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所有部落妄图征服的肥沃土地。
周嘉行身上也有一半胡族血统,他为什么不动心?
“首领。”周嘉行用了旧日的称呼,示意苏慕白入座,“你为什么不愿率领族人臣服于契丹?”
苏慕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怔了怔,答:“契丹人要杀光其他部落的青壮年,我们当然不能臣服于他们!”
周嘉行:“那当年所有胡部为什么愿意归附唐廷?”
苏慕白看着他,面露尴尬之色。
周嘉行声音沉稳平静,缓缓道:“因为唐廷不会残杀胡族,不要求胡族改变信仰,还给予所有王族高官厚禄,确保他们能衣食无忧。阿史那部是突厥王族中的一支,他们的祖先归顺于唐廷时,唐廷给他们高官、土地、牛羊,他们的子孙世代不用和他们的祖先那样在塞外流离,就能安享尊荣,南归的突厥诸部获封郡王、大将军,他们迎娶中原高贵的公主,和王室联姻,子孙和王公子弟一起长大……”
这样的优待,身为战败方的胡族,怎能不动心?
在草原上,战败的部落只有一个下场:全族沦为战胜者的奴隶。
这一次,胜者却没有奴役他们,相反,他们厚待他们,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他们……
换来的,是和平和繁荣。
周嘉行提起笔,道:“安于享受,没落是不可避免的。”
阿史那部酋长说的话,他没法认同。
诚然,唐廷在一步步分化胡族,然后慢慢同化他们。
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但谁又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不愿被同化,那就远走草原深处,在苦难中磨砺自己,让自己壮大,积蓄力量。
不想生活在困苦贫穷中,那便接受唐廷的好意,努力融入中原,为自己的族人争取更多利益。
要么双方不死不休,要么弱小的一方依附强大的一方,被慢慢同化……
这无法避免。
为了族人的利益,做出任何选择,他都可以理解。
但别像阿史那部的酋长那样,一面享受好处,一面冠冕堂皇,以复兴部落为由破坏盟约。
“中原强大,胡族臣服,中原陷入战乱,胡族崛起……直到被同化……其实这和血统无关,说来说去,还是利益。”周嘉行嘴角轻轻一勾,抬起头,“首领,不必再为我的血统来试探我,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方。”
汉人因为他的生母轻贱他。
胡族因为他的父族怀疑他。
他不在乎,亦不会因此彷徨自卑。
更不会因此动摇。
他是他自己。
苏慕白望着周嘉行,久久无言。
半晌后,他站起身,一手抱胸,对眼前的年轻男人行了个代表敬意的礼。
……
这天傍晚,多弟告诉九宁,阿延那没被处死。
“苏慕白坚持要手刃阿延那,刀都架到阿延那脖子上了,周使君说阿延那不知道阿史那部人的谋划,把人放了。”
九宁心道,果然,苏慕白这么做,可能就是想陪周嘉行演一场戏,以确立周嘉行的权威。
她坐在灯前看一本书,侧耳细听旁边帐篷的动静。
周嘉行就在不远处忙他的军务,灯烛一直没熄。
之前的作战计划是故意刺激阿史那部的,具体的出兵方案只有他和他的部署知道,还没有正式公布。
她等了很久,有些无聊。
多弟把阿山他们给她堆的小雪人挪到帐篷里给她看。怕雪人化了,特意弄了个冰盆,放在离帐帘不远的地方。
九宁放下书。
案上刚好有一碗豆子,她顺手给每个小雪人添了双眼睛。
不一会儿,怀朗入帐,劝她早点就寝。
“二哥呢?”
“郞主还有事要忙。”
九宁有话要和周嘉行说,道:“我还是再等等吧。”
不等还好,这一等,周嘉行直接出了营地。
怀朗道:“郞主去见几个人,明天才能回来。”
九宁嘴角一扯,没办法,只能躺下睡觉。
睡到半夜,朦胧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嚷声,脚步声杂乱。
她猛然惊醒。
守在一边的多弟忙道:“九娘,外面有动静。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怀朗他们都在外面看着呢!”
