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垂首道:“郞主吩咐我保护贵主,这是我职责所在,我无意窥视公主,若是有冒犯贵主的地方,任凭贵主处置。”
多弟没说话。
她知道,自己没有处置唐泽的权力。
离开营地的时候公主就知道身边有周嘉行的人,但公主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然也就不会处罚唐泽。
公主不会赶走唐泽,轮不到她自作主张。
多弟冷冷地问:“公主没发话,谁让你去请奉御的?”
唐泽道:“郞主特意嘱咐过,贵主不大爱惜自己,所以如果贵主身体不适,一定要请医士为她诊脉……就算贵主因此动怒,我也会这么做。”
多弟沉默下来。
不管周嘉行做了什么……在这一点上,她和周嘉行的看法一样。
在营地的时候医士就说公主可能有风疾,但是公主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她在一边看着都着急。
她想了想,冷冷瞥一眼唐泽,道:“贵主心善,不计较你是周使君的人,我眼里揉不了沙子!以后规矩点!”
唐泽点点头,退后几步,接着值守。
多弟领着奉御进屋。
九宁刚吃完饭,看到奉御跟在多弟身后走进来,无奈地摆摆手。
她真没病呀!
奉御年纪大了,胡子一大把,冒雨走了一趟,袍角衣袖都被雨水打湿了。
九宁看他头发花白,不好意思直接把人赶出去,坐下让他给自己看脉象。
多弟走到她身边,小声道:“贵主,奉御是唐泽请来的。”
奉御不是她请的,都是周使君搞的鬼,和她没关系,她最听话了!公主讨厌周使君去吧,别讨厌她。
九宁一时无语。
她早就知道唐泽是周嘉行的人,曾找怀朗求证过,怀朗也没有刻意隐瞒,直接承认说唐泽是周嘉行派来的。
多弟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奉御,神情紧张。
奉御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松开手,摇摇头,道:“贵主没有大碍,只是有些虚弱罢了,最近节气转换,早晚注意添衣,别着凉。”
多弟忙点头记下,送奉御出去,再三追问。
奉御还是那几句话。
多弟这才放下心。
虽然奉御没有开方子,也没让九宁吃什么药,唐泽还是记下这事。当晚交班后回到自己屋中,他以羊皮纸写下九宁头疼的事。
这头九宁饱餐一顿,头早就不疼了,抱着几卷厚厚的卷帛仔细对比研究,不觉到了夜幕初临、倦鸟归巢的时候,侍女进来通报,说前方送来战报,杨节度使请她过去。
大雨已经停了,树叶、花瓣上爬满水珠,庭院还浸润在饱满的水气中。
九宁换了身衣裳,急匆匆赶到书房。
杨节度使脸色有些奇怪。
房里没有其他人,九宁是杨节度使头一个邀请来的,她走进屋,看到书案上有张摊开的地图。
她淡淡扫几眼。
杨节度使的地图没有周嘉行给她的那一份清晰准确。
她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将龙纱地图送去梓州给炎延,地图在她手上用处不大,炎延此刻就在攻打东川的路上,正好需要详细地图。
周嘉行的地图是他走南闯北的过程中和部落的人一起绘制出来的,不仅会详细标注沿途的所有河流山丘,还非常准确。
杨节度使先向九宁行礼,道:“炎延已经围住梓州了。”
九宁唔一声。
杨节度使手指点点地图,语气一变,道:“邓珪发现了,他也在带兵赶回梓州的路上。”
……
邓珪暴躁易怒,得知儿子邓大郎死在西川,勃然大怒,扬言要手刃杨昌父子为儿子报仇雪恨。
他在短短十几天里召集各方人马,预备攻打成都府。
成都府城坚墙厚,城内存粮丰富,易守难攻,守一整年都不是问题。杨节度使这一次很沉得住气,没像以前那样被邓珪一吓就赶紧送金银财宝以求和。
为了给炎延争取时间,杨节度使每天派一小股兵出去吸引邓珪的注意力。
邓珪杀红了眼,一开始天天在城下叫骂,痛斥杨节度使,要他交出李曦。
他越生气,越不肯放手,越咬准成都府不撒嘴,杨节度使心里越高兴。
然而邓珪毕竟不是傻子。几天后,邓珪的幕僚看出端倪,大惊失色,忙提醒邓珪。
邓珪迅速找回理智,立刻决定放弃成都府和李曦,掉头回去保梓州。
梓州是他的发迹之地,他不能让梓州落到其他人手里!
