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弟收走茶碗,和她并排坐着。
九宁取来纸笔墨砚,搁在两人跟前:“先抄书。”
两人没敢吭声,接过笔,翻开卷帛,一字一字老老实实开始抄写。
……
炎延非常有毅力,即使前一阵子和九宁失去联系,依旧按照九宁吩咐过的每天看书练字。
哪怕部曲们在一旁嘲笑她写出来的字像鸡爪印一样难看,她也没气馁。
“我的目标是看懂兵书,又不是去当名士,字写得丑有什么要紧?别人能看懂就行了!以后我可以给九娘写信汇报事情,你们能吗?”
秦家兄弟们哑口无言,暗暗道:没想到炎延看起来一根筋,原来闷着精明!她能读书写字,和九娘书信往来,他们不能啊!以后九娘肯定更器重炎延,他们岂不是一辈子都得炎延压着?
要是九娘只是个富贵娘子,他们被炎延压着就压着吧,反正大家都是部曲私兵,能吃饱饭就行。
可九娘身份贵重,是公主啊!
能给公主殿下当部曲,而且还是公主最信任的亲兵,以后他们不止能吃饱饭,还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永远不用发愁没饭吃!
只有得到公主殿下的器重,才能永远不缺吃穿。
兄弟几人不服气,暗地里一合计,也找了通文墨的人教他们写字。
结果大半个月下来,他们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再次遭到炎延的无情鄙视。
炎延以前只是力气大,武艺强,现在连字都会写了,在部曲中,她就是“文武双全”第一人。
其他人和秦家兄弟一样不甘就这么被她甩在身后,和秦家兄弟凑做一堆,跟着通文墨的人学写字。
九宁知道这事以后,干脆挑了几个先生专门教他们读写,四书五经什么的不用教,他们也不耐烦学,主要教授兵法、地理、天文、常识杂学,顺便统一训练他们的作战技能。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读书多的兵总体的战斗素养肯定比读书之前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使蛮力时要强。
秦家兄弟他们跟着先生学,只有炎延依旧每天到九宁这里来学习。
……
炎延每天准时报道,她的同窗只有一个,那就是多弟。
最近多弟明显沉默了很多。
九宁身份的转变,让她大受震动。
原来她服侍的九娘不是让周家蒙羞的私生子,而是高贵的公主!
以前周都督曾为九娘求来一个县主的请封,她的身世被揭穿后,周家不再提起县主的名号。
现在,九宁成了公主。
多弟好几次忍不住掐自己的胳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九宁是公主啊!
公主给她漂亮的首饰,鼓励她梳妆打扮,教她读书写字,接纳她的所有小心机,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忘记带着她,哪怕是要逃出营地时也千叮咛万嘱咐让炎延他们过来接她……
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一个被亲生父母卖掉换钱养活弟弟的农家女。
还是个笨手笨脚、经常把茶水煎煮过头的婢女。
她不如衔蝉温柔贴心,不如金瑶心灵手巧,也不像炎延那样会武艺、能领兵打仗……
唯一会的,大概就是熟识各种草药。但她不是郎中,这点浅显的辨识草药本领派不上大用场,只能帮着煎药。
可九宁就是偏心她,就是器重她。
明明知道她不是好人,还是愿意重用她。
多弟感激九宁对自己的偏爱。
越是感激,她也越害怕。
害怕终有一日,九宁会突然清醒过来,开始厌倦她,嫌弃她,然后无情地抛弃她,改而去宠信其他侍女。
所以,离开江州的时候,多弟隐瞒了一件事。
衔蝉和金瑶她们其实有机会离开周家,和九宁一起去长安。
她们偷偷找到多弟,要她带口信给九宁,说她们愿意追随九宁去任何地方。
多弟答应替她们传话。
可是……在九宁看她穿得单薄,问她冷不冷,微笑着递给她一只手炉取暖的时候,她迟疑了。
多弟没有告诉九宁衔蝉和金瑶想和她一起走。
直到离开江州,确定九宁不会回头去接衔蝉她们,她才说出这件事。
当时,九宁看了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多弟吓得冷汗涔涔。
只有短短几瞬,可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九宁没有怪多弟。
她趴在车窗前,伸手去接路边被秋风扫落的黄叶,别在鬓发边,揽镜自照一番,含笑道:“跟着我东奔西跑未必是好事,让她们自在过日子吧。”
多弟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不!跟着九娘……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很好很好的事。
九宁挑挑眉,显然没把她的这句话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问她:“你跟着我去长安,会不会害怕?”
