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的人凭武力强大。
有的人凭运气一步登天。
有的人凭眼光去豪赌。
有的人凭谋略坐收渔翁之利。
英雄不问出处。
这就是乱世。
而乱世的开启,也象征着辉煌的王朝已经走向末路。
李昭道:“国祚将尽,群雄并起,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不断。但也有能经营一方的偏霸之主!不是所有割据藩镇都像李司空那样兵强马壮,或者像江东豪族一般家族世代积累,富可敌国。乱世出英雄,只要能把握时机,昨日田舍郎,转眼就能成为坐拥一方的豪强!远的不说,你可知道邓珪是怎么成为梓州刺史的?他出身草莽,少时就是个偷鸡某狗的无赖,未发迹以前靠走街串巷贩货为生,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只因偶然获得前任节度使的赏识,被赋予协助平叛的重任,恰好叛军被河东军围困,让他捡了个便宜,官升三级。前任节度使身亡,群龙无首,东川官员内斗,他当时人言微轻,没有胜算,又一次抢占先机上书朝廷,贿赂宦官,联合朝中大臣,成为东川之主。”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有人的地盘是一寸一寸打下来的,有人是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也有人没兵没卒,只因为眼光精准就能巧取豪夺,摇身一变成为一方霸主。蜀中、西南地僻,是最好的割据之地,如果堂兄不愿回长安,可以考虑去这两个地方,我们身边只有几千卫士,不可能压制得住实力强大的藩镇,绝不能落入其他藩镇手中!”
李曦眼神闪烁,没有吭声。
李昭掩唇咳嗽几声,道:“但东西川地理位置特殊,而且杨节度使没有称霸之心,只凭堂兄你的身份,加上这几千卫士,我有八分把握可以控制西川!”
不止可以控制西川,还能进一步攻东川,届时掌控整个蜀中,只等契丹退兵,中原形成权力真空时,他们就可以发兵收回长安!
到时候,何愁手中无兵无将?
尽管李昭信心满满,李曦仍然犹豫。
他瞥一眼李昭,眼睛微眯:“阿弟,你计划得这么好,这么有把握可以凭借我们的身份不费一兵一卒控制东、西川……那你为什么还来救我?我曾经派人暗杀你,我无能懦弱。你不必管我,等我死了,你大可以去找杨节度使,让他拥护你登基。你比我聪明。”
刚才说了太多话,李昭面色发白,喘得厉害。听了李曦这听似真心实意实则全是试探的话,嘴角一扯,笑了笑。
没想到李曦还是在怀疑他。
“阿兄。”
李昭抬起头,直视李曦。
“我天生不足,时日无多,登基没有意义,这是其一。其二,皇室不能再出变动,否则各地藩镇可以顺势推出他们选定的傀儡,为继承权互相征伐。这样局势只会更加混乱,没法保证你的安全。其三……”
李昭顿住了。
李曦自以为难住他了,冷笑:“还有什么原因?”
阿弟一肚子心机,会那么好心?他肯定还有隐瞒!
李昭挪开视线,望着角落里静静燃烧的灯烛。
……
很小的时候,李昭被带进宫里,和李曦一起作伴,当时宫里还有其他旁支皇室子弟。
那时候已经有人说他像武宗。
奸宦曹忠最怕武宗,每天派人盯着李昭,想下手除掉他。
李昭不敢喝别人递来的茶,不敢吃其他殿的吃食,每天只有和李曦一起用饭时才能勉强吃饱饭。
偌大深宫,没有人能保护他,他虽然贵为亲王,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短短几年间,陆续有皇室子弟因病暴亡,连被送上皇位的也难以逃脱魔爪。
最后只有他们兄弟俩活了下来。
有一次,李昭夜里噩梦惊醒,看到监视自己的内侍投在窗扉上的影子,吓得泪流满面,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那种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上,对方只要一个不高兴随时可以杀了他的恐惧感,幼小的李昭还无法承受。
他只是个孩子,一个本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王府世子。
李曦被李昭压抑的呜咽声弄醒了,拍拍他,小声道:“阿弟不要怕,他们选我当皇帝的话,我就和他们说,让你陪我玩,这样他们就不会害你了。”
后来,李曦说到做到。
他不敢违抗曹忠,就想办法把李昭带在身边,和他同出同进,形影不离,夜里也睡一起。
看到内侍按曹忠的吩咐送吃食给李昭,他也要拿起来尝一尝,把内侍们吓得面无人色。
奸宦曹忠见他们兄弟感情好,怕手下人不小心失手毒杀皇帝,又听宫中奉御说李昭活不久,这才慢慢放松对李昭的看管。
……
往事历历在目。
然而,物是人非。
……
那年差点死在长安,李昭曾无数次回想,试图从过去的回忆中找出蛛丝马迹。
他不明白,李曦是什么时候变的?
