地,这些话用稚子童真无忧的声音说出来,煞是割喉诛心。
“那为什么还留他在这里?”我一边研墨,一边问道。
“不知道,好像不能赶他走。”小小姐摇头,面露古怪,“嗯……他自己也不愿意出去见人。对,反正不能赶他走。”
好生奇怪。
唯有一点我想得通透,那原来的管家定没少欺负了这账房去,否则怎会与一双天真无虞的稚儿胡言乱语。
人心果不其然地叵测。分明那账房已是个风烛残年之人,讨个活口罢了,至少殃及不了管家的地位,何苦为难。
我想我是上了年纪,听不得这等悲伤的人,也听不得悲伤的故事。可面前这两个小童此时却央着我讲我那悲伤的故事。概因他们十分好奇,被我舞弄墨水洇开的“景弦”是谁。
好罢,我姑且就来简单地介绍一下,“他是个长得过分好看的人,过几日会来教你们弹琴。我先把他的名字写出来让你们提前认识认识。”
苍白无力,失望至极。
小少爷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小小姐却兴致勃勃地问我,“有淳府的三哥哥好看吗?我觉得三哥哥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我十分惊奇,她小小年纪,认字多就罢了,怎么地比我当年春心萌动得还要早。再者,她小小年纪见过天下几个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难免怅惘。十岁的我当年又见过几个人?便觉得景弦时天下最好看的了。也就那么一晃眼,我将十三年的注都押在了他身上。
“到底谁更好看?”小姑娘皱着眉头催促我。
“应当是……”这个问题该死地难,我总不好在别人面前说别人的心上人没有我的心上人好看罢。待我折中一番后,我道,“应当是各有千秋。你过几日看了就知道了。”
“那景弦会讲话本子吗?”小姑娘睁大眼,无比骄傲,“三哥哥就常会来家里给我们讲话本子。”
“不会。他不喜欢。”这我倒是能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你会吗?”小少爷适时的插话让我猝不及防。
因为,我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从前倒是常给阿笙小妹妹讲,不过讲的都是关于我自己的话本子。想来旁人是不爱听的。
在柳州的那六年里,我因当年对着景弦讲不出话本子一事,自我反思过数次。这也就为我后来常与小阿笙上街听说书积攒话本子奠定了基础。
故事我有的是,竹舍的房间里,厚厚一沓。讲不讲得出,就且看那些年里被酸秀才熏陶过的造化了。
“明日我姑且讲一讲……”想了一想,未免明日讲得太差丢人,我又加了一句,“但你们须知,你们这个年纪,正是要好好看书写字的,不能沉迷于话本子。那里面好多都是骗人的,信不得。我亲自吃过话本的亏,不会哄你们。”
未免明日我讲得太差,我须得先给自己找个台阶。台阶是正儿八经的台阶,但我的确也没哄他们。我这亏吃了十三年,逐日渐噎。
其实我心底想的是,等明日正式教习了,两位小童应当会被学习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什么劳什子话本,统统忘到一边去。
然,我万万没有想到,两位小童的精力和记忆都如出一辙地好。
我方教完《千字文》起篇十六字,正打算喝口茶歇息片刻,再为他们书写其中难解之字,这茶还没喝上一口,他们便缠了过来。
话本,要听话本。他们记得明明白白。昨晚上的山珍海味都不能使他们忘却。
压根不似我当年,饶是才啃过饼子不过三刻,也总会忘记自己啃过。
当然,我还是很能理解我自己,做我们乞丐这行的,都记不住自己今日究竟有没有吃过饭。没有什么家常便饭,饿就是家常便饭。
两位小童生活过于富足。于是闲暇时间便拿来记这许多。
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昨日没给他们布置功课的缘故。容先生教我那时,常这样对我说。
总之,我现在口干舌燥,讲不出话本子,也拿他们这两个小磨人精毫无办法。
