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视线仍然在九宁脸上,掩唇咳嗽一声,轻声道:“这位是……长公主,武宗之女。”
武宗仍有血脉存活于世,这卢公隐约听说了一些,但长安成为一座孤城,乱军随时可能冲进大明宫,宫城内所有人的生死全部系在他一人身上,他心力交瘁,实在没心思去打听其他,加上两地相隔遥远,音讯不通,知道李曦还活着后,他便没再费心继续关注蜀地那边的动向。
卢公只知道长公主貌甚美,有第一美人之称,和其母崔贵妃一般容色倾城。
后来辗转听说长公主性烈,敢冒着风险深入梓州,从不可一世的邓珪手中解救两位兄长,他曾感叹长公主不愧是武宗之女。
却没想到,这位流落民间的长公主居然能够带兵守卫长安!
卢公还在愣神,九宁先问李昭:“可派人通知后宫妃嫔?”
李昭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吩咐内侍:“去拦住太后。”
太后说过,为避免遭乱兵侮辱,城破之时她会带着妃嫔和公主、郡主、命妇们自尽。
现在必须派人通知太后!
内侍知道事情轻重,应喏,转头撒腿就跑。
九宁扭头嘱咐兵士几句。
那兵士点头应是,带着一支小队快步跟上内侍。
九宁转头,朝卢公一揖,眉眼弯弯,含笑道:“让卢公受惊了。”
卢公一怔,捋须笑道:“这哪是受惊!”
长公主救下长安,他就是此刻死了也无憾!
在场的文官们抱着必死之心慷慨赴死,不料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呆呆地傻站了一会儿后,猜出九宁的身份,松懈下来,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嗡嗡的说话声中,卢公掩住惊愕,来不及和九宁多寒暄,做了个请她和李昭入殿的手势。
九宁会意,和卢公并行,李昭也拔步跟上。
三人掉头往大殿走,雪庭默默跟在一边。
其他人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现在危机还没有彻底解除,他们必须冷静下来,不能掉以轻心。
卢公直接问九宁:“贵主带了多少人?”
九宁道:“不瞒卢公,只有两万人,凤翔节度使已经攻入外城,我们只是暂时将他们拦在宫门外。”
说着慢慢道明昨晚的事。
他们赶到长安时,长安业已失陷。
九宁不懂行军打仗,只交代杨涧和炎延务必夺回长安,不能让凤翔节度使在城中烧杀抢掠。
两人领命,分别带一万人从西面和南面入城。
这时,凤翔节度使正在带兵攻打宫城。
九宁和周嘉行住在长安的时候,曾让炎延注意观察长安城的道路布局,炎延将长安布防图记得滚瓜烂熟。入城后,见对方已经占据半座长安城,只差最后一步攻入宫城,权衡过后,认为兵贵神速,不及修整,带兵直入朱雀门。
凤翔节度使那时已经和刘将军鏖战了几天,终于攻破宫门。眼见宏伟的宫殿缓缓朝自己敞开大门,他志得意满,欣喜若狂,仿佛自己已黄袍加身,正趾高气扬地站在阶前仰天大笑,不料背后突然响起破空之声,几支铁箭如流星赶月,飞扑而至。
幸得他的稗将机警,举刀格开铁箭。
凤翔节度使回头看着那几支铁箭,笑容凝在脸上,惊出一身冷汗。
炎延就如天降神兵,打了凤翔节度使一个措手不及。
他恼怒不已,掉头迎击炎延。
此时守城的刘将军见援军赶到,喜极而泣,热血沸腾,带着剩下的几千残兵杀出宫门,将凤翔节度使堵在朱雀门内。
正打成一团时,杨涧带兵赶到,合围凤翔节度使。
凤翔节度使不料又有一路援兵赶到,心中大骇,疑心他们还有援军,终于从即将攻占大明宫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怕自己深陷宫城无法全身而退,一时有了动摇之心。
主帅都怯了,底下兵士更是人心涣散,掉头就跑,差点溃兵。
凤翔节度使无力控制局面,见大势已去,并不恋战,迅速带着几千精锐突围出去。
现在炎延和杨涧已经夺回宫门,刘将军怕凤翔节度使悄悄从其他方向潜入宫城,带着人去巡查其他宫门了。
年轻官员听到这里,惊喜地喊出声:“刘将军并未战死?”