那个虽然懦弱但会保护他、和他相依为命的堂兄,怎么会下手杀他呢?
……
李曦看着李昭,还在等他的回答。
李昭没看他,缓缓站起身。
他背对着李曦,双手微微握拳。
“其三,我若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阿兄,以免夜长梦多。”
如果他登基,那么李曦必须死,这样才能稳定人心。
但他不想杀了李曦。
无情如他,阴险如他,也不会对曾经保护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
所以,在听说契丹南下时,他立刻召集人手北上。
一是看准蜀中的特殊性,想探一探杨节度使是否真的忠心。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来救李曦。
他知道李曦胆小如鼠,很可能撒腿就跑。
原本他想劝李曦留在长安,可惜晚了一步,等他赶到长安时,李曦已经跑了。
还好他了解李曦,等在他西逃的必经之路上。
……
李曦猛地睁大眼睛,呼吸粗重。
“不可能!”
李昭放弃自己登基这条路,竟然是因为自己?
绝不可能!
呆了半晌后,李曦喃喃道。
李昭没有回头。
信不信,是李曦的事。
他走到那盏莲花铜烛台前,负手而立。
“阿兄,我给你两个选择。”
李曦面色沉下来。
“第一个选择,去成都府。”
李曦轻哼了一声。
李昭不用回头就知道他肯定不屑这个选择,语调愈冷地道:“第二个选择,回长安。”
李曦愣住,脸色骤变。
“你疯了!你要我回长安,不是让我回去送死吗?”
刚才还说不想他死,现在分明是赶他去死!
李昭回头,看着李曦,眼底暗流汹涌。
“阿兄,我们一起回长安,收拢逃兵,坚守长安,保护城中百姓,轰轰烈烈和敌人对战,死得像个李家儿郎,像一位君主!”
既然拯救不了这个腐朽的王朝,那就从容赴死。
而不是窝囊地死在哪个藩镇手里。
然后被后人一次次无情地鄙夷嘲笑。
李曦愕然。
他明白,李昭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他不肯去成都府,那么李昭可能真的把他送回长安!
李曦不禁打了个哆嗦,脸色惨白。
片刻后,他颓然地垂下脑袋。
“去成都府。”
声如蚊呐。
李昭听到了。
他知道李曦会这么选,因为李曦怕死。
虽然这个结果是自己想要的,但李昭此刻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相反,他有些失望。
仿佛又回到刚进宫的那段日子,殿中所有宫人、内侍都是曹忠的走狗,他孤苦无依,谁都不敢信任,每天饿得头晕眼花,看着食案上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想象自己正在品尝那些吃食,越想,肚子越饿。
这是一条寂寞的路。
没人陪他走。
……
不久后。
九宁收到杨涧的信。
杨涧告诉她,他已经顺利将李曦和李昭带出梓州,只要路上不出意外,大概十天左右就能抵达成都府。
九宁眉头微挑,看完信,立刻铺纸给周嘉行写信,叮嘱他最近不要和其他藩镇起冲突。
她没有瞒着周嘉行自己在做什么,并会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写信给他,同时提醒他一些他可能会疏忽的事。
周嘉行明显很受用,第二次回信时破天荒写了五句话,而且一句比一句长。
最让九宁惊悚的是,她居然从信封里倒出几颗殷红的相思豆!
问了怀朗,怀朗完全不知情。他只负责传递书信,送信的是其他人。
所以,相思豆肯定是周嘉行放的。
九宁嘴角微翘,不觉笑出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周嘉行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暗示她?