……
现在炎延和那一万兵士的处境很危险。
如果邓珪赶回梓州的时候她还没攻破梓州城门,那么她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
杨节度使和九宁说话时,属官、幕僚们陆续赶到。
众人聚在一起商议,决定派兵增援炎延。
如果炎延果真被及时赶到的邓珪堵在梓州城外,援兵可以帮炎延缓解压力,助她脱困。如果邓珪回去时炎延已经拿下梓州了,那援兵就和炎延里应外合,包饺子一样把邓珪和他的兵士全包了!
拿下东川对西川意义重大,杨节度使纵然有几分犹疑,还是倾尽全力协助九宁,盼望炎延能早日取胜。
前线战事紧张,府中的气氛也随之变得凝重。
不过没有人去惊动李曦。
李曦自己也不管事,只要有美人、美酒、美食,他什么都不在乎,每天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李昭走后,他更加没有节制。
旁人也不敢劝,只能暗自摇头叹息。
属官们对李曦彻底失望,也认识到李曦现在依旧只是个傀儡,于是有什么烦难事宁愿找九宁求许可,也不会去找李曦。
李昭离开的时候,亲兵问九宁要不要拦下他。
九宁斟酌过后,让亲兵放行。
她知道李昭要去哪儿。
以前她对李昭了解不多,只觉得对方太过阴沉。
后来她和周嘉行一起北上的路上,见了许多乱世景象,从周嘉行那里学到很多。如今又以公主的身份插手蜀地纷争,对天下局势有了重新的认识,慢慢地能够理解李昭的某些做法。
李昭要回长安。
她没有阻拦。
……
不久后,唐泽写下的那张羊皮纸出现在周嘉行的案头上。
和羊皮纸一起送达的,还有其他人的情报,情报中详细描述了东西川现在的局势。
周嘉行回到牙帐,脱下染血的甲衣,先拿起成都府送来的信报细看。
怀朗跟在他身后入帐。
他看完信,忽然问:“她最近又犯头风了?”
怀朗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说:“我在成都府的时候,是有那么几次……不过都不严重,连医士都没请,属下问九娘,她说只是头晕而已。”
周嘉行手指微曲,轻轻叩着书案一角。
她这毛病有古怪。
第110章
怀朗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周嘉行吩咐什么,想起之前杨家四郎频频朝九宁献殷勤的事,咳了几声,道:“郞主……杨家四郎前不久定亲了,婚期也定下了,可杨家大郎却还未娶亲。”
通常弟弟不会越过长兄先定下婚期,尤其是像杨节度使那样迂腐的文官,更不会错了规矩。
除非他们杨家另有打算。
周嘉行撩起眼皮,放下羊皮纸。
怀朗接着道:“杨涧是蜀地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才,以前曾和邓家议过亲,邓珪有意将嫡女许配给他,被杨节度使婉拒。”
周嘉行唔了一声,拆开其他信件,问:“杨家想尚主?”
怀朗摇摇头:“杨节度使很有分寸,没有暗示过什么……不过九娘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蜀地其他官员可能有尚主的想法,郞主,九娘美貌,现在的身份又是公主,像杨四郎那样的郎君只会越来越多。”
虽然郞主这边公开了他和九宁的关系,但是现在问题是九宁的身份变了:她是武宗唯一的骨血,流亡民间的公主,还是一位既有钱粮也有兵马还有民心的公主,不管出于利益的需求还是单纯爱慕她的容貌亦或是其他,想娶她过门的男子多如过江之鲫。
怀朗替周嘉行着急。
……
在怀朗看来,自家郞主不解风情,完全不懂该怎么哄小娘子。
以前郞主把九宁当妹妹,送药送钱送地送船送珠宝,这一招勉强合格,九宁很受用,那时候怀朗觉得郞主只是不善于表达,其他方面都很温柔体贴……
直到周嘉行不动声色地围困江州,面不改色地把九宁骗到长安,怀朗才真正看清周嘉行的打算——不管他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陪在自己身边、完全依赖自己的乖巧妹妹,还是后来想要更多,他都必须是唯一。
他要九宁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尤其是不能再和周家有任何联系。
这样偏执的独占欲,别说九宁害怕,怀朗身为一个大男人,也挺怵的。
他没想到平日里对任何事情都不大在意的周嘉行在这种事情上会这么蛮不讲理,这么偏激……
亏得九宁心大,在弄清楚周嘉行的心思后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相处。
更让怀朗惊讶的是,想把九宁牢牢禁锢在身边、并且也确实这么做了的周嘉行那晚居然一改之前的强势态度,也心平气和地答应放她走。
怀朗当时以为两人肯定会彻底决裂,已经做好在事情没法收场的时候及时跳出来阻止周嘉行发疯的准备,没想到派不上用场不说,还被九宁支开了。
他们用不着别人解劝,寥寥几语后,一个往西,一个往东,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行去。
自那以后,怀朗跟在九宁身边,跟随她入蜀,看她一步步盘活整盘棋,欣赏惊诧之余,越来越替周嘉行悬心。
他也看出来了,九宁对情爱之事非常迟钝,准确点来说,她可能根本没想过情爱的事。
杨四郎为她柔肠寸断,她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天无意间偶遇杨四郎,她还笑着恭喜他。杨四郎强颜欢笑,转过身后一直拿袖子擦眼泪。
旁人看着有些不忍,九宁却笑呵呵站在廊前看侍女摘石榴,完全没注意到杨四郎的失落。
怀朗怀疑,如果哪天九宁发现一桩婚姻对自己有利,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嫁人。
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所以怀朗替周嘉行着急啊!