九宁喝了口水,抬头四顾。
帐里没点灯,黑魆魆的。
外边人影幢幢,有人打着火把走来走去,怀朗、阿山几人的影子打在帐篷上,看样子离天亮还早。
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怀朗挑开帘子一角,在外面道:“九娘安心睡罢。”
没说出了什么事,可能是营地里其他部落的人在闹事。
九宁打了个哈欠,起来解手。
走到屏风后面,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打雷声。
“打雷了?”
她半梦半醒,呢喃了一句。
雷声直接冲着帐篷的方向过来,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响亮,急促,如密集的鼓点。
九宁反应过来:这不是打雷,是马蹄声。
随着马蹄踏近,帐篷外一片压抑的呼吸声,然后帐帘被一双手猛地撕开。
夜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入大帐。
狂风涌入。
嘈杂声也卷了进来。
九宁愣住了。
外边燃烧的火把发出黯淡的昏黄光芒,笼在门口那人的背上。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帐篷。
身影一动不动。
浅色的眸子,闪动着幽幽的暗芒,煞气逼人。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带着满身凌厉寒气,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大帐外,怀朗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跟进帐篷。
“郞主?”
黑暗中,没人看得清周嘉行脸上的神情。
他挥挥手,双眸直直望着九宁,像盯准了猎物的狼。
怀朗有些担忧,暗叹一口气,抓住试图上前阻拦周嘉行的多弟,退了出去。
帐帘重又放下,营地的杂乱人声忽然都消失了。
陷入一片凝滞的安静。
九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周嘉行绕过屏风,一步步走过来,忽然道:“等等!你别过来!”
周嘉行脚步一顿,盯着她的眼神蓦地一沉。
九宁手忙脚乱地抓起屏风上挂着的一张厚披帛披在肩上,掩好。
眼角黑影一闪。
一双冰凉的手放在她肩膀上,收紧,直接拎起她,半抱半拖,把她送到床上。
砰的一声响,九宁摔在松软的枕上。
天旋地转。
“吧嗒”,她脚上的睡鞋落在地面上,两声脆响。
九宁晕晕乎乎了一会儿,心道:还好天气冷,她穿得多……
定定神,对上周嘉行俯视的视线。
他按着她的肩膀,冷冷地看着她。
九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疼!”
周嘉行似乎在极力隐忍什么,一语不发。
九宁简直要被他逼疯了,“真的疼!你压住我头发了!”
周嘉行冷漠地扭过脸。
手却松开了。
九宁赶紧推开他,坐起身子,扯出一束被他刚才的动作压在肩下的长发,随手拿起根簪子一挽,拢好披帛,蜷缩成一团。
她一肚子火气,但还是先冷静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周嘉行不语。
九宁心底怒气翻腾,忍着没打他,继续问:“你半夜冲进来,就是想这么坐着?”
周嘉行唇角微翘,眼底涌动着血色。
“想走?”
九宁一怔。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道略带了几分犹豫的声音:“郞主,抓到了一个。”
周嘉行低头,看着缩在床脚的九宁。
九宁神情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回望着他,毫不示弱。
周嘉行望着她,道:“进来回话。”
外边的人低语几句,然后怀朗低着头走进大帐,没敢抬头,也没敢靠得太近,站在屏风外面道:“郞主,是阿史那部的人。”
寒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九宁睁大眼睛,看一眼大帐外摇曳的火光和人影,再看一眼周嘉行,忽然明白过来了。
周嘉行沉默着。
没人说话。
怀朗悄悄退了出去。
周嘉行闭一闭眼睛,站起身。
“等等!”九宁扯住他的胳膊,一字字地问,“你以为我要偷偷离开?”
营地里发生骚乱,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怀疑是她暗中捣乱,想趁机逃跑,所以大半夜骑马返回营地,冲进大帐,不由分说来抓她,就是想质问她?
周嘉行轻轻挣开她的手,起身离开。
“二哥!”九宁揉揉眉心,“周嘉行!”