多弟赶紧摇头。
她不害怕。
九宁放下宝相花铜镜,笑着拍拍她肩膀。
多弟脸上有些发烫,抿嘴笑了笑。
她从来没有表现过自己的恐惧和患得患失。
她不敢表露,怕被九宁厌烦。
没人知道,每一次和九宁分别时,她有多么害怕。
她害怕九宁忘了她,不再来找她。
还害怕九宁在这段时间遇到其他温柔体贴的侍女,不想要她继续伺候。
每次分离,多弟都会忐忑不安。
当炎延或者是其他亲随奉九宁的命令来接她的时候,她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其实心里很想哭。
现在,九宁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
多弟觉得自己愈加配不上给九宁当贴身侍女。
尤其当炎延屡屡得到九宁的夸奖时,她再也没法抑制自己心底的嫉妒。
所以,她赶紧捡起书本认真研读,希望自己能在读书这一项上超过炎延。
……
两个学生一个比一个刻苦,九宁非常有成就感。
比较起来,倒是她这个先生最不认真,只要炎延和多弟学了就行,从不额外提其他要求。
炎延和多弟写字的时候,九宁盘腿坐着翻看南边送来的账册。
半个时辰后,亲兵在帐外通报,说雪庭来了。
九宁让雪庭进来,对埋头抄书的炎延和多弟道:“好了,今天就抄到这里。”
两人恭敬答应一声,收拾书案。
和往常一样,多弟起身去忙别的事,顺便守在帐外不让其他人进来。
炎延留下。
大概是不想引来太多人的注意,雪庭从邓刺史府中出来后就没再穿僧袍,一袭银泥圆领宽袖袍衫,头上裹巾子,依然一身明显与众不同的慈悲气质。进了大帐,低声道:“东川地方官员分为几派,其中同情朝廷的一派共有五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实权,只是治理地方的小吏。其他人有的不满邓刺史已久,有的是墙头草,剩下几个是邓刺史的心腹,我没有惊动他们。”
他是和尚,和尚往往能不动声色周旋不同派系之间而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尤其是雪庭这样少年早慧的和尚。他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总能神不知鬼不觉探听到消息。
九宁道:“有总比没有好。”
雪庭把名单交给她。
九宁扫一眼名单,取出羊皮纸,指指其中一个圈起来的点,压低声音问炎延:“如果给你八千人,你能拿下一座城池吗?”
炎延敢徒手和老虎搏斗,从来不畏惧任何挑战,不过听到这个问题,心跳还是陡然加快了点。
她很快镇定下来,握拳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得下,但我敢去拿!”
九宁点点头。
雪庭皱眉,问:“你想拿下绵州?”
九宁唔一声。
雪庭看着羊皮纸,问:“为什么不是阆州、利州、剑州或者龙州?”
九宁摇摇头,说:“一来,利州、龙州、剑州目标太大,我们没有太大的把握,二来,真的拿下了也不一定守得住。绵州不一样,地僻,难度小些。”
雪庭看她一眼。
“你要取西川?”
不等九宁回答,他反对道:“杨节度使经营西川多年,成都府城高墙厚,存粮充足,易守难攻……而且,论情论理,我们不该谋算杨节度使的地盘。”
九宁摇了摇头,“不是西川,是东川。”
雪庭皱眉。
九宁接着道:“杨节度使父子出兵助我,我自然不会抢夺西川,而且夺取西川必须借道东川,与其舍近求远,不如先控制东川。”
雪庭问:“你刚才说了,我们不一定守得住一座城,何况下辖十二州的东川?”
九宁轻笑,道:“我们守不住,杨节度使守得住。”
雪庭反应过来:“让杨节度使吞并东川?”