九宁道:“刘将军只受了些轻伤。”
众人大喜过望,长出一口气。
卢公松口气,心念电转,飞快思考现在的局势,道:“城中存粮充足,两万人,守城足矣……不过……”
不过没有人会回援长安。
他们之前曾发出无数道勤王令,李元宗和周嘉行忙着和契丹作战,其他节镇,无一人应召。
一个都没有。
诸地豪强早已放弃长安。
九宁带回来的这两万人和刘将军那几千残兵足可以守住宫城,但凤翔节度使只是一时轻敌才会狼狈退兵。
他现在只是暂时退去,等他收拢溃兵,还会卷土重来。
而据九宁所说,还有另外十几路乱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目标直指长安,想跟在凤翔节度使身后分一杯羹。
他们肯定会和凤翔节度使合作。
届时,两万五千人,如何抵挡得住对方的十几万大军?
卢公忧心忡忡。
九宁脚步顿了一下,望一眼东边的方向,道:“卢公不必担忧,我们只需要守住长安即可。”
长安毕竟是一国之都,城坚墙厚,而且布置了许多机关,如果不是李曦丢下满朝文武悄悄逃走导致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大臣权贵陆续带兵出逃,凤翔节度使未必能这么快攻入内城。
卢公顺着九宁的视线看向东边,只看到逶迤的宫墙,茫然了一瞬,忽然心里一动。
“贵主是指李司空和周使君?”
卢公的语气充满怀疑。
这二人打退契丹,实力大增,势必会重新划分地盘,届时中原二人鼎力,局势肯定会发生变化,说不定会迎来一场大战。他们不忙着巩固自己的地盘,怎么会分心守卫长安?
九宁没有多说。
一旁沉默不语的李昭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九宁挑眉回瞪回去。
这时,刚才领命去通知太后的内侍跑进大殿,气喘吁吁道:“太后和诸位贵人安然无恙。”
众人齐齐松口气。
……
接连多日大雪,终于放晴。
这天下午,所有伤兵撤回内城。
卢公冷静下来,分派人手去守各个宫门。逃散的宫人纷纷回宫,仅剩的朝臣们匆匆安顿好家人,迅速回归各自的岗位,各司其职,宫内很快恢复秩序。
凤翔节度使逃出城后,果然没有退兵,他收拢兵马,原地修整,随时可能再次攻城。
刘将军还在宫城外布防,杨涧和炎延立好营盘,先后回宫,向九宁禀报军情。
卢公见到二人,大加赞赏,在得知炎延是女子后,差点没惊掉下巴,笑道:“长公主部曲不输昔日娘子军。”
九宁笑称不敢。
她知道卢公这人最喜欢给别人戴高帽子,等把别人哄得轻飘飘不知天高地厚时赶紧给对方下套,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是周都督告诉她的。
周都督脸皮厚,不吃卢公这一套,不管卢公怎么正面夸奖吹捧、侧面讽刺激将,他就是不接招。
卢公无可奈何,后来想请他发兵都是直接和他谈条件。
九宁决定效仿周都督,面对卢公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什么都别说,只需要微笑以对就够了。
她不接卢公的话茬,卢公笑了笑,止住话头,转而说起太后。
太后和宫嫔们想见九宁。
九宁摆摆手,道:“如今外城乱匪横行,我想打开一道宫门迎老弱妇孺入内城,还有这些天从前线撤下的所有伤兵,也将他们接入内城养伤,卢公觉得如何?”
卢公愣了一下,点点头。
当即吩咐下去,命宫人们清理出几座空着的殿宇安置百姓和伤兵,并派宫中奉御、医者前去为伤兵们诊治。
年轻官员们激动不已,纷纷出言称颂九宁。
九宁听得牙酸,随便找了个借口走出大殿,炎延和杨涧立刻跟上她。
没了其他人,九宁问炎延,“现在城中状况如何,能守得住吗?”
炎延想了想,道:“贵主放心,能守几个月。刘将军是禁卫军统帅,熟知内宫布局,可以接着守城,我和杨将军从北向南收复失陷的里坊,将乱军赶出内城,再逐步抢回外城。”
旁边的杨涧插嘴道:“必须抢回外城,否则等其他乱军赶到,我们就无路可退了。”
九宁点点头,道:“你们可以随机应变,现在长安的安危,城中数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就都扛在你们肩上了。”
两人挺直脊背,齐声应是。
情势紧张,凤翔节度使还在城外虎视眈眈,两人不敢耽搁,匆匆交谈几句,先后离去。
九宁送他们出宫城,斗篷裹身,立在箭楼上,目送二人骑马跨出宫门。
……
马蹄声远去,九宁回过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李昭。
李昭已经脱下甲衣,穿一袭宽袖袍衫,紫金冠束发,站在城头,俯瞰城下秩序井然的川兵。
已近迟暮,漫天云霞蒸腾浮动,霞光映在积雪上,光华万千。
士兵们的甲衣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熠熠夺目。
九宁:“雍王想问什么?”