周嘉行脚步没停,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九宁气急,光着脚下了床,几步追上去。
“苏郞主!你不想知道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吗?”
帐篷外,周嘉行的身影定住了。
第94章
冬夜的风,下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冷得刺骨。
九宁掀开帐帘,刚走出几步,冷得直打哆嗦。
周围昏黄火光摇晃,怀朗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追出来。
她没穿鞋,只着罗袜,长发松松挽着,因为气愤,雪白脸上泛起薄红。
朦胧的光影笼在她脸上、身上,在她的每一根发丝上镀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亲随们呆呆地望着她。
周嘉行停步,双眉略皱,虽然看不到身后的情景,却能从亲随们脸上的神情看出他们在失神。
他扫一圈左右,眸光锐利。
亲随们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收回视线,退开几步,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周嘉行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九宁一脚踩进雪地里,几步走到他身后。
积雪松软,只穿了一双薄袜的脚踩上去并没有硌得疼,不过真的很冷。
很快就湿透了。
冰凉的感觉顺着脚底直往上冲,她蹙眉,不及开口抱怨,前面像座山一样一动不动的周嘉行忽然转身,眸光微垂,视线落到她脚上。
“你看,没有鞋子,我也能走的。”
九宁尽量心平气和地道。
周嘉行没说话。
近在咫尺,九宁看着他那双浅色眼眸,再一次确认:站在她面前的,是周嘉行。
不是什么其他人,也不是她要费心去应付的任务。
就是周嘉行。
“二哥。”
朱唇轻启,她轻轻地道,不是故意撒娇,亦不是讽刺。
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叫他。
这一声轻唤,周嘉行等了很久。
他直直地望着她,眸子里暗流涌动。
忽地俯身,抱起九宁。
送她回了帐篷,放她靠坐在榻边,单膝跪下,抬起她的腿。
她脚上罗袜早就透湿。
看他似乎恢复成正常的周嘉行了,九宁立刻控诉他:“我冷。”
脚指头在罗袜里扭动。
周嘉行看她一眼,作势要起身。
九宁攥住他手腕:“等等!”
话还没说完……不对,还没开始说!
周嘉行看着她紧攥自己的手,道:“让你的侍女进来。”
“我自己来。”九宁道,指指屏风,“你给我站那儿去!等着!别想跑!”
外边的亲随乖觉,知道里面肯定要热水和新袜子,很快找齐了送来。
怀朗端着热水踏进大帐,刚好听到九宁对着周嘉行发号施令,嘴角抽了一抽,踌躇着没敢继续往里走。
下一刻,他张大嘴巴,看到周嘉行——他们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郞主……竟然真的如九宁命令的那样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还站得笔直,手上一颤,差点打翻铜盆,像被雷劈了一样,久久回不过神。
九宁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放那儿吧。”
怀朗低着头走过去,放下铜盆,左脚绊右脚,脚步虚浮,梦游似的出去了。
九宁没叫多弟进来伺候,自己换上新的暖和的罗袜,穿上靴子,下地,背着手走到周嘉行跟前。
周嘉行看着她。
火光透过帐篷照进来,能看清他深邃的眉目,线条流畅,利落。
地上横放一张长榻,九宁坐到书案前,示意他也坐下。
张口正要说话,帘子撩开半边,阿山探头探脑,道:“郞主,又抓着一个……”
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出去!”
九宁忍无可忍,怒道,随手抓起一本卷帛扔了过去。
哐当一声,卷帛落地。
阿山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九宁。
九宁横眉冷目。
周嘉行跪坐在她对面,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出声说什么。
似乎习以为常。
九娘……九娘脾气好大……郞主都不敢吱声了……
阿山暗暗咋舌,缩了缩肩膀,转身溜之大吉。
到了外面,其他人围上来:“郞主怎么说?”
阿山呵呵了两声。
怎么说,郞主一个字都没说!
大帐里头,九宁起身捡起被自己扔出去的卷帛,小心拍去尘土,放回原位。
万一是重要的东西就不美了,还是得放好。
周嘉行看着她,嘴角微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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