九宁摇头,道:“东川和西川唇齿相依,不管是谁想要取西川,必须借道东川。同样,如果先拿下西川,偷袭东川也是轻而易举。所以这些年杨节度使和邓珪常有龌龊,但始终保持和睦关系,多次共同抗击外敌。如果我们抢先控制东川,再有其他人来攻打,杨节度使不管是出于自保还是其他,都会倾尽全力帮我们守住东川。”
还有两点:
首先,东川一旦乱起来,杨节度使肯定要插手,而他肯定更乐于见到东川落到自己同盟手上,到时候肯定会助九宁一臂之力。
其次,拿下东川以后,杨节度使投鼠忌器,才会真正成为九宁的同盟。
还有,李曦被扣留在梓州,九宁谋取东川,连借口都不用找,就说是为了救李曦。
这样一来,她不仅占理,还可以趁机打响名声。
最后不管李曦是死是活,反正她的身份将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雪庭松了口气。
他怕九宁急功近利,以武宗之女的身份去迷惑杨节度使从而谋夺西川。
那样未免落于下乘,对她的名声不利。
先谋取东川,然后以情理劝说杨节度使,同时用东、西川利益一致的特殊关系让杨节度使点头,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炎延站在一边,听两人一来二去商讨计划,等他们沉默下来,忍不住问:“谁能攻下东川?”
九宁微笑,双手放在炎延肩上。
“先拿下绵州,趁邓珪分心,我们再一步步蚕食周围的郡县……我有把握能说动杨节度使借兵给我们,至于最后能不能拿下东川,就看将军你了。”
炎延张大嘴巴。
半晌后,她挠挠脖子,语无伦次:“将、将军?哪来的将军?”
九宁点点书案上的羊皮纸。
“只要能拿下绵州,你很快就会成为将军。”
炎延嘴巴半天合不上,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
片刻后,她回过神,两手一拍,笑道:“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会辜负殿下的信任!”
九宁勉励炎延几句,目送她告退出去。
炎延从小在山野长大,有种动物般的敏锐和冷静,是天生的将才。
北上长安途中,九宁嘱咐炎延跟着周嘉行的部下外出历练。
炎延每次都兴高采烈出去。
秦家兄弟第一次上战场时吓得小腿直打哆嗦,而不远处的炎延已经手起刀落数人头了。
等听不见炎延的脚步声了,雪庭叹口气,道:“杨节度使为人迂腐,不会答应擢升炎延为将军。”
炎延毕竟是女子,即使立下战功,杨节度使也不会为她破例。
“这件事不需要杨节度使点头。”
九宁斩筋截铁地道,抬起眼帘,看着雪庭。
“叔叔,你是帮我,还是更想救李曦?”
她知道雪庭幼时在宫里长大,曾经做过李曦、李昭的伴读。
雪庭和她对视了几息,微微一笑,有些无奈。
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串黄绿色佛珠。
这佛珠是他送给九宁的生辰礼,后来又辗转回到他手上。
他没有和九宁说过,这串佛珠是他第一次参加辩经法会时赢来的。
那时他年纪尚小,每天和鲜衣怒马、意气焕发的长安五陵少年郎来往,身上还保留有几分少年人的轻狂意气。
那一次辩经法会后,他舌战群僧,名动长安。
所以虽然这串佛珠不算特别贵重,但很多人都知道他手上有这么一串东夷国佛珠。
他把这串佛珠送给九宁。
因为他潜心佛法,远离世俗,早已不复当年那个为了虚名在一天之内当众将十几位高僧辩驳得哑口无言的少年郎。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看淡世事,六根清净。世间种种,男男女女,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空。
对凡俗唯一的牵挂,就只有她了。
九宁的这个问题,他根本不需要犹豫。
“自然帮公主。”
雪庭低头,隔着袖子托起九宁的手腕,把佛珠戴到她手上。
光从帐顶丝丝缕缕漏进来,佛珠折射出道道瑰丽色泽,衬得她凝脂般的皓腕愈显润泽。
雪庭收回手。
她若是个寻常的闺阁小娘子,他便继续做一个出家人,默默守护她,不打扰她的生活。
她想恢复身份,那他就竭尽全力辅佐她,陪伴在她身侧,帮她扫除障碍。
他将成为她最忠诚的长辈、朋友、部下。
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九宁看着手上的佛珠,怔了怔。
“叔叔……”她笑了笑,“我利用李曦,你不生气?”
雪庭也笑了。
他很少笑,这一笑,当真是刹那芳华的感觉。
“其他人,与我何干?”
他对她说道。
也是在对自己说。
九宁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掩饰性地低头轻拢佛珠。
雪庭很快恢复平时的淡然,“你想找李曦,就是要利用他的身份夺取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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