李昭望着炎延和杨涧远去的身影,“你什么时候离开成都府的?”
他走的时候,炎延正率兵攻打梓州,等他快出川时,炎延打败邓珪、夺下梓州的捷报传来,那时并未传出九宁离川的消息。
九宁能这么快抵达长安,炎延和杨涧能在危急时刻拦住凤翔节度使……必定是提前计划好的。
李昭估算了一下日子和行军速度,知道九宁一定早就出发了,不然不可能及时赶到。
她故意隐瞒消息,就是为了来一个出其不意。
九宁道:“你去辞别李曦的时候,我已经准备返回长安,打下东川,控制西川,为的就是稳住长安西面局势,确保夺回长安时不会腹背受敌。你离开成都府时,我都安排好了。你只比我早走几天罢了。”
她顿了一下。
“雍王,这一路我就跟在你身后。不然,为什么你只带了十几个亲随,却能一路畅行无阻?”
得知李昭辞别李曦、即将回长安时,九宁没有阻拦——因为她当时早已经决定回长安。
远比李昭更早。
去年随周嘉行离开长安的那一晚起,九宁就做好了返回长安的准备。
救下李曦兄弟,稳定蜀地局势,只是开头,长安是都城,是武宗、崔贵妃和崔氏的家乡,她迟早会回到这里,守卫这里的百姓。
其实炎延早就打败邓珪,九宁故意让人隐瞒下来,拖了半个月才放出消息。
等世人得知东川易主的时候,炎延和杨涧正护送她出川。她在出川的路上收拢了几支乱军和流民,不断壮大队伍,为让新兵们适应,炎延和杨涧建议放慢行军速度,不然他们会比李昭更快抵达长安。
李昭闭一闭眼睛,语气一沉,近乎失态地道:“不可能!”
九宁不可能跟在他身后,更不可能保护他!
“不可能?”九宁低头,手指拂去城头砖墙上的积雪,“你觉得我不可能守卫长安?”
李昭唇角一扯。
“你自小流落在外,是周家抚养长大的,长安于你而言,只是一座陌生的都城,你收拢你父亲留下的亲兵,拿下东西川……都是笼络人手、收买人心的手段,根本不是为了李家。”
九宁没有否认,“是啊,不是为了李家。”
她话锋一转,“那雍王又是为了谁呢?”
李昭没答,掩唇咳嗽。
九宁缓缓道:“你是李家儿郎,自小在宫廷长大,眼见王朝迎来末日,你孤注一掷,杀曹忠,算计李司空,算计江州,算计鄂州,算计我……都是为了李家,你知道没法力挽狂澜,还是想试一试。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李曦丢下满城百姓逃走,失了君王气节,你承担下这份责任,回来赴死,你无愧于李家。”
李昭抬起头,脸颊苍白,眸中浮起几道亮光,“你都懂……都懂……可你不愿……”
九宁坦然地看着他,“可我身为武宗之女,借助父亲的名声收拢流民乱兵,却不愿和你一起承担这份责任,所以你很失望,是不是?”
李昭凝眸望着她。
九宁转身,望着城下来回巡视的士兵。
“堂兄,所有人都说你像我父亲。你们确实像……但又不像。”
李昭一笑,“你从未见过武宗。”
她从没见过生父,怎么知道他们哪里像,哪里不像?
九宁点点头:“是没见过。所以我认真研读他留下的札记,想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
李昭怔住。
九宁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份纸页泛黄的册子,册子边角已经卷翘翻起,看样子读它的人时常翻看。
李昭扫一眼册子,他认得武宗的笔迹。
册子确实是武宗亲笔所写。
九宁手指拂过书册。
崔贵妃和崔氏的心愿很简单,她们想过太平安生的日子。
武宗呢?他还有什么心愿?
九宁问过雪庭。
雪庭说武宗无愧于心,并无遗憾。
九宁一开始不大相信,觉得雪庭可能是在安慰自己。
看完武宗的札记后,她发现雪庭没有撒谎。
武宗确实没有遗憾,他生前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知道无可挽回,他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一样,没有愤慨,没有悲伤。
李昭和武宗最大的不同在于,武宗早已接受王朝注定灭亡的结局,在洞悉一切的前提下努力尝试,他愿意一个人承担所有,但他不会强求别人和他一样勇敢,他允许别人懦弱,允许别人自私,允许别人苟且偷生,就像一座大山,包容一切平凡和胆怯,他是个君王,亦是个慈爱的长辈,希望子孙后辈能逃离纷争,安心度日。而李昭虽然清醒理智,实则心底没法接受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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