他肯定不知道关于相思豆的另一个传说。
九宁写好信,抬头,看到她让多弟镶在山形笔筒上的相思豆,决定这一次也给周嘉行送点书信之外的小玩意。
东翻西翻,没找到相思豆之类的物件,其他东西也不好塞进信封……
九宁到处找了一遍,眼前突然一亮,抓起一把铜钱塞进信纸里。
距离上一封信送出去还没几天,九宁又主动给周嘉行写信,怀朗不由得浮想翩翩。
莫非公主开始想念郞主了?
还是公主在担心郞主,所以忍不住写信问他近况?
没等怀朗继续东想西想,多弟捧了一簇鲜嫩花枝走进书房,道:“殿下,杨家四郎送来的。”
怀朗盯着那簇花,翻了个白眼。
九宁封好信,回头,扫一眼多弟手里的花。
“好难得的花,庭院里的草还没发起来呢,哪里摘的?”
多弟答:“好像是杨家暖房供的,杨使君喜欢清供,暖房养了不少花,一年四季都鲜花不败,府中几位郎君也喜欢钻研这个。”
九宁喔一声,随手指一指花几上的铜瓶:“插那儿吧。”
低头继续看其他信。
怀朗收好九宁写给周嘉行的信,走出屋子,没有立刻走,站在廊下等着。
不一会儿,水晶帘一阵晃动,吱嘎一声,多弟开门走了出来。
怀朗迎上去,压低声音问:“杨家郎君常常送花给公主?”
多弟眼珠一转,点点头,说:“几位郎君天天都送不同的花给殿下赏玩插瓶,还有送吃的,送蜀锦,送书本,送纸鸢……”
她说得越多,怀朗的脸色越难看。
九宁容貌出众,觊觎她的人不少,现在她又即将公布身份……像杨家郎君这样每天献殷勤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郞主该怎么办啊?
怀朗双眼一眯,决定给郞主提个醒。
现在他只能庆幸,还好九宁向来不爱搭理这些事。杨家郎君再卖力,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不可能动摇郞主在九宁心中的地位。
……
九宁确实像怀朗想的那样,完全没注意到杨家郎君们含蓄背后的深意。
她以为这都是杨节度使吩咐的。
直到这天,杨节度使接到杨涧的信,得知他们就快到成都府了,立刻派人通知九宁,请她一起看信。她赶到杨涧的书房,刚好和迎面走过来的杨四郎撞了个正着。
看到杨四郎一瞬间红透的脸和无处安放的眼神,九宁忽然反应过来。
她一时有些茫然,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他们认识才多久?彼此根本不了解,而且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九宁往旁边让了一下。
杨四郎也刚好往旁边让一下,对上她疑惑的眼神,脸更红了,红得能拧出汁水来。
九宁眨眨眼睛。
好吧……谁让她生得美呢?
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原因。
九宁若无其事,只当没看到的模样,和杨节度使见礼。
杨节度使笑道:“再过几日圣人和雍王就能平安抵达,殿下也能安心了。”
九宁微笑,仿佛松了口气的模样。
看完信,杨节度使命人送九宁回房。
目送九宁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杨节度使脸一沉,吩咐左右亲随:“去外面守着!”
亲随知道杨节度使这是要教训儿子,不欲让自己听见,忙躬身退出去。
屋里只剩下杨节度使和儿子杨四郎。
“痴心妄想!”
杨节度使没和儿子多废话,狠狠瞪一眼脸上还一片晕红、痴痴望着九宁离去的方向的杨四郎,骂道。
杨四郎回过神,知道父亲看出自己的心思了,脸上红红白白。
既尴尬,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大人。”他拱手作揖,有点不好意思,强作镇定,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确实仰慕公主风采。”
“别想了,公主不是你能肖想的。”
杨节度使干脆道。
杨四郎怔了怔,眸光黯淡,“是不是因为大哥?”
“关他什么事?”
杨节度使一怔,明白过来,脸色更臭。
四郎以为他想把公主留给杨涧,才会如此发问。
“竖子!你长兄从没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敢有,他再顽劣,也不至于如此不晓事!”
杨四郎低头,望着脚下地砖,一声不吭。
杨节度使看他一眼,叹口气,道:“你是不是在想,公主流落至此,我们家收留公主,是公主的救命恩人,有资格挟恩强迫公主下嫁?”
杨四郎脸色一变,忙道:“儿不敢!儿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只是仰慕公主、情不自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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