“我来给你们讲。”声音像被春风软化的冰碴。
我一怔。心蓦地跳漏了一拍。好似走在雪地里忽然一脚踩空,陷入绵软的雪坑中。
昨日他以雪敷面,和目送我时微红的眼角仍历历在目。情分,情分,他与我曾有些许情分。我的心勃勃鼓动,疯狂地扩张,又极致地压抑,愈渐窒息。
最终,我也只敢轻声道,“景弦,辰时方过,你来太早。”
送他来这间房的是陈府下人,被他挥手遣走。他解下银色大氅,拂落了点点细雪,“我来找你。”
“大哥哥,你就是来教我们弹琴的先生吗?”小小姐兴冲冲从我腿上跳下去,带着她哥哥一起扑到景弦的面前,望着他的脸仔细看,“好、好看……”
景弦蹲下身,揉着她的脑袋,“我是来给你们讲话本子的先生。”
“姐姐说你不喜欢讲话本子的。”小小姐眨着天真的大眼睛,转头就卖了我,“她说你不爱看那些。”
我发誓。饶是我记性再差,关乎他的一切,我却当记得大致无差。他的的确确说过。我清清楚楚记得。
场面它一度给我难堪,我默了片刻,为我和景弦一并找了个台阶下,“许是我记错……”
“你没有记错。”景弦捏着小姑娘的脸蛋,低声与我道,“是我错了。”
我不明白,他口中说的“错”是否偏指话本子一事。
小姑娘十分中意景弦的容貌,暂时将她的三哥哥抛却一边,抱着景弦的脖子央求他抱。我有点嫉妒,却也不好和一个小姑娘赌气。更不好表现出来。自己还在乎得要命。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景弦却并没有抱起她这个软乎乎的小姑娘,只哄她回来坐好。
因着他要讲话本子,两位小童兴奋地拉着他的袖子,围着他好一阵叽叽喳喳。
我感到有些抱歉,“他们有些闹腾……大概是因为太喜欢你了,见你生得好看。你不要介意。”
“无事。”我见他拿起茶杯的手有些僵硬,不知是否被寒意侵的,他的声音微嘶,“我就喜欢闹腾的。”
默然。
我缓缓捂住心口,压住忒忒的心,抬眸望他。
天可怜见,请你真的公平地见一见。那些年我见他生得好看而喜欢他的时候,他可全然不是这么说的。
第34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不禁冥思苦想,当年我没能有出息地在半日内学会写他的名字时,他是怎么对我的。
但其实我想要首先说明一点,这两个字也不能说我是没有学会。严格来说,只是那字写出来时些许难看,不入人眼。
“可你须得知道,你常常因想不起笔画而写不出来。不严格来说,便是没有学会。”他挑着碗里的面,斜睨我道。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按照严格说的算呢?”我抓着笔认真且费解地和他探讨。并时不时瞟向他碗里的面。我还没有吃午饭。
“严格算的话,我便不必再理你。”他将面碗挪了过去,不让我瞟,“你何时写好我的姓,何时让你吃。”
可怜我日日给他送鸡蛋吃,如今他竟连一口面都舍不得给我接济。这倒也罢了,看一眼也不行。
我搓了搓脸颊,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专程来找他使自己受苦受难,“我觉得你的名,要比姓好写一些。我先写好‘弦’不行吗?”
他似是想颔首,略滞片刻,又摇头,转头凝视我道,“不行。姓更重要。”
“景”更重要。
午时三刻的景是,春风愈渐暖融,一抹新绿轻拂我面。
我坐在天桥柳树下,撑住下巴,一杆毛笔已糊涂了侧颊,墨意悠悠间,唯听见隔壁学堂里的稚子们念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不明白。好饿。我揉了揉肚子,盯着纸面上歪七八扭的“景”字,难过得想要就地春睡重了去。
“小花,你究竟是在纸上写字,还是要在你的脸上写?”酸秀才收拾了话本子,从天桥走下来,笑对我道。
我吸了吸鼻子,捧着两腮看他,“陆大哥,戚将军和刘夫人的故事讲完了吗?”
“第一场讲完啦。”他摇头叹气,走到我面前坐下,纠正我道,“不是‘刘’夫人,是戚夫人。嫁了就随夫姓了,傻孩子。你今日新学了几个字?”