一分别就是近一年,中间隔着千里之遥,又是在那种情况下分别的……等重逢的时候,九宁还记得郞主吗?
她会不会突然喜欢上哪个出身好门第好性情好才学好嘴巴还甜总之就是比周嘉行会哄人的俊俏郎君?
作为公主,她身边不缺这样的郎君!
……
得知九宁身边不断有爱慕者出现,周嘉行的反应比怀朗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表情,望着摊开的羊皮纸地图,目光落在蜀地那一块上。
“你跟随她的日子最久……”他唇角轻轻扬起,问,“和我分开之后,她高兴吗?”
怀朗顿住了。
回答高兴……那不就是说明九宁一点都不想念郞主?
但回答不高兴也不行,因为九宁这段时间过得很充实,每天忙忙碌碌的,过得确实比之前在营地的时候要放松得多。
没等他想好怎么回话,周嘉行轻声道:“她高兴。”
他可以从九宁的信里看出来。
那段时间他把她逼得太紧了,她喘不过气。
虽然只有这样步步紧逼才能强迫她正视他,虽然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但是……就像他本可以利用周都督祖孙逼迫她说出她接近自己的秘密、但却没有这样做一样,出征前夜,他还是放她走了。
他曾说过,不在乎也不想计较九宁的秘密,只要求她留在他身边,不要再骗他。
这句话其实是骗人的。
因为后来他发现,他掌握所有主动权,却轻而易举为她动摇。只要她高兴,她可以继续骗他。
九宁也看出这一点了。
所以她明明早就联系上雪庭,早就可以偷偷离开,却偏要留下继续和他僵持,等他快要爆发时,用一个简简单单的拥抱,化解他的所有怒火。
她的离开,既是惩罚,也是原谅。
是新的开始。
再见到他的时候,九宁会以最真实的面貌、最诚恳的态度面对他。
周嘉行懂了。
于是他放她走了。
“只要她高兴就好。”
周嘉行恍惚了一会儿,微曲的手指轻叩羊皮纸,温和道。
怀朗看着周嘉行,突然觉得一阵牙酸。
好吧,不管九宁在外面做什么,郞主不会生气。
怀朗想了想,皱眉问:“郞主,九娘自然是向着您的,不过假如各地豪强逼迫九娘许婚怎么办?”
和其他豪强比较,尤其是和靠家族世代积累起家的豪强相比,周嘉行没有太大的优势。
周嘉行一笑,手指划过羊皮纸,眸子里透出一股志在必得的锐气。
“她只能选我。”
不知道九宁到底有什么古怪、到底想要什么,那他就打败所有竞争者,站到权力最巅峰的地方去,给她最大的自由,让她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放她走,给她自由。
同时也是对她彻底的禁锢。
因为到那时,她必须选他,也只能选他。
她曾试图和他讲道理,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病态的。
周嘉行认识到了。
但他不会改。
也改不了。
……
天气渐渐转凉。
早起赶路,迎面扑来的晨风冷得刺骨,湖面漂浮着大团大团朦胧水气,山林幽谷笼罩在薄雾中,日出后雾气依旧在林间缭绕,久久不散。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入蜀的时候,李昭终于理解古人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如今离开蜀地,他再次感受到长途行路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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