我颇为不好意思地同他道,“一个。但这个字很难。”我倔强地辩解。
他瞅了一眼我的纸,笑说,“这有什么难?等你认识的字多了,这样的就微不足道了。”顿了顿,他忽又垂下眸,轻声道,“见识得多了,以往沾沾自喜的东西也统统微不足道了。”
彼时我不懂他说的这些,我始终相信,陆大哥是见多识广的人,他这么说,也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所以再回过头才会觉得微不足道。
可我后来与他重逢时恍然明白,他的确是经历太多,但不是经历什么大风大浪,他唯不过是经历了太多事事平庸。因为平庸,所以发现自己曾经沾沾自喜的东西,其实本就微不足道。
而今的我只是搁下笔,追问道,“你昨日同我讲戚将军年少志气时,也讲到了‘沾沾自喜’四个字,那究竟什么样的东西会让人觉得沾沾自喜?陆大哥你沾沾自喜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寻常刚讲完话本子,正当口干舌燥的时候,陆大哥一定不会愿意同我开个小讲堂。许是今日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直击他内心,他竟倒来两盏茶,递与我一杯。
读书声渐默,春风微凉。绿色它萧索出新意来。我有预感,这是个不太快活的故事。
酸秀才摩挲杯口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我年少志气是,‘书尽天下悲妄事,笔题江山风流诗。’前半生我顺遂得出奇,三岁吟诗,五岁作词,七岁出口成章,十三岁称才曰秀,羡煞同窗。那就是我沾沾自喜的东西。可之后我饮墨苦读二十载,恁得如今也只是个吟吟诗、说说书的秀才?”
我听不太懂,费解地望着他。
他忽地一笑,些许自嘲,“想来是,终究少了‘挥毫万字、一饮千盅’的气魄,撑不起‘天下’二字。那两字太重,轻易说不得。如今,也只得甘于平庸。认栽,认栽。”
彼时的我并不认识容先生这等文学大家。在我心里,酸秀才已是个极了不起的人。我听他说“书尽天下悲妄事”,心里想的便是这个句子听起来就十分厉害罢了。
“小花,你要记得,那些甘于平庸的男人,一定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他忽然温柔地弯唇一笑,像被春风吹起的柳条一样好看。只是那柳条这样一弯,想必很疼。
我对这场小讲堂的印象便到这里结束。后头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但我始终记得他说,“莫要托付给甘于平庸的男人。他可以平庸,但不可以甘于平庸。这样的男人,便教他自己余生孤苦过罢。”
可我想的是,不管景弦甘不甘于平庸,往后余生,我也不要他孤苦过。
你看,他们大男人和我们小女人想的总是不一样。我就觉得,在一起和不在一起哪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唯有我欢不欢喜他、他欢不欢喜我二事见真章。
就好比我手里的“景”字,被练了好几个时辰也依旧站不端正,此时若要按照景弦说的条条框框来,让我不写好别去找他,那我们之间岂不就凉了?
所以现在,我还是十分厚脸皮地摸到解语楼去找他了。
“所以,你告诉我你回去这么两个时辰,就听你陆大哥讲了评书?”他问我的时候,声音很轻,眉头皱得很紧,想来不是太满意我这个学生的学习态度。
我暗戳戳地打好了稿,转手卖了酸秀才,“陆大哥非要讲的,拦都拦不住……我也刚好有那么点儿想听。”
他沉默许久,没有说话。我料他此时应对我生出些许不耐。毕竟,缠着他教的是我,不认真练习的也是我。
不过,我来缠着他教本就是为了和他同处一室,他倒好,却教我回去自己练……不知是多么不愿意与我待在一堆。
“花官,”他低声唤我,按在弦上的手微握,“我一直想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我为人十分实诚,又生怕他说一句“你喜欢我什么我即刻改”,慌忙接道,“大概是你这张脸罢。”
他的指尖微滞,眉蹙得更紧,眸也深了。想来是觉得,这张脸它好像即刻也改不成。
我一时为自己机智的回答沾沾自喜。
却听他恍若无声地同我道,“你可知,年华终将老去?”
“我知道。”我将手里的纸折好,揣在怀里,认真地说,“不过等到老去那时,想必我已习惯了一直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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